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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剖公文指點迷津 探牢獄舅甥見麵

  林鍾英在溫州有理無處講,有冤無處申。隻得無可奈何帶著年邁的母親,於七月底滿懷悲憤地離開溫州,回到平陽北港家中。

  他舅父溫乃玉當時也從周山頭來到他家,一家人見麵,悲中有喜,自有一番問長問短。特別是十二歲的詠蓮,見到奶奶,好像離別了好久似的,依偎在老太太懷裏直撒嬌。其實,祖孫們分別也不過幾天工夫。

  林鍾英把此行情況,一一告知家人,然後長歎一聲,忿然言道:“這場官司在溫州沒告贏,但我不服,也咽不下這口氣。我還要繼續上告,溫州要是不理,我就把官司打到到杭州,直到打贏這場官司。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精明的溫乃玉聽罷林鍾英的講述,又仔細地看了看溫州知府、道台兩個衙門的判詞,腦子裏立即閃出許多疑問與想法。

  “不,鍾英,這場官司等於你告贏了。”

  林鍾英與父親林誌裕及兩個弟弟聽了溫乃玉的話,都十分不解。

  林誌裕問道:“乃玉,訴狀都被駁回,怎麽還叫等於告贏了?”

  “是的,等於贏了,或者叫雖平猶勝。你們看,雖然朱宇泰沒受到懲罰,但道台在狀紙上批的是‘該經曆奉行公事,斷不敢搶奪民財、刑及無辜。所付清單,何以為據?駁斥不準’,你們看出什麽沒有?”溫乃玉緩緩捋著胡須,含笑問他們。

  林殿英腦子比較簡單,脫口而出:“不就是駁斥不準,是我們輸了嗎?”

  溫乃玉笑著搖搖頭,說:“不,殿英,你不會看。道台說的話,從另一方麵看,是說這件事如果要是真的,那朱宇泰這麽做就是犯法!”

  林誌裕想想有理,點頭稱善:“對,是這個理。”

  溫乃玉繼續說:“這個判詞還指出了我們原狀的漏洞,所付清單,何以為據?那就是缺少證人,這也是當初我們擬狀時的疏忽。但這難不倒我們,這件事有目共睹,要找證人,何其多也。”

  經這一點撥,林鍾英心中豁然開了竅。

  “還有,這位知府揚大鶴批的是‘如此奇冤又何以推延至此?六月初事,七月十八才來指控?該婦非無夫、子,何以自己出頭露麵?’他在糾纏告狀的時間與原告的身份,這顯然是無理的胡攪蠻纏。但他沒想到的是,他這樣一說,也肯定了若是有這種事,便是奇冤!他隻是伸手放火,縮手不認罷了。”

  溫乃玉越說越有勁,分析道:“你們想,官府如今是斷然否定有這種事,這就說明他們感到理虧,是害怕了。但參與這件事與知道這件事的人太多,雪地焉能埋住死屍?真相大白那隻是時間的長短而已。還有一點很值得玩味,那就是官府把我們與莊以蒞的事分開了。他們都不再提莊以蒞煽動‘民變’的事了,這就給我們到各級衙門去告狀,敞開了大門。”

  林鍾英深有感觸,頓時覺得眼前一亮:“是啊,原先我們顧慮告狀是自投羅網,現在這個是不用擔心了。溫州的府、道兩個衙門都沒有提到莊以蒞的事,當初,他們派兵到我家胡作非為,可是拿抓捕莊以蒞做幌子的。這倒反叫人感到有點奇怪了?”

  林誌裕說:“不管怎麽說,官府不提莊以蒞,我們也不提他。我們現在隻告朱宇泰等人在我家擅用非刑,強搶財物。告範建百、李玉生敲詐勒索。”

  “對,莊以蒞、許鴻誌如今關在大牢裏,官府究竟要怎麽區處他兩人,我們還不清楚。但他兩人的事,可以說與這邊是牽扯不上了。”溫乃玉深深歎口氣,滴下兩行淚水。

  須知,莊以蒞是溫乃玉大姐的孩子,是他親外甥。在莊以蒞麵前,他雖然身為舅父,卻比外甥大不了多少。而且兩人自幼就在一起玩耍、念書,且習性相投,情感非一般舅甥可比。

  林溫氏見弟弟動情傷感,自然也為自己姐姐的孩子擔憂,她關切地問:“乃玉啊,能不能設法到大牢裏去探探監?想辦法看看他啊?”

  “是,二姐,我正有此意。大獄的牢頭王大麻子跟我是熟人,明天我就去。”

  溫乃玉悄悄告訴林溫氏,莊以蒞的兒子莊正甸已經安然逃離虎口,現在藏在他一個師兄家裏,看起來,官府在這件事上也沒再追究與株連,估計他也可以露麵了。

  當天晚上,他們給莊以蒞、許鴻誌二人準備一些衣物、食品。第二天一早,溫乃玉即趕赴平陽,準備設法探監。

  溫乃玉雖然官職小,但他人緣極好,又是土生土長在平陽,認識的人很多。平陽縣大牢的牢頭禁子王大麻子,與他也是老相識。

  為穩妥起見,溫乃玉沒有直接去大牢探監,而是首先來到王大麻子的家。

  平陽縣城民居稠密,城裏有各式各樣的大小宅院。房屋大多為木構磚砌,石構建築亦有不少。其建築中具有濃厚地方特色的磚雕裝飾,尤其著名。中等人家多住合院,上等人家則住大宅,也有少數富豪住的是園林式的庭院別墅。當然,最多的還是那種隻能遮風擋雨簡單的民宅了。

  王大麻子的家就屬後者,地點在城西近似貧民窟的篾匠街裏麵的鬥笠巷裏。

  那地方很好找,因為鬥笠巷正好在有名的大帥廟後麵。

  大帥廟當地人又稱它為東嶽廟,是前人紀念忠靖王溫瓊而修建的。東嶽爺是民間信仰的地方神,平陽的東嶽爺——忠靖王,則是由道道地地的平陽人上升為神的。

  據明宋濂《忠靖王碑記》載:“忠靖王姓溫名瓊,溫州平陽人。唐長安二年生,至二十六歲,因舉仕不第,幻化為神,為民除災害。”

  在平陽民間有這麽一個傳說:平陽縣有個不第秀才,叫溫瓊(也有說叫淩原)。某晚,因夜讀,聞窗外有人竊議:“這口井汲水的人多,放在這裏大有功效。”溫瓊出去觀看,而一無所見,後悟出此話為疫鬼所說。到了早晨,溫瓊站在井欄邊,阻人汲水,並說此井的水中已被疫鬼投毒。眾不信,溫瓊乃投井,以表心跡。後經眾人撈起,溫瓊全身中毒發藍而死。後人遂在這井上建廟祭祀,廟中所供的神像即是溫瓊,為藍麵、藍手、藍臉。溫瓊死後被玉帝封為忠靖王,為泰山神所部元帥。因為他是溫州人,賜姓溫,俗稱“溫元帥”。後又升為驅疫之神,通常又叫東嶽爺。每年三月初,人們必請忠靖王出廟,巡行城內外,以驅瘟疫。

  溫乃玉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王大麻子的家。

  王大麻子近五十歲年紀,長的高大魁梧,隻是一臉大麻子煞是怕人。他這張麻臉跟別人的麻臉不同,他臉上的麻子是大麻子套中麻子,中麻子又套小麻子,密密麻麻,星羅棋布。這張麻臉使他吃盡苦頭,在軍中辛勞多年,最後隻給他安排個看守牢房的差使,到老連個媳婦也找不著,他自己也死了心。好在他生性豁達,並不因自己這張麻臉而感到自卑。

  “呦,什麽風把你給吹來了?”王大麻子一見溫乃玉,頗為驚訝。“哎呀,我這是窮居鬧市無人問,來客可是稀罕啊。”

  “哈哈,你是三歲不成驢——到老還是個駒子。告訴你,我可不是來看你的。我孫子偶有不適,老妻不讓我抓藥,偏要我到這東嶽廟來上香,你說有什麽辦法?沒法子,我隻得來拜菩薩。這不,上了香就轉悠到你這來了,正好我們也好久沒見了啊。”溫乃玉笑道。

  王大麻子愛說笑,他調侃地問溫乃玉:“那廟裏的東嶽爺跟你是自家,你請他辦事還要花錢進香?”

  “這年頭,隻認銀子不認人,神仙也一樣,你說是不是?”

  “不是。”

  “哦?”

  “你想啊,雖然那廟裏供的神仙姓溫,可那廟裏的和尚不姓溫啊。”

  “哈哈,是是。閻王好請,小鬼難纏。”溫乃玉大笑。

  溫乃玉知道王大麻子沒有妻室家小,是個寡漢條子,於是稍事寒暄,就拉著這位牢頭禁子到酒館去喝酒。

  王大麻子別無嗜好,惟愛這杯中之物。他與溫乃玉本來是熟人,平日無暇交往,今見登仕郎請客,自然是樂滋滋領受美意。

  溫乃玉領著王大麻子,三拐兩轉,來到城內有名的“望海潮”酒家。

  他們找了個清淨無人的雅座房間,溫乃玉立即吩咐店小二燙上一壺好酒。因這家酒店以“八大海鮮”為人樂道,就豪爽地點了“出水芙蓉”“鳳尾思鄉”“清湯鰣魚”“蛋煎蟶子”好幾個大菜,把王大麻子樂得滿臉堆笑。

  王大麻子憨笑著說:“溫先生何必如此破費?隨便來點小菜就得了。你點的這幾道菜,你可別笑話我,我長這樣大還沒嚐過!”

  溫乃玉知道王大麻子是個爽快漢子,也就沒繞彎子,含笑說道:“實不相瞞,在下今日有事相求。”

  “求我?哈哈,我知道了,探監。”王大麻子開懷大笑,麻臉上豪氣幹雲:“一句話,一句話,包在我身上。”

  這反叫溫乃玉暗吃一驚,他是怎麽知道這件事的?故小心問道:“你何以得知我要探監?”

  “看看,聰明人犯糊塗了吧?”王大麻子苦笑著打趣道:“我這人一輩子專跟犯人打交道,除了看守牢房沒當過別的差。求我的人,除了探監絕沒有別的事,你總不會今晚沒地方住,求我把你關在牢房裏過一夜吧?”

  溫乃玉這下才放心,笑了笑,滿滿為王大麻子斟上酒,一邊喝,一邊海闊天空漫聊起來。

  半天,王大麻子方想起來問:“溫先生,你要到大牢去看誰啊?”

  溫乃玉從懷裏拿出一錠銀子遞到王大麻子手中,神色嚴峻地說:“莊以蒞與許鴻誌。”

  “啊!”王大麻子沒拿銀子,輕輕驚叫一聲。

  “怎麽?不方便?”

  王大麻子略一遲疑,酒氣與豪氣都一起上來了:“沒什麽,今天不行,明晚我去當值,太陽落山你來吧。但是,時間不能長,隻能見莊以蒞,不能看許鴻誌,也不準帶任何東西。他倆現在是大案重犯,上麵有交代,也盯得緊。特別是許鴻誌,因為有一身好功夫,上麵關照,任何人不能見,怕出意外變故。”

  “行。”溫乃玉沒想到不準帶東西去,但王大麻子能這樣做,他知道這已經很不容易了,於是又滿敬一杯。“謝謝你雲天高義,溫乃玉終身不忘大德!”

  “言重了,言重了。”王大麻子滿飲後,問:“莊以蒞是你什麽人啊?”

  溫乃玉聞言,不由流下淚來:“他是我大姐的孩子,是我親外甥。”

  “啊,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啊,外麵都說他是為民情命的義士。這樣罷,你要有什麽東西帶給他,就交給我好啦。”王大麻子推開銀子,認真地說:“這個就用不著啦。”

  “謝謝,但這錢你一定要收。”

  “這錢不能收,能拿誰的錢,我們心裏都有數。我們這行也有行規,拿了受冤屈人家的錢,就要折陽壽。”

  王大麻子已經把話說到這份上,溫乃玉隻好收起銀子。

  “唉,徐映台一手遮天,平陽縣地黑天昏啊。”溫乃玉無可奈何,喟然長歎:“我求你明天給他點紙墨,讓他給家裏寫封家書我給帶回去。”

  “這事好說,包在我身上。”

  “老弟,你知道上麵對他的案子是怎麽上報的嗎?給他定的什麽罪?你聽到什麽風聲沒有?”溫乃玉關切地問。

  王大麻子惋惜地搖搖頭,歎口氣,輕聲說:“唉,聽說了,不好啊,你得給他們準備後事了。”

  “啊!”溫乃玉聞言大驚,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眼淚撲簌簌就流下來。

  朝廷處決犯人,都是在當年的立秋後,也就是說,莊以蒞、許鴻誌的死期已經為時不遠了。

  “事到如今,溫先生也不要太難過,獄裏上下對莊先生都很好,很佩服他與許師傅的作為。”王大麻子勸慰說。

  “他們在押以來,過了幾次堂?用刑沒有?”溫乃玉含著淚問。

  “隻過了一次堂,聽說莊先生在大堂上滔滔不絕,麵斥徐縣令,把這個縣宰批駁得麵紅耳赤,無地自容。許師傅則在堂上‘贓官、狗官’不住地罵,弄得徐縣令狼狽不堪,草草就退堂收場,也沒用刑。”

  “好骨氣!好壯舉!”

  溫乃玉含淚連連叫好,連連幹杯,當夜大醉。

  第二天傍晚,溫乃玉換上一身青衣小帽,依約來到平陽縣大獄。王大麻子已在門口恭候多時,他早已向當日當值的其他獄吏們分別打過招呼,故而一路暢通無阻。

  他領著溫乃玉穿過曲曲彎彎陰暗黴臭的大小牢房,直奔重犯要案的號房,王大麻子在頂裏邊的一個小號房前停下,打開門鎖。

  這間關押莊以蒞的號房很小,僅能容得下一張地鋪與一個馬桶。厚厚的木板門上開個小鐵窗,裏麵光線陰暗,空氣潮濕渾濁。

  莊以蒞小腿上釘著腳鐐,憔悴的麵容掩不住他的坦然與正氣,長亂的頭發、胡須,與炯炯有神的眼睛則很不協調。他麵對牆壁,正在背詠文天祥的正氣歌:“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然塞蒼冥……”

  每日裏,他總是不斷地背詠著文天祥、嶽飛、諸葛亮、杜甫等這些古代忠臣誌士的詩文,以此來激勵自己,同時也借以打發漫長的囚禁之苦。

  下午時,牢頭王大麻子給他送來筆墨,並告訴他可以寫一封家書。當時引起他思緒萬千,把筆臨墨之前,無限感慨。鄉情、親情一起湧上心頭,慈母、賢妻、愛子,個個在眼前浮現。但提起筆來,他又冷靜下來,隻滿懷浩氣地寫道:“為靈溪四鄉百姓請命,餘死何憾;揭平陽一任贓官醜行,我心快哉!”

  厚厚的木板門突然有了響動,“吱呀”一聲門開了,莊以蒞不敢相信,舅舅溫乃玉正站在麵前。

  “以蒞,你受苦啦!”溫乃玉涕淚縱橫,一下抱住莊以蒞。

  莊以蒞雖然詫異,卻很平靜:“舅舅,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你,以蒞,家裏的人都很想你,想你啊。”溫乃玉哽咽著,話也說不下去了。

  “舅舅,我沒有給老莊家的人丟臉。”莊以蒞淡淡一笑,把寫好的那張紙條遞給溫乃玉。

  溫乃玉一看,紙上寫的是“為靈溪四鄉百姓請命,餘死何憾;揭平陽一任贓官醜行,我心快哉!”不由生出一股敬佩與憐愛之情。他知道莊以蒞已經視死如歸,也許,他已經知道了什麽消息。但溫乃玉仍然勸慰說:“以蒞,你不要想得太多,可能事情還有轉機。”

  “不,不治我死罪,各級官府到平陽平亂、頒布在各地的通緝就不能自圓其說。平陽‘民變’,朝野皆知,不拿我與許師傅當替罪羊,他們怎麽向朝廷交代?又怎麽向百姓交代?”此時,莊以蒞反而比溫乃玉清醒得多。

  溫乃玉無言以對,半晌,才含淚問道:“以蒞,你還有什麽話要我帶回去?”

  “舅舅,日後要是見到正甸,叫他不要替我與許師傅報仇,我隻要他在家為他的母親與奶奶盡孝。可歎老妻,賢淑一生,卻受我連累吃苦……”說到此,莊以蒞已然泣不成聲。

  舅甥二人抱頭大哭,卻被王大麻子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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