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克慎的家離皇宮不遠,在內城王府井街南口的梧桐胡同內,門樓上有嘉慶七年前為他親書的門匾“清風正氣”四個大字,它充分顯露著主人顯赫的門第身份。
嘉慶當眾燒毀彈劾特克慎的那些奏折,這份信任使他倍受感動,心中自然也十分高興。而那些當初彈劾他的人,此時風向一轉,又跟他套起近乎。他們知道特克慎並不知道彈劾他的那些人具體是誰,因此在當麵吹捧讚譽特克慎的時候,一點也不臉紅。
好在特克慎一貫沉浮自若,寵辱不驚,也不會為他人言語所動,行止上仍舊是依然故我。
特克慎雖然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但精力旺盛,身板結實。他相貌清臒,不怒而威。嗜好不多,煙酒茶均與其無緣,平日惟以書畫自娛,猶愛金石篆刻。家中珍藏石印五百多枚,自提“半千印館”懸於書室。每天午休後,他都要在書房裏把墨臨池,從不間斷,一筆篆字,渾厚儒雅。
在他這些年來經手的案子裏,不知有多少大臣被革職查辦,許多人對他恨之入骨,他遭人詛咒已是常事。特克慎曾刻印章一枚,文曰“唾麵自乾”,可見他忠於職守的決心。
十一月初三這天,特克慎想起嘉慶帝那天在太和殿吟的斥責贓官的詩,詩中憂國憂民之情溢於言表,感人至深。他準備寫下來,懸掛在廳室,以作座右銘。於是就磨墨鋪紙,提筆寫道:敬錄禦製斥贓官詩……全詩剛剛寫好,尚未蓋印,門差來稟報:
“啟稟老爺,浙江巡撫清安泰的幕賓石靜山求見。”
特克慎與清安泰交好,知道石靜山是清安泰的心腹幕賓,以前也曾與他有過兩次交談,對石靜山的談吐見識頗有好感。於是欣然駐筆,說:“請。”
石靜山來到客廳,一見特克慎,連忙就要行跪拜大禮:“石靜山拜見左都禦史特克慎大人!”
特克慎趕緊起身將石靜山攔住,說:“石先生免禮,在家裏就不必拘泥這些禮節啦,請坐請坐。”
“謝大人。”
“清公一向可好?”
“我家大人還好,他也問大人您好。他給大人帶了點上等的青田石和湖筆,還說,特克慎大人是一塵不染,兩袖清風,你要是送他別的東西,那是自討無趣。”
“哈哈,那老夫就收下啦。”特克慎的確很高興,寒暄了兩句,問道:“石先生這次進京,有什麽事嗎?”
“是的,我家大人想跟大人打聽個消息,這是我家大人給您的書信。”
特克慎打開信一看,信中說有事相托,由石靜山麵稟。
“哦,你家大人要向我打聽什麽事啊?”
“也不是什麽大事,他是要向大人打聽一下,有沒有一個叫林鍾英的浙江溫州人,到京城來告狀。要是有的話,請大人告知我一下。”
這不明明就是要我通關節作弊嗎?特克慎不悅,寒著臉問:“這姓林的為何要告你家大人?”
“不不,大人千萬別誤會,這個林鍾英告的是溫州府的一個小經曆,與我家大人毫無關係。”
“哦,那清公想知道什麽呢?他要做什麽呢?”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家大人的意思,就是要知道這個林鍾英有沒有來到京城,因為他是專程來京告狀的,所以才要我到您這來打聽。”
“哦,好吧,有消息我會告訴你。”
石靜山留下住址,告辭而去。
石靜山剛走,又有人來。
門差報:“稟老爺,翰林院林編修差人前來求見。”
特克慎一聽,十分不快。心想你林培厚好大的架子?對待老師,居然敢差個人來見我?
“問問來人有什麽事。”
門差應聲而去,不一會回來說:“稟老爺,是林編修派人給老爺送個什麽鍾鼎文的拓片。”
特克慎心裏這才平衡,說:“哦,叫他進來吧。”
門差帶著林培厚的仆役走進來。這仆役一見特克慎,連忙跪下:“小人給大人叩頭。”
特克慎說:“罷了,敏齋要你送的是什麽東西啊?”
這仆役從懷裏抽出一卷紙,雙手奉上,早有下人接去,遞給特克慎。
特克慎一看,原來是一個鍾鼎文拓片,但他一時竟沒能認出上麵寫的是些什麽字,隻是明顯地感到與自己以前見過的那些鍾鼎文不太一樣,字跡剛勁舒展,一股書卷氣撲麵而來,十分叫人喜愛。他知道林培厚對古文字素有研究,就問:“你家大人對你說過這是什麽沒有?”
這仆役道:“他說這是稀世國寶周朝青銅重器‘散氏盤’的拓片,大人一定會喜歡的。”
特克慎大吃一驚,原來這竟是“散氏盤”的拓片!?不由輕輕“哦”了一聲,當然十分喜愛。就問道:“你知道這拓片是你家大人從哪兒弄到的嗎?”
“聽說是在古玩店買的。”
“哦,知道了。難為他還掛念著我,你起來回去吧。”
“小人還有一份天大的冤狀要麵呈大人。”也不待特克慎答話,這仆役就從衣袖中拿出一張狀紙頂在頭上,大聲說道:“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有天大的冤枉啊!”
原來,這“仆役”就是林鍾英。
特克慎喝道:“大膽!你是什麽人?竟敢喬裝打扮,冒充林培厚的仆役來到我府內喊冤!?”
事發突然,門差與特克慎的下人一見此變,怕生意外,急忙上前把林鍾英的肩膀緊緊按住。
林鍾英想到家中的不幸遭遇,想到自己一年多來為了打這場官司所受的委屈、苦難,想到莊以蒞、許鴻誌的無辜屈死,早已是淚流滿麵:“小人林鍾英,有天大的冤枉要請青天大老爺為民伸冤啊!”
林鍾英?特克慎感到這名字好熟,猛地想起了剛才石靜山說的話了。於是發話道:“把他的狀子呈上來。”
特克慎的下人將林鍾英的狀子接過來,遞給特克慎。
特克慎看罷,著實吃了一驚。溫州平陽“民變”,震動朝野,從此狀上看,卻原來竟是個假案!
他厲聲問道:“此狀何人所寫?”
“冤民林鍾英自己所寫。”
“所言是否屬實?”
“大人,冤民敢以身家性命擔保,句句是實。”
“你說平陽縣私加皇糧,有何為證?”
特克慎的這一問,使林鍾英感到溫乃玉要他帶上當初平陽縣征糧告示的做法,是何等精細老練。因此他不慌不忙地答道:
“有平陽縣衙的征糧告示為證。”
“你說平陽沒有發生‘民變’,有何為證?”
“此事平陽靈溪人人皆可作證,冤民敢具結擔保。”
“你說各級官府吏不理事,官不問案,受而不審,審而不判,有何為證?”
“冤民數年間多次奔告於浙江大小衙門,帶有數十份各級衙門在冤民訴狀上的批文,大人一看便知。”
“你說官兵哄搶你家財產,有何為證?”
“冤民帶有被他們哄搶物品的清單與四鄰證詞。”
“你說朱宇泰烙傷你母親與你女兒,何以為證?”
“浙江按察使朱理親驗,臬司衙門存有當時仵作的驗傷具單,冤民帶有驗傷具單副本及四鄰旁證。”
“哦,所有證據,全部呈上來。”
林鍾英從懷裏拿出各種證據,一一交給特克慎。
特克慎收下這些證據,又問道:“你何日到京?與林培厚如何相識?”
林鍾英道:“冤民十月十八日到京,林培厚乃冤民宗兄。”
特克慎凝神沉思半晌,方說:“林鍾英,此狀倘有不實之詞,你命休矣!現在翻供,我饒你不死!”
林鍾英哭道:“大人,我萬裏奔波,隻為此狀。冤民別無所求,也隻懇求大人秉公執法而已。”
特克慎點點頭,吩咐說:“來人,把林鍾英押往都察院單獨關押,無我手令,不準任何人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