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到了11月末,我的21歲生日即將到來。但是這隻不過就是一個普通的日期而已。從16歲開始,我漸漸的忘記了自己還有個生日,我記得我母親的生日是1月13日,父親的生日是7月28日,而我的生日——12月5日卻常常被自己所遺忘。不過紗綺倒是記得很清楚,在生日前半個月就在電台為我點好了一首歌——居然是Toni Braxton的《Un-break My Heart》,當她告訴我歌名的時候我真是不知道說些什麽,因為我不敢說這首歌表達的意思是她對我說還是我對她說。5年了,我們互相依賴過,也互相傷害過,當每個人受傷害的時候,從來沒有怨天尤人,而是寬容和接受對方。這是年輕人的涵養,不過這個“別傷我心”似乎是對這種彼此容忍的生活厭倦了,因為兩輛汽車狹路相逢,不管速度多麽慢,最終還是得撞上——沒有調車的餘地,隻能硬碰硬。與其拚命加大馬力撞個人仰車翻,不如一起開一條會車道好些。生日宴會這件事情雖然從17歲就開始籌劃,但是到20歲都沒有落實,今年估計也不會有太大希望,因為手頭經濟比較拮據,無法應付大的開支。我趴在自己的寫字台前,抬起頭看看站在電燈前麵端著光子來福槍雄赳赳的金黃色“百式”,心裏想著什麽時候能夠像夏亞那樣縱橫捭闔於無邊宇宙,讓自己的豪情盡情的馳騁。激動的時候就會吼上兩嗓子“國際歌”,做夢都舒坦,慢慢的我覺得自己活得也還算不錯,沒什麽尋死的理由,過一次生日就等於離死又近了一步,何苦操那個心呢?反正我是不再打算對自己的生日進行任何的布置,一切隨他去吧。
在這期間,我和紗綺每天晚上會通10分鍾電話,聽著她富有成熟知性的聲音,整夜睡得安安穩穩,實在愜意。隨著日子一天天變冷,人們的衣服也開始厚實起來。紗綺不是那麽嬌貴,依然穿著裙子,但是已經是很厚的毛織深藍色短裙配黑色中統靴這樣的暖和裝扮了。11月27日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她上身穿了件白羊毛衫,裹著淺藍色風衣,還是那一身藍色調,在有些吹的人臉上生疼的風中佇立,好像在為遠方出征的人守著一生的約定。她站在天橋腳下等我,那望眼欲穿的神情,使我看了都不由得心中七上八下。“隻要一分開,我就想你。”她說的這句話還真像一直相信承諾的少女,那麽現在的她又恢複成女孩和女人的混合體了。雙重人格中的任何一種都不會長久占據統治地位,更多的時間是彼此融合,彼此接受,特別是在環境長期沒有改變的情況下,更是容易使雙重人格最終匯聚成一種大眾的品格,在年輕人看來放棄自己的特立獨行完全是犯罪,在混亂的世界中變得和老年人一樣肮髒,就更是叛徒,幫著老年人鎮壓年輕人的反抗,就淪落為沒落階層的狗腿子了,還好還好,我不是這個樣子。
無論什麽樣的日子都不能掩蓋著這世界的空虛,生命消散了在空氣中還留有腐朽的氣味。不知是巧合還是命中注定,這幾天又碰上兩起死亡事件:五樓王大伯因為打麻將過於興奮,突發心髒病猝死,家裏手忙腳亂了半天也沒救過來,哭得死去活來。人老了就該注意身體,明知道自己的心髒承受不起如此重擔還要硬撐,死了也別怨別人;我們原來高中的政教處張主任,因為在飯店跟人發生口角,被一個毛頭小子用匕首一刀刺穿大動脈,當場一命嗚呼,40年修行全都白搭。凶手現已被起訴,但是人是救不回來了。年輕人火氣旺,輕易愛發脾氣,所以這時候需要克製自己。另一方麵老年人什麽事情都愛管手管腳,不關自己的事也要橫插一杠,那些自己定的標準被想當然的認為到哪裏都應該管用,這就好比美蘇的強權政治一般,毫無分說的餘地。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耐心去聽廢話的,從這個角度說老張死在他自己的嘴上了,我一點兒也不同情——有誰會同情一個毫無情趣,死板頑固的老古董呢?一時間心中頗不平靜,不管每個人的死因如何,當他們離開這世界的時候總會有人為他們悲傷。每個人在世界上都不是單純的以生物屬性存在,他必定擔當著父親母親、丈夫妻子、兄弟姐妹之類的家庭成員,還有領導、老師或者部屬、學生,還有很多的朋友與對手,人的生死並不是一個個人行為,它會對周圍的人產生不同的影響,不過對於死人來說,身後的悲傷和哀愁,他是感覺不到的,所以為了永久的安寧而告別人世,好像也沒有錯。
有人說這是逃避,但是我們每個人又何嚐沒有逃避過,這世界並非寬敞得可以容下70億人縱橫馳騁,有的發狂了,沒有人可以阻攔,最後狂奔到世界的邊沿墜落下去;有的落伍了,被千千萬萬隻腳踐踏成為肉泥;有的退出了,自生自滅饑餓而死;更多的在其中苦苦掙紮,隨波逐流,如同趴在樹葉上的螞蟻一樣,自己左右不了自己的命運;隻有少數極為強悍的個體可以衝破一切障礙,橫行無阻,可是他們也並非無憂——弱者們隻有舌頭是強的,而真正的強者往往木訥不善言辭,所以弱者就製造出各種各樣的流言來毀謗強者,直到逼迫強者做出讓步為止,這種鬥爭是如此卑鄙下流,以至於一些清白的人想要逃避也無可厚非。雖然人是從無休止的爭鬥中誕生的,但是隨著文明的發展,和平的生活成為最大的向往。可是現實偏偏不把這種美好的夢想變成現實,有人類以來,和平就從未出現過。站在人類對麵的,是惡魔般的欲望:權力、金錢、榮譽。我們隻有選擇逃避,在這樣黑暗的壓榨麵前隻有逃避。因為我們們有足夠的力量與之抗衡,也不願意被其鉗製,所以我們以各種方式進行著無聲的抗爭,直到死。
好久也沒有這麽激烈的思維活動了,長時間的風平浪靜快要冷凍了我。紗綺最近幾天忙著英語考試,每天要忙到很晚,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她的眼睛明顯多了一些紅腫,與夏天相比,少了活潑,多了凝重,好像雪地裏僵臥的孤村一樣,讓我提不起什麽興趣。再迷人的女孩,被沉重的擔子壓住肩膀後也會變得黯然失色,這規規矩矩的世界是不需要斑斕的顏色的,那是老年人希望的世界。
其實會想到這些,也是因為這段時間來的寂寞空虛。不能和紗綺日夜相守並不是什麽困擾,關鍵是實在沒有遇到什麽振奮人心的事情。哪怕是買彩票中了10元小獎也可以讓我興奮3個小時,不過終究不能解除這沉悶的束縛。我真盼望有一天,漫山遍野的大雪鵝毛般紛紛落下,掩埋這衰老的世界,將那些老而不死的烏龜、苟延殘喘的蟋蟀、潮濕腐朽的真菌統統壓死凍死,徹底摧毀在清新的空氣中,然後讓太陽融化雪水將這些殘骸汙垢衝刷得無影無蹤。我寧願承受徹骨的極寒,因為光明和溫暖並不遙遠。真的,好久沒有下雪了,無論是雨還是雪,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需要一次大的洗禮來是自己的心靈之窗明澈。雪萊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11月30日晚,帶著一身疲憊我走進書店樓上的街機廳想要找人挑幾盤“Soul Calibur”放鬆一下,還沒進門就聽見裏麵喝彩聲連連。“絕了!”“加油!”“太棒了……”歡呼聲,驚歎聲,其中夾雜著某人的哀怨聲。轉過去一看,正是“街霸Zero3”這機台,圍了大約20人,對戰的兩人完全被包圍著,看不清他們的樣子。不過兩分鍾過後就有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子甩著手鐵青著臉鑽了出來,看樣子輸得不善。
“兄弟,怎樣?”我攔住他問。
“別提了,你去看看。”他的臉拉得很長,看上去實在很滑稽,五味俱全。
好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一個縫來,可以看到大半個屏幕了,我心中頓時一緊:屏幕上對戰的雙方正是Guy和Ryu,看上去雙方消耗都很大,Ryu正在使用旋風腿在版邊緊逼,時間無多。以我的經驗,這個時候Guy應該使用吹飛攻擊,爭取主動,可是初學者往往一被狂攻就亂了方寸,直到防禦被崩壞挨了一個超殺後再高唱:“我又忘了!”而麵前使用Guy的這位明顯有經驗,隻見他“通”的一下就把Ryu撞飛了出去,接著就是前衝後的Lv2超殺“武神無雙連刈”,幹淨利落將Ryu放倒。這並不是一個特別難用的招數,不過打街霸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對戰者對時機的把握,一味的狂攻或死守都容易導致局勢在瞬間的逆轉。沒有KOF中風行的無限連擊,對雙方都很公平。敗者在眾人的注目之下鑽出圈子,一個人打泡泡龍去了。勝者輕輕出了一口氣,吐氣如蘭,屏幕上顯示著“Win 9”的字樣。
“知蘭?”她的背影我再熟悉不過了。玩SF的女人我的確就知道她一個,“是你啊。”
今天知蘭把頭發在頭頂挽成一個發髻,插著竹製的發飾,身上是咖啡色夾克和紅色水洗斜紋牛仔褲,很有精神的樣子。她轉過頭看看我,說:“今天有興致到這兒來玩?”
“老板說有個女人玩Zero3很厲害啊。”我說。
這個時候她的旁邊又有人挑戰,我暫停和她的談話,等她把這局打完。結果,幹淨利落,2比0,Win 10.“你玩嗎?”知蘭問。
我用Sodom,雖不能說是全市第一,至少要排在用他的高手中前五位,但是現在我一點兒和知蘭對戰的欲望都沒有。不是我怕,如果真打,勝負很難分明,恐怕要到第三局Time Over決勝。我隻是站在她身後,靜靜地看著她用超殺“武神剛雷腳”打倒Vega。“不要比比嗎?”她從人群中擠出來,對我說。
我搖搖頭:“今天我沒有和人爭勝的感覺。”然後轉頭去玩足球了。
和電腦比,我的水平還是很不錯的。等到10個幣用完,發現知蘭正在我身後看著。“為何不願意和我比?怕輸嗎?聽別人說,你的水平很高啊。”
我站起身:“不知道,反正最近心情不是很舒服,一點也提不起精神。來這兒就是為了放鬆一下,不想和誰真打。”
“為了什麽呢?”
“這兒人多,找個安靜的地方慢慢說吧。”我拉住她的手往門外走。
書店對過的茶館裏,我和知蘭坐在靠窗的地方,透過大玻璃窗看到的街道與往日沒有什麽分別,這個城市雖然日夜不停躁動但是卻沒有任何變化,很是機械。
“兩杯水果茶。”知蘭叫來侍者,“說吧,心情怎麽不好?”
“看這樣子你要做我的心理醫生嗎?”我用手肘支在桌子上。
“你朋友不少,戀愛還算順利,學業也能說的過去,為什麽還這麽消沉呢?”她問。
“我不是為自己,我老是覺得這個世界容不下我們這樣的人。”特立獨行是不被傳統的孔儒所接受的,我以前到山東去玩,買了一尊孔子塑像擺在家裏看著挺好玩,而且那個時候正當高三,將聖人的塑像供奉在家裏在心裏上也是一種調劑。當年我的成績不錯,考上了這所第一誌願的大學。但是走入社會以後目睹越來越多的領導們利用孔子的學說倒行逆施,壓製年輕人的發展,破壞個性,強求統一搞一刀切,就越發對這兩千年來中國唯一的“聖人”以及它所代表的傳統產生厭惡之感。後來我一頓鐵錘把那肮髒的泥塑砸得粉碎。
“你為何非要強求這世界接受你?這個世界並不是隻有一類人的,能接受你的人不是還有很多嗎?而且隻要我們彼此明白,為什麽要管別人的流言蜚語。”
“話雖如此,但我受不了那些領導。”
“他們會死得比你早。”知蘭說這話的時候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和紗綺的相比溫暖多了,真的是姐姐的雙手,“反正我不許你尋死,至少你得看著你討厭的老人死掉。”
百分之百,我對那些老人的關心就僅僅限於他們什麽時候找馬克思報到。這些社會發展的絆腳石應當早早被砸碎。隻是可惜我還沒有主動去當壓路機的那個覺悟。不過,我20,知蘭25,雷瑾21,天玲19,老崔也不過26,都還很年輕,一定能夠看到光明的來臨的,雖然我們還處在無盡的黑暗中。因為兩千多年沉重的枷鎖,並不是一朝能夠徹底掙脫的,不過我們都在拚命擺脫曆史留給我們心靈的創傷。中國封建傳統培養出來的政客之無賴文人之無聊武人之無節百姓之無知對內之無恥對外之無能深深刺痛著我們,我們不是老年人的奴才。然而目前我所看到的世界非常之黑暗,一個個烏黑的鐵枷沒頭沒腦的向我扣過來,上麵寫著“標準”、“紀律”、“規定”。透過一本正經的外殼,就隻能看見一個趾高氣揚的被土埋了一半身子的老頭子正在大喊大叫,一群和他一樣衰老的小鬼在沒命鼓噪而已。這樣六無的社會是不會產生反抗精神的,所以他們的寶座才能長久坐下去,所以才會對離經叛道者大聲叫囂,可是那最終隻能是瘋狗的狂吠,瘋狗就是要打,打到死,打到幹淨,才能保證人過上安寧自由的生活。
水果茶端上來了,矮腳茶杯裏盛著爽口的紅茶,新鮮的水果丁像冰山似的飄浮在上麵,紅的白的顏色分明,雖然顏色和血與繃帶相似,但是給我的感覺卻清新許多,就像徹底被淨化過的血漿一樣。當然,血的顏色比紅茶要濃多了,水果丁也沒有繃帶那麽白。“我居然會和你在一塊兒喝茶。”我說,“真奇怪。”
“有什麽可奇怪的嗎?”知蘭用唇輕觸杯沿,飲了一小口茶。
“因為你也是個特別的女孩。”
“我知道,有數不清的人說我不像女孩,比起他們,我更喜歡你這種評價。沒錯,我是有點像男孩子,可是我的心還是女人。”
“有了喜歡的人嗎?”作為女人的知蘭,不可能到了25歲還沒有對於情感的意識。就算是她成天沉迷於繪畫也好,麵對了這麽多男孩子(當然其中不乏雷瑾這樣的“美人”),是沒有不動心的理由的。而且說實在的,連我都對她有一點心旌搖顫,靜靜看著,她還真是個漂亮姐姐。
“有過,不過現在是一個人。”她又飲了小口紅茶,說,“那是4年前的事了。”
“現在還想著那個男孩?”
“不,那時我什麽也不知道。”她把茶杯在桌案上放好,身體向後倒去,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整個身子緊緊貼著沙發的靠背。
“也就是說,被他騙了嗎?”
“我和他有了一夜情。”
我搖搖頭。
“那之後我們都很後悔,又怕真的懷上孩子,於是,逐漸的就失去聯絡了。以後我就沒再喜歡過任何男人,哪怕是到法國,麵對浪漫的城市,我也打不起戀愛的精神。我覺得男朋友至少目前來說還不是必需的吧,有緣分就來,沒緣分又能怎麽樣呢?總不能拉郎配硬來。”
“你說得對。”
“我倒是不關心那些領導們怎麽樣,因為我基本上算是個散人,一天遊遊蕩蕩的。他們那些規矩管不著我,而且我看他們也不敢對我怎麽樣。我勸你也少跟他們賭氣,自己心裏想些開心的事。我可以畫畫,如果你找不到什麽愛好的話,就回想你和紗綺之間那些美好的經曆啊。沒有人不讓你回憶,對吧。如果他們再來煩你,你就給他們一個鄙視的眼神,讓他們知道你不是好惹的。國民的另一個傳統是欺軟怕硬,越老的人越是這樣。”
“冷處理?”
“就這樣吧,其實我覺得很大程度上是你和自己找別扭。”
我把手放在嘴邊,咳嗽了一聲。
“喝茶。”她說。
“曉夢好嗎?”我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清爽,解渴,可以去心火。
“梨乃照顧他呢,我放心。而且他通常不出門的。”
“那樣的孩子不感到悶嗎?”
“他身體不好,不能太多活動,所以也就不常出門。可是奇怪了,他好像從來不覺得悶似的,一點牢騷都沒有,臉上一直都是那樣表情淡漠,有時候笑笑還挺可愛的。”
“是啊,兩個美女照顧他一個人。”我也笑。
“你是這麽認為?”
“開玩笑的,其實我覺得他是在自我滿足,或者說自我逃避。他不願意在這個世界麵前暴露自己的弱點,所以他盡量讓自己優秀的一麵表現出來。他不是物理迷嗎,肯定會有不少論文出來。你看過他的論文嗎?”
“看過一兩篇,薛定諤、玻色子、混沌,寫的都是這些個東西。還有德文原版物理資料,好厚好貴的書,他一個人攢錢攢得辛苦,買書的時候往回提也辛苦。不過我沒學過高等物理,都看不懂。”
物理這東西的確迷人,也的確可恨。我高中的物理成績總在40分上下徘徊,什麽楞次定律、動量守恒,洛侖茲力,可恨透了。但是深究起來,那些微觀和宏觀的神妙結構讓每一個看過的人都沉迷於其中不可自拔,連那些繁瑣的微積分式子、參數方程都覺得充滿了宇宙間的數學韻律美,那原子核真優雅,那誇克的軌跡真優美,那電腦芯片簡直是神的手筆,那宇宙初期的景象簡直是不老的傳說……可是真要是麵對它們的實質,恐怕絕大多數人雙腳都要發抖的,因為這種東西故弄玄虛的成分太大了。與其說高等物理是一門自然科學,還不如說是一種特殊的藝術,普朗克、海森堡、霍金根本就是偉大的藝術大師,這種藝術高雅得令絕大多數的人類都望而卻步了,不知這是物理的進步還是藝術的悲哀,抑或物理、藝術、宇宙根本就是一體的。
“我也迷過那玩藝兒,不過僅僅限於表麵的藝術欣賞,我是從藝術的角度去看的,要想鑽研進去,我不行。畢竟我的理性思維還停留在一個比較初級的階段,好像大腦兩個半球發育程度不一樣似的。”我笑,用牙簽紮起水果來吃。
“或許曉夢就是傳說中一百年才出一個的物理大師。”知蘭也笑。
“這話別告訴他,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知蘭把杯中的水果吃幹淨,將牙簽掐斷在煙灰缸裏。“你的生日快到了吧。”她說。
突如其來的,我都沒有預料到她會記得我的生日。我從來沒有想過即將21歲的今天還會有人記得我的生日。父母親都不在身邊,原來的朋友高考一結束就分道揚鑣,好像被中子猛烈撞碎的原子核一樣。如今仍舊凝結在我身邊的,就隻有那些在學業上沒什麽關係的舊友們。作為朋友,緣分並不是一個可以靠得住的東西,不是由於緣分分到了同一個班就可以成為鐵杆朋友,那不過是長期相處對雙方造成的假象。真正的朋友反倒是在社會上結識的不以名利為目的,不圖索取,擁有同樣的性格、心情和目標的人。要想看兩個人是不是真正的朋友,不能光看他們形影不離的時候,而是要強迫他們分開一段時間,即不是同在一個屋簷下,如果分離之後友情恒久不變,那麽這樣的友情便可以曆久彌新了。
“還有5天。”我一口喝下半杯茶,“謝謝你,居然還能記得我的生日——我自己都沒什麽感覺了。”
“你對自己很不在意嗎?”
“我們這個年紀,都很容易忘記自己。”我歎了口氣。
“可是你會記得你的朋友。”
“The Same to You。”
“我看你需要好好放鬆一下。總是把自己搞得這麽緊張,何苦。”
“我在承受著來自各個方向的壓力,不能不緊張,一旦放鬆下來就覺得自己虧欠大家什麽,心中總是覺得在犯罪,雖然我實際上什麽也沒幹,壓力卻像高考中榜之後酗酒傷人被拘留的不幸考生那麽大。無論我付出什麽樣的努力,做出什麽樣的成就,都不能緩解一點壓力,很可怕,我總是在這個漩渦裏轉來轉去,不管是紗綺那兒,還是你們這裏,我覺得從大家身上得到的東西,要比我回報給大家的少得多了。雖然我是個那麽叛逆的人,但是我終究還有那麽一點傳統。我講義氣,這也算是美德,可是現在卻不是那種信義可以解決一切的時代了。你們不在意,可我呢?”
“我真的不明白。”知蘭坐起身來,“是什麽讓你變成這樣的,好像,你一直就生活在黑暗中,沒有什麽色彩。按理說像你這樣的人不會啊,有學業,有好多好朋友,女朋友又那麽漂亮體貼,怎麽會這麽陰沉呢?難道整個社會的責任感全都壓在你一個人身上,你把自己當救世主啦?”
我把手從桌子底下慢慢伸過去,一下子握住了知蘭的左手。我把眼神盡量顯示出深沉的滄桑感,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驚了一下,小聲問:“幹什麽?”
“我們這麽大的年齡,應該都是迷戀過《機器貓》的吧。”
“對啊,91年看機器貓的時候我才16歲。”
“靜香的父母對野比的評價是什麽?”
“哦……”知蘭的手指在桌上點了兩下,“為他人的幸福而高興,為他人的痛苦而悲傷。你是說,你就是這種人?”
“希望我不是自視過高。”
“你沒有,我覺得你這樣很可貴。但是你自己的心理肯定有障礙。來日方長,走著瞧吧。”知蘭把我的手掙開,然後壓低了聲音,“別這麽拉我的手,我會不好意思。”
“明天打扮得還能再漂亮一點兒。”我說。
“你說什麽呢。”知蘭用手輕撫了一下額頭,“莫不是看上我了?紗綺在家等你呢,可別對我動心。”
她就是輕描淡寫,不會讓我產生任何越軌的念頭。她的心計絕對不亞於任何人,隻是平時我們看不出來。玩世不恭的態度在她身上雖然有所顯示,但那可能隻是表象。其實她對於朋友,對於自己所重視的人,所擔負的責任感絕對不比我輕多少,相比我的強迫症,她完全是自願的並且沒有把它當成負擔。這個時候就像姐姐一樣的她,似乎完全看透了我的心機,使我心底的脆弱無可遁形。“知蘭,你很壞啊。”我說。
“你說什麽呢?”她抬起右手,用手背接觸我的額頭,“發燒啦?”
“沒有。我是說,你想把我心裏這些挺陰暗的東西都給曬曬太陽啊。”我笑,順手把手中剩下的茶一飲而盡。
“要走嗎?”知蘭問。
“走吧。”
知蘭叫來侍者,付了兩杯茶錢。我沒有和她爭著付賬,因為我明白她的為人,這是一片好意,硬要拒絕的話她會討厭的。雖然有了個體弱的弟弟,但是她爽朗的性格在外麵還是沒有什麽變化。看來人的本性,是從她擁有自主意識那一天開始就注定了的,外界條件不管怎樣也不可能改變她內心深處的東西。
由於我一貫的叛逆,家裏人在高中時曾經打算將我送到軍校去,為的是往“正道”上扳扳我的性格。說什麽“當兵可能後悔三年,不當兵會後悔一輩子。”然而這一條路對我來說注定行不通的,軍人這條路隻適合意誌堅強者和性格規矩者,兩者缺一不能成功,可我卻兩者全都不具備,我是注定無法成為一名軍人的,而且從來對槍炮拳腳都沒有什麽興趣。強要我進入軍營受“一切行動聽指揮”,無條件服從命令,那麽我99%會砸爛營房然後瘋掉。對於我這種與荒漠般的社會格格不入,意誌也不夠堅定,脾氣比較火爆的人來說,做個浪人才是最好的選擇,雖然那樣不會有豐厚的收入,但是長期可以保持輕鬆愉快的心境。我準備大學畢業以後便四處遊曆,帶上我心愛的紗綺,去我一直神往的地方:秘魯的印加古王國、法國的葡萄園、加納黃金海岸,澳大利亞大草原、希臘的聖域、日本北海道的溫泉,這一切一切,我寧願傾盡所有來將它們迎入我的懷抱,整個世界都會在我得到淨化的心中重生。我的視野還太窄,接觸麵在朋友中算是乏善可陳:紀一和維琪都來自其他的國度,知蘭有兩年的法國生活,天玲經常和斯堪的納維亞人混在一起,身上多少都帶上了點神話色彩,崔誌魁的酒吧也是八方賓客什麽人都有。他們的見識絕對會比我這苦讀14年書的書蟲強得多。麵對這種令我哭笑不得的現狀,我逐漸發覺孔老二並非聖人,他隻是被人頂禮膜拜的一尊腐臭的泥胎,在孔老二及其“蠕家”淫威下匍匐而行的中國教育,不過是排放出了一些站不起來的殘疾次品而已。越早離開這個魔窟的人,就越能體驗生活的美好,這是無數事實證明的了,不過我為什麽還要在這裏苟延殘喘下去呢?難道是因為12年的苦難已經將我熏成麻木,讓我失去了動力嗎?這簡直是世界上比死亡更可怕的事。誰人不怕死亡,但是假使死亡可以使我擺脫這種混沌狀態的生活,我寧願選擇死亡也不願意再如此愁苦下去,12年來我勞累得像一個被煆燒錘打千萬次的鋼錠了。如果不是因為紗綺,可能在高考前夕我就撒手西去;但是自從她來到我身邊,我就斷絕了提前辭世的念頭。可是,整個生命都僅僅用這一條細細的線維係著,這正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啊。
走出茶館的玻璃轉門,我的四肢像灌了水銀一般沉。精神依舊不振作,不管剛才知蘭說的什麽,一旦想起著未來將要麵對的種種無法預想的可能性,一個路口轉過去碰上的是美女還是馬拉車這樣的猜想永遠也沒有正確答案,預想就像一條蛇,自己的頭咬著自己的尾巴,說是,又可能不是,說不是,可能偏偏就是,或者因為我預測了是而使事情變成了“不是”,或者由於我預測了“不是”事情就轉換為“是”,這樣複雜的關係讓我的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海森堡的不確定性原理也可用於生活,即一件突如其來的事情,不可能同時預見到它發生的時間和地點和涉及的人員。這麽多的不確定交互在一起,使我下一步該走的路也變得不確定起來,這幾乎是必然的。
我又想看下雪。但是我無法預測今年第一場雪的時間和地點。
這並非我所希望的世界,但是至少我的身邊擁有希望,可是現在連我的希望裏我也頗為茫遠。我不會怨紗綺什麽,她為自己的學業努力,我會為她高興,我會為她祝福。所以一段時間裏,我也沒有打電話找她,兩人的聯絡處於半中斷狀態。而且,十幾天前我們已經走到了最近的距離,現在兩人也應該稍稍冷卻一下。幾天之後就是我的生日,我會在家中擺上兩杯葡萄酒,我坐在桌子的一頭,紗綺的影子在桌子那頭,就這樣度過我的21歲生日。沒有長壽麵,沒有蛋糕,沒有禮金,隻有清涼涼兩杯葡萄酒,伴我走過一段旅程。
12月5日,是我的生日。
早上我對著天空用力的嘶吼,天還未曾亮起來,這一番吼叫似乎使天幕拉開得快了,可能天空也害怕狂亂的人類的怒吼吧。穿刺天空的聲浪化作無限的翅膀,蕩開黑暗的天幕,迫使太陽更快的跳出東方地平線來。這樣號令宇宙的無限豪情,世間已經少有了吧。“為我下場雪好嗎?”我大聲叫著。
12月4日的天氣預報的確報了今日會下雪,不過什麽時候下則不知道。早上不下,便等中午;中午不下,等晚上也可以。我對氣象了解得不多,隻要下了雪,就算上天了解了我一個願望,就算我看到了新的生命在孕育,就算我的心中解脫了一個疙瘩。走在去學校的路上,我注目街上的行人,帶傘的很少,不過很多人的衣著都厚了許多,羽絨服也幾乎是常見的裝備了,可是不管裝束怎麽變,匆匆的腳步滾滾的車輪依舊如昔。每個人都好像不知道疲倦似的,這種假象肯定還要一直維持下去,因為生計問題。而我,什麽都沒有,所以我的腳步可以隨意。
我故意放慢了腳步,寒風勁吹,吹不動我分毫。在校園裏我踱著碎步,走到籃球場和網球場,在這些地方舒舒坦坦繞了一整圈。自從早晨的對天許願以後,這一天的心情都挺舒暢,看來人還是不能壓抑。
籃球場上,雖然是七八攝氏度左右的低溫,仍然有三個年輕健壯的小夥子,穿著緊繃繃的T恤衫和運動褲,挽著袖子,正在爭搶一個籃球。他們幾乎每天都在打球,不管春夏秋冬。年輕的骨骼上盤曲著凸起的肌肉,在長袖運動衫下麵也看得很清楚。他們的皮膚是赭紅色的,被太陽炙烤著,已經完全烙上了日光的印記,這是男子漢值得自豪的勳章。那位身穿猛龍隊運動服的球員連續做了20組上籃的動作,矯健如同赤色的雄獅,身體裏無限的能量在一瞬間釋放出來的時候,整個籃球架子被他大力的灌籃震得幾乎塌下來。這樣的動作另外兩人也相繼演練了數十遍,三個人沒有任何爭執,你一球我一球地開始玩過人的遊戲,動作之純熟可以與CUBA 的球員相媲美,可是在學校各係之間的籃球比賽上,卻很少出現這三人的身影。其實這種人我能明白他們的意思,他們也不想和名譽扯上太大幹係,對籃球的狂熱程度僅僅限於玩玩,籃球對他們來說隻是茶餘飯後消遣的娛樂,所以他們沒有爭勝的欲望,自然不會產生爭執,也自然不會參加比賽。比賽,要的是那些一上場就殺紅了眼的鬥士。
“很好。”我看了一會兒,轉身又到隔壁的網球場,並沒有人在練習,隻有一位40多歲的男子正在抱著大掃帚清掃落葉。師傅的臉上一直帶著笑容,不知他在想什麽,但是一定十分幸福。幸福對任何人的含義都不同,我沒必要妄加揣測,隻要默默祝願一切人的幸福。當我走進教學樓的時候,樓外寒風慢慢緩和。
上午的課程比較多,一上午沒來得及想其他的事情。中午一個人在校園一角沉思,想想歐洲18世紀文學的發展曆程,想想雪萊、濟慈、華滋華斯的詩歌成就,倒也舒服。文學不需要讓人絞盡腦汁,隻要靜靜坐下來去聽,去看,去仔細品味字裏行間蘊藏的深厚感情,一個出色的文學家應該是個匠人,可以使用手中的筆來將粗拙的生活雕鑿成細致入微的塑像,因為生活的每個環節裏都蘊藏著美的脈絡,隻要抓住脈絡便可以把握整個世界純美的真諦。雕塑家按照玉石的紋理將其雕刻成藝術品,文學家也是如此,不過他們的作品更加深入,也更加的個人化,所以各具特色的文學佳品層出不窮。更重要的是,雕塑家無法從玉石內部著手進行創作,文學家卻可以深入到生活的每個層麵,任何醜陋的現象在鋒利的筆端都暴露無遺。所以我喜歡文學,有時也會用它作為麻醉劑來鎮定自己過於狂熱的心。我這幾天的心情確實沉落得太深了,由於那些莫名其妙的關於個人生存狀態和社會責任的胡亂揣測和無謂擔心,我的腦子好像又被凍住了,所有的記憶被一個格子一個格子分開,中間隻留出狹窄的通道供這些亂心的事情在其中橫衝直撞,毫無規律可循。今天是我的生日,不管怎麽不在意今天仍舊是我21歲的生日。所以舊的日子應該被拋棄,快樂輕鬆的生活應該重新回到我的生命中來。就像玉石被雕刻成塑像一般,我的生活也必須被雕琢成型,需要有一個安寧的歸宿——盡管那不一定是我永久的港灣。
中午的天氣還是那麽冷,沒有風,枯葉在地上凍得咬牙切齒,沒有雪,地麵都枯幹了。天空像是被膠水粘住了似的,什麽動靜也沒有,太陽也半掩在雲層後麵,就好像臉上生了黑子不敢與人類打照麵,原來愛麵子是全宇宙的通病,我這樣想。天氣預報說下雪,可是太陽和雲不看天氣預報。
短暫的白日夢有時候可以使人陷入迷茫,但是更多的時候就是起了一個放鬆的作用,而且迷茫是可以遺忘的。下午的課比上午有聽頭,尚不至於讓我坐在教室後麵夢周公,實際上整個教室裏麵睡覺的人並不多,仔細清點一下才不過四個,而且其中一人睡起覺來極有水平,將書豎戳在桌子上擋住眼睛,雙手扶書作苦讀狀,其實脖子已經彎了下去,眼睛也早就閉上了。絕倒的是他的頭頸居然一動也不動,別人打盹犯困的時候手和脖子都會不由自主地上下做垂直振動,此公則穩如泰山,不從後邊看根本看不出此人已酣然入夢了。什麽時候都能睡著,這也算一種福氣吧,多少人被生活壓得寢食難安呢。幸福?抑或不幸?對我來說是個複雜的問題。
門口的女孩子不知在等誰,手中捧著的花束可能是送給她心中最重要的人。隻是驚鴻般的一瞥,我便看到了那不是美麗動人,雙眼卻脈脈含情的少女。她捧著一束花,靜靜地在門邊佇立,好像上個世紀初上海街頭的純情女孩,等待著她宿命中王子的降臨。我不必考慮她等的是誰,不過心中暗想,已經好久沒有人給我送花了。男孩子給女孩子送花天經地義,但是2年前高中畢業的時候,紗綺送了我一束百合,雖然三天後花朵凋謝,但是我卻從此喜歡上了百合的香味。不知道什麽時候,她開始注意使用香水,Pleasures的夜百合香氛的確令人著迷,她知道我喜歡這種氣味,所以那天晚上特意使用了價格不菲的Pleasures,那晚,過於緊張的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麵。轉眼間,兩年就過去了,快得不可思議,天真少女變成成熟女人了,熱血少年變成小資憤青了,兩人的心境都幾起幾落的,年華光陰是否是虛度了呢?為了兩年前的那束百合,我的心底已經埋藏好了種子,用兩年的心血來培育,發芽的一天估計已經不遠了。
我終究沒有看到那個女孩究竟把花送給了誰,直到下課她還在那裏站著。天氣很冷,女孩穿得挺單薄,可是她沒有絲毫要離開的意思。我急著回家,沒心思陪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孩,於是就任憑她抱著花束等下去。天已經擦黑,還是沒有下雪。
走出校門的時候,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我:“阿堅,等一等!”這聲音越來越像空條承太郎(CV:小杉十郎太),現在聽起來怪怪的。“紀一,你找我嗎?”我停下腳步。正看見紀一和雷瑾追上來。還不等我看清楚,紀一劈頭就是一句:“走!”
我的胳膊被用力拽著,想掙也掙不開。畢竟是合氣道六段,手上力道了得。我拚命活動手腕,骨頭好像要被捏斷了似的。“你們要帶我上哪兒啊?”我壓低聲音問。
“人多眼雜,找個人少的地方。”
兩個人的表情還是以往那樣沒正形,不過沒有什麽惡意。實際上這樣的玩笑以前也沒少開,隻是今天我開玩笑的興致一點也沒有。兩人把我拉到一條狹窄的斜街裏,街外的行人根本沒有人注意這裏,遠處的塔吊像巨獸一樣對我們虎視眈眈。我甩了甩被捏疼的手,說:“有什麽事,在這裏說吧。”
“今天晚上我們到知蘭家去,你必須得去。”
“為什麽我必須得去?”今天是我的生日,可惜他們二人並不知道。
“幾個朋友聚在一起才好嘛。”雷瑾說。
“我今天想陪紗綺。”
“女朋友什麽時候陪都可以,可是我們隻有今天有空。反正你去就是了,知蘭準備好飯了。”雷瑾拉著紀一,扔下一句話就走了。
從斜街出來,想想看反正紗綺也不知道我會去找她,況且晚上還可以給她打電話,何必計較這一頓飯的時間呢?天不早了,星星已經在天邊閃著眼睛。雷瑾說,是去知蘭家,不是她的畫室,所以我應該快些趕路。
既然是幾個朋友一起玩玩,那也就不需要太多的準備。我匆忙回到家把裝書的夾子往床上一扔,披了件風衣直接出門坐車。到了知蘭家已經是晚上8點。我伸手去按門鈴,鈴聲是德沃夏克的詼諧曲,一縷白金色的燈光從微微敞開的門縫中流瀉出來。
5秒或者10秒以後門打開了,知蘭把頭發高高挽起,一身色彩明快的櫻桃紅連衣裙,給人的感覺於以往不同:顯示躍動的熱情又不失淑女的風姿,溫婉大方。裙子的質地很好,合身剪裁,似乎再稍微鬆或緊一點知蘭就會穿不上似的。這是宴會的盛裝,她竟然會在這個時候穿上,我以前從未見過她穿這件衣服,櫻桃紅,她竟然適合這種顏色,這是我沒有預想到的。沒有一點俗豔的感覺,不過這種顏色不適合主角所穿,因為它不像大紅那樣熱烈,沒有黑白那麽醒目,亦不如橙黃的溫馨,是一種過渡的顏色。七種色彩的過渡色通常會被它左右兩端的顏色遮掩鋒芒,所以它隻能用作配角。從視覺效果上看,知蘭穿著這件連衣裙實在養眼,吸引的注意力可以把納斯達克倒個個兒。但是很奇怪,今天的她盡管這麽漂亮,卻不像個主角。
紀一和雷瑾自然也在,兩個人早就準備好了一桌菜,花樣變化不大,一樣的精致,一樣的賞心悅目。知蘭的手藝是越來越棒了,我有些羨慕。紗綺並不會做這麽好的菜,將來如果會結婚的話,我想學做飯的可能會是我。
“梨乃和曉夢沒有來嗎?”我問。
“他們在南城,曉夢身體不好,他也不想幹涉姐姐的私事,所以呢,就留在那裏了。反正有梨乃陪著她,我挺放心的。”
曉夢這樣的生活,以外人來看確實是喜憂參半:喜,是說有那麽漂亮的姑娘死心塌地照顧他;憂,是說他的身體似乎支持不了這種熱情。存在這樣的自我滿足的可能性嗎?對曉夢自己來說也許是恰好平衡。對於我來說,單單紗綺並不算給我什麽真正的照顧,更多的時候我隻是一個人孤寂。紗綺自己也很疲憊,這是必然的,因為我的一部分心智還沒有成熟,另一部分卻早已瓜熟蒂落。這樣子她一會兒要扮演我的朋友,一會兒要做我的戀人,過一會兒又得變成我最親愛的姐姐(雖然她比我還小),這麽一來她幾乎就沒有時間做自己了,可是我喜歡的,偏就是她不刻意做作的自己,就像那天在海邊解除束縛的自然一樣。現代人就是生活在這一個不確定性的怪圈裏麵,任何人都不能準確地猜測他人特定時間的心情。
“今天是你生日啊,為什麽不一起慶祝一下呢?我們的小弟弟?”知蘭的全身籠罩在銀色的月花般的燈光下,猶如姿態優雅的貴婦人。這肯定是在法國兩年來受到大西洋海風和塞納河流水的洗禮,脫胎換骨的結果。宛若身披彩霞的天使,迎接我的到來,為了我21歲生日。我實在有受寵若驚之感,我的父母小時候從來不特意為我過生日,最多就是買一個蛋糕,插上幾根蠟燭。長此以往,我對生日的概念總是很模糊,蛋糕和蠟燭就是一切。還從來沒有一個朋友,會如此隆重地為我的生日精心準備這樣的宴會。站在朋友的麵前,我沒有理由再隱藏虛偽。以真實的感情麵對這一切,就是對朋友最好的尊重。
痛哭流涕的話未免失態,我給人的印象好像渾身都是冰冷的鋒刃,除非極度謹慎地接近我,並用溫暖的懷抱慢慢融化我的冰之刃,否則就會被刺傷。這樣的人,眼淚是多餘的。實際上我也真的12年沒在任何人麵前流過淚了。記得5年前我不慎將腿摔斷,倒在地上的時候骨頭碎裂的感覺一陣陣通過神經傳到腦海中,是肌肉和骨骼一起抽搐的疼痛。但是我的麵部肌肉好像僵住了一樣,麵對前來救助的人,我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你就告訴我腿斷是沒斷!”咬牙切齒,強忍痛苦,但是那時候我沒叫一聲疼,也沒掉一滴淚。好像當年這句話已經被學校傳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甚至有傳言說艾立堅拖著斷腿一步一挪硬是沒靠擔架……這就是我出院以後聽到的了,由於人言可畏,我不得不躲了一陣子,躲在教室裏不敢出門。所以我承認我的懦弱,但是我不會流淚。
“謝謝,謝謝大家……”我下意識地雙手在胸前交叉,微微低下頭來說,“我隻是告訴了你一次我的生日啊,知蘭……這麽在意?”久違了,真正屬於我的年華!
“其實我連我自己的生日也沒記清楚,這一點上你比我強。”知蘭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來,伸手取茶壺倒了杯茶。
“畢竟我告訴過你,就在幾天前。”
“其實不是我要為你過生日的。”知蘭倒了另一杯茶遞給我。
“是誰都沒關係,關鍵是你在這裏給我一個驚喜。”我端起茶碗,熱茶灑了一點出來,澆在我的手指上,“好燙!”我忍不住大叫一聲,“剛泡的?”
“不用這麽激動。”知蘭拿手帕把我手上的茶擦幹。這個時候我莫名地想起紗綺,有本書上說,當熱茶灑到你的手上時,最先叫起來的那個人不是你,那麽她就是你最應該愛的人。可惜,這次最先叫的是我自己,紗綺在的話,會怎麽樣呢?
有一次我問起與這件事類似的一件事,就是我做飯時不小心弄破手指,我在電話裏告訴她,並且問她如果你在身邊,會有什麽反應。她說她根本不會讓我去做這樣危險的事。其實她的飯做得還不如我。雖然這是一時之言,不過戀愛中的人不太容易耍心眼,當時雖然手指很疼,心裏卻挺甜的,但是後來卻又覺得對不起她,因為她在需要我的時候,我給了她些什麽呢?安慰嗎?但是僅僅這樣輕描淡寫的安慰對她可能受到重創的心靈簡直是杯水車薪。所以我一直陷於不安和自責中,我說愛情總是催人老,她抱著我說懂愛的人會永遠年輕,不知是誰欺騙了誰,如果這種欺騙能夠帶來幸福,那麽我寧願不要讓真相被揭穿,這殘酷的現實並不讓人舒心。此時此刻在此地的我,被朋友們簇擁著,感覺到自己又長大了一歲,充實的心情使我頓生不虛此行之感。要是每天都有這麽多親密的朋友,這麽溫馨的感受,還有母親一樣愛撫我心懷的月光,那麽,幸福這兩個字,便不再僅僅是說說而已了。
可是即便是幸福,我也需要有人來和我分享。經過將近3年的風雨,我和紗綺彼此已經得到了對方身體的一部分了,相愛的兩人之間會有心電的感應,我希望,她就在不遠的地方靜靜注視著我。我相信我的直覺,她就在不遠的地方。
她是何等的美麗,猶如女神般的存在,就是一個幻影,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我都無法確定兩人之間是否愛情。但是現在我必須承認,不僅我深深愛著她,她肯定也將我作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我的腦海中仿佛電光閃過,是的,我可以感應到她的存在。
我坐下來,靜靜等待燈光從我腳邊掠過,光是不會停止的,所以我的思緒也不會停止。20歲的生日時,沒有蛋糕,也沒有任何表示,那一天我是徹底忘記了生日的到來,當時我正沉浸在對日本當代文學的考究工作中。當我完成了一篇6000多字的論文回到家時,隻看到門縫中插著一張小小的字條:
阿堅:
生日快樂,有沒有成熟的感覺呢?
紗綺
我握著字條頹然地倒在床上,完全沉溺於自責中。我總是這樣容易後悔,紗綺卻從沒在意。不知她是用什麽樣的辦法將我這麽多的缺點包容起來,就像將這些東西全都扔到另一個空間去了一樣。塔羅牌的22張不同牌麵中,我為自己選擇的牌麵是20號“審判(Judgment)”,紗綺自己挑選的是6號“戀人(Lover)”。在生活中,我更注重的是不斷回望自己走過的路,然後進行已經於事無補的評判和安慰,而紗綺則是一直尋求著可以追求幸福的方式,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便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戀情,所以她對我簡直到了放任的地步。要是換了別人,這樣的態度可能會縱容外遇,但是她了解我,我是一個時刻背負著沉重責任感的人,所以她完全不需要對我的擔心。她唯一關注我的,就是我的心智是否已經與身體同步成熟,能夠為她思考,能夠明確對她的責任。
20歲的時候,我並不像她期望的那樣成熟,因為我的朋友圈依然很窄,很多事情是遇不到也想不到的。然而今年則不同,知蘭從法國回來,和天玲、維琪、梨乃、曉夢的相識,無一不在慢慢改變著我。我漸漸發覺我開始熱中時裝雜誌和畫展,開始喜歡看北歐神話,開始迷戀水手服和開始攻讀理論物理學書籍。好像一顆質量上好的57個翻麵的鑽石,在每一個麵上都映射出不同的圖案,每個麵從不同的角度看又都是不同的樣式,而這些側麵圖案加在一起,便是我了。
又是比銀河還要廣闊的胡思亂想,誰說宇宙無限,人的想象可以裝得下整個宇宙。我都快忘了我的生日應該幹什麽了,實際上我也確實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誰讓我這麽多年來對自己毫無愛護呢。輕易不會記起自己生日的我,碰到這樣隆重的慶祝居然會不知所措。
“你好像從來沒想過要過生日?”雷瑾顯然是看到了我木然的表情,靠過來問。
“至少15歲以後沒想過。”
雖然我非常感激知蘭他們,可是我的表情上居然顯現不出一絲欣喜。玻璃上映出我撲克般的臉孔,那裏麵滿載著Endless Sorrow,Endless Loneliness。我笑過嗎?至少在外人麵前很少露出笑容,不是我不想,而是多年來的麻木生活已經使我麵部表情變得僵硬了。我曾試圖對著鏡子強迫自己微笑,可是鏡子裏映照出來的永遠是一張冷冰冰的無機質麵孔,笑容好像剛剛瞄準獵物的恐爪龍,骨子裏透著冷漠和孤獨,仿佛隨時準備發出血腥的咆哮。當時我差點都被自己嚇到,也能夠理解院子裏大媽用我的名字嚇唬小孩的原因了。
桌子上擺好了豐盛的飯菜,可是我並沒有動筷子的欲望。我覺得,這樣的時候,如果少了一個人的話我是不會感到幸福的。對朋友們來說,這是一種很崇高的友情,但是對自私的我來說,還需要一點愛情的滋潤。我的女主角現在一定已經沐浴更衣,準備睡了吧,如果貿然把她叫來,就會打擾她的休息。她可以算是很長一段時間內唯一理解和接受我的人,值得我坦誠相對的女孩,我可以背叛一切,但是要我背叛紗綺,我寧願去服毒。我甚至可以說對她百依百順,而且相當長的時間我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如果她現在能夠出現在我麵前,那就是對我莫大的福音了。
整個屋子裏彌漫著幸福的氣味,在幸福中間或一點孤單,使這完美的氣氛出現一絲瑕疵,倒更顯得其餘部分的光彩奪目。
很抱歉,沒來得及準備什麽像樣的禮物,不過,還是有些禮物可以給你的。知蘭撫弄了一下頭發,向我走來。
禮物,我並不貪圖。隻要這份心意到了我也就領了,不過為什麽要搞得這樣神秘呢?
“好吧,我接受。”我說。
紀一在一旁抱著雙臂靠在牆邊,慢悠悠的說:“這個禮物,你可絕不能不要。”
“什麽嘛,圖坦卡蒙的寶藏嗎?”一邊嘀咕,我跟著知蘭到了她臥室的門口。
“自己進去看,不要叫得太大聲就好。”
我慢慢的推開門,力圖不弄出一點聲響,我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麽會這樣,好像門後就是我所日夜盼望的幸福。然而幸福是不會乖乖在門後等著我的,她會像個小兔子一樣跳來跳去逗弄著我脆弱的神經。堅強的人對自己的力量有足夠的信心,所以可以努力去抓住幸福,我並不認為我有多堅強,守株待兔的話這希望實在是有些渺茫。
推開門後我所看到的絕對超出我畢生的想象。那是絕對如同女神般散發著驚人魅力的少女,天仙般俏麗的姿容,足以令當晚的月光黯然失色。整間屋子裏隻亮著一盞酒紅色的小燈,月光透過薄如蟬翼的窗簾直接投射到她身上,在腳邊灑下一小片陰影。她是如此年輕,淺桃紅色的肌膚充滿了活力,長長的睫毛下水靈靈的一雙明眸,就像開在我心底的窗子一般照射著我。多年以來我盼望著的擁有這樣一雙眼睛的女孩,除了紗綺還能有誰呢?
但是我沒有想到她會有這麽漂亮。紗綺天生麗質,就算是普通的裝扮也能穿出無限風采,我們兩人一起出門的時候總是人們注目的焦點,回頭率相當的高。她喜歡藍色的衣服,所化的妝也都是藍紫色係,好像清水般的柔美恬靜,在太陽下又像映在玻璃幕牆上的藍天白雲一樣不由分說地占據著別人的眼睛。因為我不太願意在她的穿衣打扮上做太多幹涉,所以她一年來基本全都是以藍色為主的打扮。我很喜歡,並且曾經建議她到時裝雜誌去做兼職模特兒。可是私底下我也暗暗想象她穿其他色係的衣服又會是什麽樣子,而且我也從沒見過她穿禮服。穿禮服的女孩,通常都會顯現出與平時不同的魅力,知蘭有兩套禮服,兩年前離開的時候我們為她送行,她穿的是很大膽的銀色短款晚裝,是當晚名副其實的主角。今天紗綺所穿的是我從未見過的晚禮服,領口從右肩傾斜到左肩上,桔色絲緞的質料柔軟的熨貼在她肩胛骨上方。從領口裏傾斜而出的使顏色淡一點的同色紗質襯裏,浪花一樣綻開的邊沿上綴著細小的珍珠。同樣的桔色紗袖裹住她的上臂,末端截至於肘關節上一點點,被一條桔色絲帶束緊。從腰右上方開始,紗製成一折又一折綴著珠子的大波浪,由身體兩側分布開,透過半透明的輕盈,若隱若現內裏深桔色的細窄下擺停留在她雪白纖細的腳踝上。她的發色也由原來一直保持的藍色改成了與衣服相配的橙金色,並且剪短了些,剛好蓋住耳朵。在夜晚用鮮豔的桔色很特別,穿在紗綺身上卻很舒服。
“怎麽……你會在這兒?”我沒有叫,實際上我已經忘記了叫喊。麵對這樣的美人兒我簡直呆住了,最令人心跳的是她就是我的女朋友。我承認她很漂亮,但是今天的她最漂亮。為什麽知蘭今天會穿配角感十足的裙子,因為今天的女主角是紗綺才對。並且,她也確實是我夢寐以求的女主角。紗綺安靜地坐在床邊,雙手交疊平放在腿上,渾身被柔和的金光所籠罩著,猶如初生的維納斯。我曾經以為美神隻是存在於人們美好幻想中的影子,如果那是影子,現在端坐在我麵前的少女又是什麽?
“我把我自己作為你21歲生日的禮物,可以嗎?”紗綺垂著細長的睫毛,用輕微的氣聲說。
我站在她麵前,雙手不自然地垂著。本來,我是想毫不猶豫地上前兩步擁抱她的,將她充滿成熟香氣的身體納入我雙臂的環繞之中。可是又怕弄皺了她精心準備的禮服,一時間好不尷尬,我站著卻不知怎樣做。雖然我們已經有過同床共枕的經曆,可是那時和這時的情況是不同的,至少那個時候沒人想過要占有對方。紗綺打扮得這麽漂亮,今天可能是要主動投懷送抱了。可是,我到現在也沒有準備好。
透過這件單肩半透的晚禮服,可以隱約看出她禮服裏麵是什麽也沒穿的。拜托,現在可是12月啊。雖說知蘭的臥室一點也不冷,隻穿內衣也可以很舒服,但畢竟是冬天了,要穿這樣的禮服所需要的膽量並非一般人可以想象的。我的手在輕輕顫抖著,就像那個9月的夜晚一樣顫抖著。
“你的手在抖呢。”她瞪著漂亮的雙眼,天真地望著我。
“我……抖什麽?”我用力握了握拳,下意識地向臥室門瞄了一眼,居然緊緊關著。
“過來坐在我旁邊,總可以吧。”她說。
她與以前沒有什麽變化,這個地方跟她家裏沒什麽兩樣。知蘭肯定是特意創造出我們的兩人世界,她也就以最純潔的方式來對待我。我想我到了接受她的時候了。
我緩緩走過去坐在她的身邊,平時可以輕易攬住她的肩膀,但是現在手臂卻怎麽也不聽使喚。紗綺看出了我的尷尬,說:“為什麽在這兒就那麽不自然呢?”
“這兒終究不是在家啊。”
“可是這兒就隻有我們兩個人。”
“紗綺,為什麽你今天會在這兒呢?”我問。怎麽也不能理解,她從來沒和我說過會為我來過生日,我也做夢都沒想過她會給我這樣的禮物。
“不管你對自己怎麽看,也許你都忘了自己的生日,但是我記得啊。這麽多年了,給你的禮物都嫌太簡單。我不想隻是送你八音盒、小帆船什麽的,現在的我,可能也隻有這副身體算是彌足珍貴吧。不過,我不想太快的給你。你還沒見過我穿禮服的樣子吧,所以我就特意請了一天假,讓知蘭姐幫我準備了一套。好看嗎?”她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以腳尖為軸轉了一圈。
“漂亮得令我難以置信。”我說,“你應該去當模特兒,真的。”
“謝謝。”紗綺停下來抱住我的肩,把嘴唇貼在我的臉上。這動作實在太快,我都沒來得及反應。她的唇如同太陽般熾熱,可以感覺到她在燃燒自己。想來也有一段時間沒有這樣親熱過了,我任由她抱著,她吻著我的嘴角,輕柔地用手指插進我的頭發。同時她的發絲也隨著她的身體擺動,飄到我的臉上,撩撥著我的心弦。我們就這樣抱了兩三分鍾,分開之前我在她唇上印下一個深吻。“你還沒告訴我,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真想知道?”
“是啊。”
“有多想?”
“比黑洞還深。”
“這叫什麽比喻啊。”
“總之我就是很想知道你為什麽會想到穿禮服的。你也不怕冷嗎?”
“其實,就是很想讓你看看啦,要說原因,我也說不太清楚。這件衣服是知蘭幫我選的,一開始我以為露得太多可能會不好意思,後來想到和你都睡過了,也就沒那麽多顧慮了。”
“但是我可說明白啊,睡是睡過,那種事情可不是輕易能做的,明白嗎?”我假裝板起臉來。
“明白。我就是看上了你這一點。今天是你生日,我們不談這個好不好?感覺上我是不是過於主動了?”她雙手搭著我的肩,眼睛直直的瞪著我的眉間,好像要從那裏直接看透我的思維。
“有點兒,不過在我麵前無所謂。”說著我把她用力拉進懷中,她的禮服後背開口很大,我可以實實在在地觸到她凝脂般的肌膚,“我多久沒這麽抱你了?”
“不知道,這以前的事情何必記得,我隻記住現在你抱著我就可以了。”她一點兒也不反抗。
我攬著她的腰,挺身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撩開窗簾,想再次享受一下月光的洗禮。就讓這樣的夜將我們靜靜吞沒,然後等待月光的拯救。等待被拯救的感覺我沒有嚐過,可能是人生的一個缺憾吧。那天晚上的夢境所帶來的除了深深的不安,還有一絲好奇:如果真是那樣,被綁縛在礁石上的公主心情會是什麽樣子呢?紗綺沒有那麽柔弱,但是女人的心,都是一樣的吧。
撩開窗簾的瞬間,我立刻被一片瑩白的光霧迷了眼睛。窗外已經是銀色的世界,月光全都撒在被白雪覆蓋的道路上。在我沒有注意的時候,上天降下了這一年來第一場雪,而且這雪下的如此紛紛揚揚,好像把雲凍住了一片一片削下來似的,可能這一場雪過後天上就沒有雲彩了。滿天飛揚的大雪在天地之間開了一條銀白色的通道,城市被覆蓋得像是土星衛星上僅有微小起伏的冰凍山丘。12月5日,是我21歲的生日,也是這個城市今年下第一場雪的日子。銀白的月光和金黃的雪交織在一起,將城市化為奇妙色彩的展示者。如同鋪著閃光的綢緞一樣,毫無保留的奪取人的眼球,感覺極其神妙。我們小時候都曾喜歡過打雪仗,長大了雖然不屑於在街上亂投雪球這種小遊戲,但是看雪景依舊是每個人心頭難得的享受。在我生日的晚上下這麽一場雪,應該是上天對我的恩賜吧。
“紗綺你看,下雪了。”我說。
“可我一點也不感到冷。”她說,身體卻使勁往我懷裏擠了擠。我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抱緊了她。
月亮隻有一半,不足以使整個城市全都籠上金絲線般的光輝,但是與飄揚的飛雪結合的話,就什麽都可以覆蓋了。所以在晴朗的月夜下起雪來這本身就是對城市的洗禮,我也盼望著這一場雪,能夠徹底凍死那些苟延殘喘的衰老生命,給城市以新生,給年輕人以新鮮的空氣,給情侶們純潔的愛情。這一陣雪,所寄托的是我宏大的希望,這一切,隻是因為這場雪下在我的生日之夜,是上天為我降下的許願之雪。雖然傳說中並沒有對著雪花許願這樣的說法,但是我寧願自己來創造傳說。
“來吧,許個願。”我拉著紗綺的手說。
“怎麽?在這裏許願?”她好像沒有明白。
“格累斯·朱赫萊說,在生日那天下的雪,也可以滿足人的願望啊。所以呢,你要陪我一起許願。”我把她的手握在胸前,用隻有我一個人可以聽見的聲音說:
我,艾立堅,在這大雪之夜膜拜崇高的冰雪之神。用我餘下三分之二的生命作為這個願望的代價,我以前的優柔寡斷希望不會成為我實現願望的障礙。20年來,我不能放縱我自己背叛這黑暗的世界,我想與這世界進行抗爭但是力不從心。一度我曾想過以死作為抗爭的最後手段,但是我的軟弱注定了我長期生不如死的痛苦。如果我的前世虧欠什麽的話,那麽,我便在20年內將它還清。21歲之後,我將不再虧欠這世界任何東西。這是我第一次向神明許願,可能也是最後一次。因為我知道神明也並不能挽救我。不過,我仍然要提出這個要求。在我最灰心最消沉的時候,隻有邢紗綺小姐沒有離開我身旁,而且用她的純純愛意解凍了我冰封已久的心。一直到現在,她仍然深愛著我,從來沒有說過半句後悔。我對我自己一貫信心不足,所以也無從知曉她究竟會喜歡上我哪裏。但是無論如何我要珍惜這幸福的生活,所以我請求神明,將我的後半三分之二的生命塑造成她可以托付的樣子。以福音的名義拜上。
“你究竟在許什麽願?”紗綺輕輕把她的手從我手裏抽了出來,雙手握在胸前,閉上眼睛。“我也來許個願試試。”
“如果是真心相愛的人,兩人的願望就都會實現。”我說。
“如果不是呢?”
“那將受到時空之神的審判。”
時間,是檢驗愛情最好的標尺。持久永恒的愛情不是一成不變的,它需要雙方彼此寬容和理解。任何建立在貪圖利益基礎上的愛情,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化成河底的泥沙。時空之神,任何一個國家的神話中都沒有能夠管得了那麽寬的神,這個神隻存在於我們每個人的內心深處。能夠動搖愛情根基的,也隻有我們的心魔了。這個時空之神擁有善惡兩副麵孔,也就是說,稱呼其為“時空之魔”也是正確的。成全愛情的是他,摧毀愛情的依舊是他。每個相愛的人都將接受他的考驗,無一例外。
紗綺握緊了雙手,口中念念有詞。當然,我聽不清楚她究竟在說什麽。也許這一切,隻有那個實際並不存在的神才明了其中的奧妙。其實我還乞求什麽神明呢?我身邊站著的不就是活脫脫一位墜落凡間的女神嗎,她的身體已經蛻變出波提切利筆下美神那樣的風姿,貼身的晚禮服勾勒出圓潤的曲線,在月光的愛撫下,非但是Venus,甚至Artemis、Juventus、Andromeda、Callisto,在她的麵前也都不得不慚愧得低下高傲的頭。可能也就是Urd、Versandi、Skuld 這命運三女神能稍稍與她較量。每個正常的男人都在盼望自己能得到女神的關愛,但是隻有少部分幸運者可以真正得到女神,絕大多數的人得到的隻是女神的抱枕而已。(藤島康介《我的女神》,講談社)女神本來就不是人界的成員,我們的女神和我們所愛的女孩一樣都深藏在腦海裏。得到女神的人,就是說他的愛人和女神的影像重合了而已。
紗綺這樣在窗邊站了一分多鍾,把手放下了。
“我們該出去了,外麵留著飯呢。”她說。
“嗯?”
我並沒有問她許了什麽願,有什麽必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