司馬君沒有握住吳紫藤的手,但他發現吳紫藤認出他時,還是很高興。吳紫藤的笑聲停止後,再次問他:“你怎麽在這個地方呀?”
司馬君玩笑著說了緣分後,看看不遠處的湖麵,幾個中學生在近處的一隻船上嘻嘻哈哈,一個孩子向這邊做著鬼臉。吳紫藤說:“你有這麽多孩子?”
司馬君兩手展開,晃動一下肩膀,笑著說:“有這麽多孩子就好啦,全是存折,十年後光利息都享用不完。”
吳紫藤和司馬君並排坐著,眼前是蕩漾的湖水,湖水不清澈,但遊船很多,湖岸上遊人也很多。不遠處,有一座仿唐建築,兩層木式樓閣,雕梁畫棟,顏色豔麗,一對男女在二樓走廊上拍照,男人給女人拍,女人再給男人拍,單個照完了,向一個遊人說著什麽,說畢,遊人給他倆照合影。女人依偎在男人的胸前,男人攬住女人的腰,男人女人一臉幸福。照完相,遊人走了,男人女人靠在一起看相機,看著看著,兩人爭吵起來,吵著吵著,女人伸出胳膊,將一根手指頭指到男人的鼻子上,男人向後退,一退退到濃密的雪鬆後麵,女人向前走,一走也走到雪鬆後麵,濃密的雪鬆枝杈擋住了他們。
雪鬆的枝杈上有一個鳥巢,一隻黃尾巴大鳥不知從什麽地方飛來,向鳥巢撲閃著翅膀,鳥巢裏立即唧唧喳喳起來,一隻紅嘴唇鳥兒從鳥巢騰空而起,向黃尾巴大鳥撲去。鳥兒打架是個什麽樣子呢,吳紫藤忽然高興起來,她更加認真地觀察著。羽毛還沒挨在一起,翅膀還沒襲擊到對方,兩隻鳥兒已經相跟著,一前一後斜著身子,穿過雪鬆枝椏,向天空飛翔,飛到無遮無掩的明淨處,兩隻鳥兒並排兒,減緩速度,悠閑著,翱翔著。吳紫藤一直望著,望夠了,笑出聲來。
司馬君說:“那些孩子真的不是我的,是我們學校的住校生。”
吳紫藤說:“大鳥原來是來約小鳥的啊。”
司馬君說:“學生也挺辛苦的,周末都難得休息。”
吳紫藤說:“我還以為兩隻鳥打架哩,人打架看過,鳥打架沒見過。”
司馬君轉過臉,驚愕地望著她,她才忽然想起什麽,說一聲:“我沒說他們是你的呀!”
司馬君說:“下午請你吃解放路餃子,西安解放路餃子和老孫家羊肉泡饃非常有名。你住哪裏?我把學生送回去後就去接你。”
吳紫藤說:“不麻煩你了,明天我就走了。”
司馬君反問一句:“走,回揚州嗎?”
吳紫藤身子抖了一下,咬咬牙,說道:“不,我去德令哈!”
司馬君說:“德令哈?德令哈在哪裏?噢,青海嗎,好遠的。”
吳紫藤說:“是的,那是個遙遠的地方。”
司馬君說:“那麽遠,走親戚嗎?”
吳紫藤說:“不走親戚,隻是走走。”
兩人玩笑似的一問一答。在司馬君的堅持下,吳紫藤說了自己住的賓館,然後起身走出公園,留下司馬君呆呆地望著嬉笑的孩子。
司馬君完全可以不跟這些孩子為伍的,他應該幹自己的工作,但他今天的工作隻能是看護這些住校生。他對孩子的感情一向不大濃厚,這個情結緣於十多年前。那個時候他還是一名師範大學大四的學生,別的同學整日忙著寫入黨申請書,把簡單的簡曆往豐富裏寫,找關係,找單位,爭取留在大城市,分配到教育部門或者重點中學,他則為結不結婚煩躁不安。當然,他還是結婚了,寒假快結束的時候完的婚。人家等了那麽多年,不結是說不過去的。
“村裏像你這麽大的娃全都結婚生娃了,有啥不高興的?”
司馬君他爸在客人散盡後長長地歎口氣,將煙鍋在鞋後跟上敲幾下,再在土牆上敲幾下,咂吧著嘴,望著兒子紅堂堂的新房自言自語道。
他不清楚兒子的感受,隻知道把兒子一生中最大的事給操辦了,長輩能辦好晚輩這麽大的事,是件光宗耀祖的事,不管怎樣,大事是辦了。再也不會有人在後麵戳他脊梁骨了,從此,他司馬家不虧欠人家的了,他能挺起腰板做人做事了。在兒子還是小學生的時候,他就跟村裏其他家長一樣,給兒子在鄰村相好了一個女娃,每年中秋節、端午節和春節,兩家人都要走動,往往是他家先去女娃家。蒸出的第一籠花饃要給女方家送去;第一次摘的蘋果要送去一筐;割麥的時候要過去幫忙;殺隻羊,也得送去一條後腿。這樣的日子一直延續到司馬君考上大學。司馬君上大學後,還沒到中秋節,女方家就來人了,提來鮮紅的柿子和包裝漂亮的點心,有時候也提一筐蘋果,蘋果上印的有大紅的吉祥漢字。大年初二,應該是司馬父母去女方家,女方倒先來拜年,司馬家隻好年初三回拜女方家。
事情已經很嚴重了,傳言也越來越多,說什麽的都有,說的最多的,還是司馬君上了大學,嫌棄人家女娃了。司馬家不是東西,不要人家也不趁早,霸占了人家那麽多年,把人家女娃耽擱了,好機會都錯過了。現在世道好了,光景變了,陳世美也多了。村裏村外,誰不知道他們是親家,毀過親的女娃,一輩子都說不清楚,誰還敢給提親。
司馬君父母掐著指頭一算,難怪人家嚼舌根,村裏像司馬君這麽大年齡的男女,除開兩個啞巴一個歪脖子以外,全都是娃他爸娃他媽了,過年過節都是三口兩口一起給嶽父嶽母拜年,隻有他家逢年過節由父母代勞。八百裏秦川自古以來古風古韻,習俗既多又盛行。房子一邊蓋,有凳不坐蹲起來,麵條像褲腰帶,油潑辣子一道菜,大姑娘不對外。家庭條件好的人家,姑娘一般嫁得都近,有換親的,有兩姊妹嫁給兩弟兄的。大多數姑娘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以後的丈夫是誰,男孩也知道以後的婆姨是誰。當他們一旦拜堂成親,當實實在在的生活擺在麵前時,男孩女孩才真正明白過來,丈夫和婆姨原來不是送花饃和割麥子的時候相互幫工那麽簡單。
司馬君的父親在牆根蹲了好長時間,積攢了好多話,抽了三煙鍋煙,吐了好多口水,終於站起身,向兒子的房門走去。兒子看著父親,看著父親嘴巴一直在動,他一句話都沒說,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末了,隻點點頭,將頭湊近翻開的書本,依然一言不發。父親知道該幹啥事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走出兒子的房間,出來後,沒忘記拉上兒子的房門。司馬君這才低下頭,把臉埋進書本,書本隨即就濕了。
畢業分配時,司馬君誰也沒找,也不知道該找誰,竟然分在一所重點中學,而且還是西安的一所中學,這就引起人們的關注了,女同學王玉梅說:“司馬君看起來老老實實,關鍵時候整實貨哩。”
一個男生一臉鬼笑:“你咋知道?他整你實貨啦!”
王玉梅說:“他呀,整不了我,說起來是個大學生,實際上還是一個農民,隻是多讀了幾年書而已,哼!”
男生說:“別說人家農民一個,咱們還不是一樣,師範大學向來被人戲稱為農民運動講習所,黨校被戲稱為第一神學院,團校是第二神學院,你啊,還瞧不起司馬君,人家可是城裏人啦。”
王玉梅說:“城裏人也不稀罕,到時候還說不定沒咱們瀟灑哩。”
多年以後,當同學們偶爾聚會,玩笑著提起這句話時,有人就說:“他媽的,王玉梅的眼睛真毒,那個時候都看清司馬君瀟灑不起來,按說他的勢頭是最好的啊,重點中學的班主任,單身一人在西安,業務又好,說個不好聽的,我們這夥分到老少邊窮地區的弟兄如今都是校長、文教局長、縣長、處長,個個混出了人樣子,最差的也是教務主任,他咋越活越縮水了。”
有人說:“我活得才不好哩,連個職稱都沒混上。”
有人反駁道:“你是人在福中不知福,當個大老板,自己給自己漲工資,要個職稱撈球哩。”
人們就言歸正傳,繼續興高采烈地重複學生時代的那點事,繼續感歎青春易逝,歲月多變,感歎他們的同學司馬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