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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大巡撫靈隱進香 高縣令火中取栗

  俗話說無風不起浪。

  陳默的事情,起因是一個京城的世家弟子到杭州遊玩,在靈隱寺看到一本手抄的《金剛經》,他被那本經書上的一筆蠅頭小楷所折服,打聽出這本《金剛經》是靈隱寺住持仁勇大師的墨寶,就乘人不備把這本《金剛經》給偷了出來。此本為灑金宣紙十四行手書本,無年月落款,隻最後一頁有一陽文小篆“心空”印壓腳。回京後,有位書法家見到這本書,閱後驚歎“平生所見古今名人真跡甚豐,尚無一帖能達此本境界”,因而此帖名聲大振。後經多人鑒定,大都認為是當年名震書壇的陳默真跡。據說,陳默的家人聞訊後,曾派人趕往杭州探視,回來後斷然否認此事。但仍有人相信,這仁勇大師就是陳默。

  清安泰當然很關注這一消息,決定親自到靈隱寺會會這個當家和尚。假如仁勇就是陳默,至少也是他鄉遇故知,乃人生一大樂事也。何況,還可以勸他出山,報效國家。滿腹的錦繡謀略,卻終老在青燈黃卷之中,豈不令人可惜?

  清安泰的府邸離靈隱寺並不遠,坐轎隻要個把時辰,他隻是與佛教無緣,平日無心也無暇光顧靈隱寺而已。

  清安泰來到離靈隱寺山門百步之遙的地方,即令落轎,並叮囑隨從止步。他今日沒穿官服,著了一件長衫,手裏拿把折扇,打扮得像個三家村的老學究。

  他獨自一人進了靈隱寺山門,親手把拜帖遞給看山門的小沙彌。

  小沙彌一看,竟是巡撫大人蒞臨,豈敢怠慢,急忙飛也似地進去通報。

  不一會,出來一個大和尚,恭謙地把清安泰請入偏殿的一間客室。

  清安泰剛落座,就進來一個年輕但顯然身份不低的和尚。

  “阿彌陀佛,施主恕罪。在下乃本寺執事覺醒,不知施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清安泰淡淡一笑:“冒昧打擾,惶恐得很。”

  覺醒雙手合掌,又施一禮:“不知施主駕臨本寺,有何見教?”

  清安泰開門見山地說:“我要見住持和尚仁勇法師。”

  覺醒微微一愣:“阿彌陀佛,仁勇大師早立有規矩,不見任何香客。”

  他這一愣,使清安泰感到仁勇必定是陳默無疑,否則,以自己巡撫之尊,屈駕來見一個寺廟的住持和尚焉有被擋駕之理?

  “我不是香客,煩執事師父通報一聲,就說是故人造訪。”

  “阿彌陀佛,一入空門便無故人了。”

  “哦,對了,我忘啦,當了和尚就是六親不認了。告辭!”清安泰一陣冷笑,複又說:“隻怕我這一走,貴寺靈隱山南坡的那一片山場就沒了!哼,我把它判給錢善人、錢大財主。”說完,便將折扇一收,度出客室。

  原來,靈隱山南坡那片山場產權曆來有爭議,山下的大財主錢善人說那片山場是他家的祖產,靈隱寺的和尚則堅持說那是廟產。雙方都有證據,但證據也都不足,為此雙方在杭州知府那裏打了多年官司。一邊是江南名刹,一邊是地頭蛇,杭州知府兩麵都不願得罪,把事情一麵拖,一麵往上推給省府。清安泰知道跟覺醒軟磨是見不到人的,就拿蠻來個近似耍無賴的威脅。

  不過這一招挺奏效。

  “阿彌陀佛,施主息怒,請留步。”覺醒忙追出去,攔住清安泰:“容小僧向仁勇大師稟報一聲,長老見與不見就要看施主的緣分了。”

  清安泰暗喜:“去吧,我等著。”

  覺醒把清安泰重新請到客室,默默退下。

  半晌,覺醒方轉回。

  “施主隨我來。”

  清安泰隨著覺醒穿過大殿,正殿,後殿,轉彎抹角來到寺後邊的一個小禪房前。

  覺醒深深一喏:“阿彌陀佛,請施主自便,小僧告退。”

  清安泰按捺住心裏的好奇與興奮,一掀門簾,走進去。

  禪房很小,但很素雅潔淨,牆上掛著一幅“苦海有邊,舉頭是岸”無款的楷書條幅,赫然是陳默手筆!但這一覽無餘的小禪房裏,除了一個十來歲的小沙彌站在裏麵,哪裏有什麽仁勇或陳默的人影?

  清安泰陡傷自尊,壓住慍怒惱火,威嚴而厲聲地問這個小沙彌:“仁勇和尚呢?”

  隻見那個滿臉稚氣的小沙彌平靜而答非所問地說:“施主請坐,我師父請施主用茶。”

  說完,恭敬地用托盤遞上一個精致的白陶茶杯。

  這茶杯竟與自己平日所用的幾乎一樣!清安泰疑疑惑惑接過茶杯,揭開杯蓋一看,杯中赫然是自己最愛喝的,也是杭州世麵上極難見到的六安瓜片!

  “你師父呢?怎麽不出來見我?他人在哪兒?”清安泰好奇而急切地問。

  “師父剛才給施主留了一句話,就外出雲遊去了。”

  “啊!他怎麽說的?”

  “師父要小僧問施主:友與父母、妻、子比,孰重?”

  “哦!?”清安泰一時竟不好回答,隻得借品茶來掩蓋詞窮。

  說友重顯然有悖常理,說父母、妻、子重的話,這陳默連父母、妻、子都不認,這不就是暗示他不願跟自己敘舊嗎?想到此,清安泰心中不免大為失落。但看到手中的這杯香茶,又感到欣慰,這位陳默,或者叫仁勇大師,畢竟一直在關注自己,也了解自己。

  愣了一會,清安泰見小沙彌在打量自己,他靈機一動,反問道:“小師父,你說呢?”

  小沙彌淡然說道:“阿彌陀佛,在佛門弟子眼裏,都是芸芸眾生。輕重存乎於念,在乎於心,得乎於緣。”

  清安泰聞言肅然動容。

  這小和尚看起來還是個孩子,領略佛法竟達此境界,真叫人不可思議。

  他頓時感到自己十分渺小,不由自相形穢。

  他已經明白,他是再也見不到陳默了,就是見到他,也隻是那個素不相識的仁勇大師。

  清安泰心中若有所失,怏怏而返。

  永嘉知縣高毓英,少年得第,涉世未深,他果然爽快地就接受了廷潞的委托。

  他是在潤五月的第二個端午節,給廷潞送節儀時,知道這個消息的。

  舊時官場陋規,逢年過節,下級要給上司送點禮物或錢,美其名曰節儀。他當然也不例外,就在這天帶了些禮物,到溫州去拜會這位頂頭上司。

  廷潞見到他,甚為高興:“客氣,客氣,廷潞何德何能,敢叫高大人破費啊。”

  “應該的,應該的。”盡管廷潞是客套,但高毓英聽起來也很舒服,對廷潞的印象也比對楊大鶴好得多。因為過去在這種時候,前任知府楊大鶴總是眯起眼睛,一麵緊緊盯著禮盒看,一麵貪婪地問:“我瞧瞧,我瞧瞧,是些什麽好東西啊?”那種露骨的小家子氣,使他心裏十分厭惡。

  稍事寒暄,廷潞就切入正題。

  “高大人年輕有為,前程不可限量啊。廷潞想拜托高大人代理本府審理一個案子,還望高大人不要推辭。”

  “什麽案子大人不好過問,要下官審理啊?”高毓英明白,一般審案都是件十分搶手的事,原告、被告都要上下打點,其中的油水很多。廷潞為什麽要把到手的好處讓給自己呢?顯然這裏麵有緣故。

  廷潞淡淡說道:“是個很尋常的舊案,平陽北港老林家,告本府官兵在搜捕人犯時,搶了他家的財物、打了他家的人。”

  “哦,為什麽要我來審?”

  “高大人不必多慮,因為案中牽涉到兩三個本府官員,我得避嫌啊。”廷潞含蓄一笑,又說:“同衙共事,話不好說,禮也不好收啊,哈哈!”

  “啊!原來如此。”

  “也有人說樂清的王大人精明強幹,向我推薦讓樂清縣來審理。但我以為在溫州府的縣令中,真正能讓我倚重的,還是你高大人。”

  兩句話,把高毓英說的心裏十分滋潤,廷潞的態度也十分誠懇。

  “謝府台大人器重——但不知對此案,大人還有什麽要囑咐下官?”

  “沒有,什麽囑咐也沒有。我到溫州時間也不長,跟涉案人員素無來往。再說,此案並非大案,你秉公審理即可。”

  就這樣,廷潞三言兩語就把這件萬分棘手的事,巧妙地移交給高毓英了。

  高毓英把案卷帶回永嘉,細細一看,這個案子雖然不像廷潞說的那樣輕巧,但也不是什麽驚天動地、人命關天的大案。因此,對審好此案他信心十足。

  初生牛犢不怕虎,高毓英雷厲風行,立馬把押在溫州的地保李玉生,惡棍範建百,平陽縣書董世鬥等涉案之人調到永嘉。並在潤五月中旬對溫州府經曆朱宇泰、千總蔡廷彪、把總黃升等主要被告下了傳票。

  但溫州府經曆朱宇泰、千總蔡廷彪、把總黃升等主要被告,雖然接到了傳票,卻遲遲不到案。高毓英對這三位被告拿大輕慢的態度十分不快,也深深地刺傷了他的自尊。於是,他再次命令差役去溫州,要差役一定要當著他們的麵遞上傳票,務必要使他們三人盡快到案。

  三天後,差役回來後向他稟報說,千總蔡廷彪、把總黃升有軍務帶兵出海去了,經曆朱宇泰告假外出不在。

  清朝官製,千總為正六品,把總為正七品,但千總與把總都是武官,平時不受地方調度。經曆雖然隻有八品,但是知府衙門的人,門樓子比縣衙高得多。高毓英雖說是代理知府審案,但畢竟不是知府,說話的分量在別人聽來,就要打折扣。

  高毓英此時才感到事情很棘手,不是自己想的那麽容易。

  但他畢竟血氣方剛,一怒之下,打算過些天直接向廷潞要人。

  主要人犯都未到案,高毓英覺得地保李玉生,二流子範建百,平陽縣書董世鬥等人,俱是從犯,關而不審也沒多大意思。於是就命他們取保候審,隨傳隨到,待主要人犯提齊後再來聽審對證。

  林鍾英在家裏聽說李玉生放回了,十分驚訝。

  他本來就準備在這一兩天內到永嘉縣去催告,今聽說主犯沒到案,從犯又放了,哪還能沉得住氣?情急之下,他急急忙忙趕到永嘉縣,向高毓英又投上一紙訴狀催促,時在嘉慶十三年潤五月二十八日。

  他在訴狀上催促道:“……地保李玉生,惡棍範建百,平陽縣書董世鬥等人,均是起因要犯,安能釋放?主犯朱宇泰,蔡廷彪、黃升,至今均未聽審到案。他等自恃官弁,弊脫不解,難免舞弊捏詞,串供結盟。伏乞大人速提全部案犯,秉公詳審。慘憐民冤,恩伸國法。”

  高毓英一看,心中甚為惱火。心想自己為你林家的官司,忙得不可開交,你非但一文錢的禮不送,還來指手畫腳責怪本官!你林家隻知道一個勁的催促,可你知道辦事有多難嗎?再者,取保候審也不是釋放。你還怕我不能‘秉公詳審’,真是小看人也。於是,他生著悶氣,大筆一揮批道:“應訊人證本縣自有發落,其餘提而未到者,候提。不得藉詞生疑,褻瀆公堂。”

  高毓英還是準備秉公審理此案的,但林鍾英則想,老是‘候提候提’,都候了快一年了,還要候到哪一天?朱宇泰、蔡廷彪、黃升等俱在溫州為官,到案受審為何如此之難?再說原先到案的人犯又給放了,這能叫人不起疑心嗎?

  想到此,林鍾英大不放心,當天下午又急急忙忙趕到溫州,他也是病急亂投醫,又向道台陳昌齊呈上了一個催促的狀子。

  陳昌齊在去年七月十八日就接到過林鍾英的訴狀,當時他以“該經曆、千總等奉行公事,斷不敢搶奪民財、刑及無辜。所付清單,何以為據?”為由,沒有受理,事後他留個後手,把林家的訴狀報給了巡撫清安泰與按察使朱理。現在,他也知道溫州知府廷潞受理了此案,但並沒有真正審理,而是把案子移交給永嘉縣代審。眼下,林鍾英又來找他催辦,他自然是一推了事。

  陳昌齊批道:“此案已有知府受理,不得多瀆。”

  道台的批文,使林鍾英聯想起總督、巡撫、按察使的相互推諉與知府、道台、縣令的有意拖延。他隱約看到了官府與案犯是在聯手作弊,營私枉法。

  麵對家中被人欺淩掠奪的屈辱與災禍,林鍾英豈肯甘休,他一怒之下,第二天便離開溫州,也沒回家就憤而直奔赴杭州,再一次進省越訴。

  林鍾英五月二十九日出行,走了十天,在六月初八趕到杭州。

  他顧不得一路勞累,滿身風塵,尚未住下,背著行李就趕到巡撫衙門,向清安泰投上訴狀。林鍾英對按察使朱理已經失去信任,不敢對他抱太大希望。

  林鍾英在訴狀上除了再陳冤情外,著重曆數了州、縣拖延不辦,受而不理,理而不提,提而不審,案犯至今逍遙法外的事實。請求巡撫主持公道,依法懲惡。林鍾英這次在狀上還加了“惡人朱宇泰因理虧不法,欲求謀和,然無辜刑母大仇,天理國法難容,焉能私了?我與此賊不共戴天!”這幾句話,以反證朱宇泰的不法與心虛。

  清安泰這次倒是很認真,對溫州府竟敢對自己的批示漫不經心,也十分惱怒。再說楊大鶴已經離任,他也不必再顧忌阿林保還有什麽想法,所以他以嚴厲的口氣把案子直接批給了按察使朱理,要他親自過問。

  清安泰批道:“此案於十二年九月即批溫州府查訊,因何延擱經年尚未訊詳?仰按察司速提確訊,俱實詳辦,勿少延縱。”

  林鍾英見了這個批文,十分滿意。於是,林鍾英又來到按察使衙門。

  大堂上,朱理看罷清安泰批文,說道:“林鍾英,你且回去,既然巡撫大人批文如此嚴厲,本司一定嚴催勒提。”

  書吏把狀子交給林鍾英,林鍾英連聲稱謝:“謝大人!”

  朱理頗有興趣地問道:“林鍾英,我看你狀紙後麵所付的失物清單中,提到一方古硯,那是個什麽硯台啊?”

  林鍾英:“回大人,那是學生家中祖傳之物,據說是前朝大學問家錢謙益與秦淮名妓柳如是用過的東西。”

  朱理大吃一驚:“啊!原來那是你家的東西!”

  林鍾英驚奇地問:“大人也知道這方硯台?”

  朱理掩飾說:“哦,嗯,好象聽說過。”

  林鍾英:“大人,我家的這方硯,台連同清單上的其它財物,早已被朱宇泰等人搶走。”

  朱理“啊”了一聲,已然明白如是硯的來曆。沉吟道:“你先回去,本官自會秉公執法。”

  朱理回到書房,點燃三根檀香,然後坐在琴台邊自彈自唱起昆曲:“一方小硯台,我為你,已把律法枉、良心賣。為你,我顛倒了黑與白!可憐我,癡迷的人兒想不開。心底風流上天知,神交已久,夢魂牽繞難割愛。罷罷罷,我再裝一回聾啞,雷聲震天也不礙。”

  夜晚,高高的鏤花幾架上擺放著如是硯,朱理對如是硯冉冉下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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