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黛雲
父親是二十年代北京大學英文係的旁聽生。他曾接受過胡適的麵試,胡適嫌他口語不好,他一氣之下,就在北大西齋附近租了一間公寓,當了三年自由學生。他告訴我當年他隻聽陳西瀅和溫源寧的課,雖然對麵魯迅的講堂人山人海,他也從不過問。
他不缺錢,祖父是貴陽山城頗有名氣的富紳兼文化人,寫得一手好字,收了好些學生。據說他痛恨自己的先人曾是販賣鴉片發家的巨賈,立誌改換門庭,將四個兒子送到北京,一個是清華大學首批留美學生,學化學;一個送到德國,學地質;還有一個學醫;隻有父親學文而又頗有遊手好閑之嫌。但父親並不是一個紈絝之人。記得1976年他和我曾到天安門左側文化宮,去向周恩來總理遺體告別,他一再和我談起1924年,他到天安門右側中山公園悼念孫中山,並步行送孫總理遺體上碧雲寺的情景。他對兩位總理都深懷敬意,曾對相隔50餘年的東側,西側兩次悼念,不勝唏噓。但他卻始終討厭政治,隻喜歡讀濟慈、渥茲華斯的詩。
1927年,他“學成”還鄉,同學中有人勸他去南京,有人勸他去武漢,他都不聽,一心要回家鄉,建立小家庭,享人間溫暖,盡山林之樂。據他說,途經九江,曾遇一位革命黨人,好意勸他參加革命,不想他遊廬山歸來,這位革命黨人的頭顱已經掛在城頭。這更堅定了他“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南北與西東”的決心。
回到貴陽,我父親很風光了一陣。他穿洋裝,教洋文,手提文明棍;拉提琴,辦舞會,還在報上罵軍閥,都是開風氣之先。他又喜歡和教堂的神父、牧師交往,換換郵票,看看雜誌之類。文化大革命中間,他為此吃了很大苦頭,說他是什麽英國特務的高級聯絡員等等,經過多次“觸及靈魂的批鬥”,後來也就不了了之。父親當年回鄉最得意之事就是娶了比他年輕十多歲的我母親,當年女子師範藝術係的校花,從此築成了他多少年來朝夕夢想的溫馨小家。
我就是在這樣一個家庭中長大。父母都是新派人,又有錢無處花,所以四歲就送我進天主堂,跟一位意大利修女學鋼琴。一星期三次,我每次都被天主堂那隻大黑狗嚇得魂飛魄散,對鋼琴則毫無感覺。我在這個名叫善道小學的教會學校念到三年級,留下了天主堂聖誕節,複活節的輝煌記憶。最有意思的是每個禮拜的望彌撒,我還能清楚記得那每次必念的經。當時這些經對我來說,隻是一串音符,現在想來,大概是如此:“申爾福,馬麗亞,滿被聖寵者,主與爾賢焉。女中爾為讚美,爾胎子耶穌,並為讚美。天主聖母馬麗亞,為我等罪人,敬謝天主及我等死後人。亞孟。”這一段經,當時學校上下人人會念。最近讀關於第一批耶穌會士利瑪竇的書,才恍然大悟,原來,利瑪竇為了迎合中國文化講求仁義,崇拜祖先,尊重母親的特點,盡量宣傳耶穌釘死在十字架上的殘酷形象,而多宣傳聖母,以至鄉民認為主宰天主教的是一位女性;而且在敬謝天主之後,還要敬謝“死後人”之類,大概都是外來文化首先遷就本土文化(崇拜祖先)的痕跡。
對天主堂的其他記憶就隻還有一次為一名德高望重的老神父送葬。那次,我走在最前麵,手捧一大把非常美麗的鮮花。另外,就是許許多多漂亮的十字架和念珠,和每回聖誕節必得的一隻透明玻璃小靴子。裏麵裝滿了五顏六色的糖果,有時還會有一個小小的刻著聖母像的精致的聖牌。
蘆溝橋事變那年,我剛六歲。貴陽這座山城陡然熱鬧起來,市街擺滿了地攤,出售逃難來的“下江人”的各式衣服雜物;油炸豆腐,江蘇香幹,糖炒栗子,五香牛肉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一到傍晚,人群熙熙攘攘,電石燈跳動著小小的藍火苗,發出難聞的臭味。我卻歡喜和母親一起在鬧市中穿行,一邊吃個不停。可惜好景不長,大約是1939年末,下達了學校疏散的命令。父親所在的貴陽一中奉命遷到離市區40餘裏的農村--烏當。先是在一個大廟裏上課,後來又修建了一些簡陋的草房;教員則擠在租來的民房裏。父親仍不改他的“浪漫”,別出心裁地租了一座農民儲糧的倉庫,獨門獨戶,背靠小山,麵向一片開闊的打穀場。
我們一家四口(還有兩歲的弟弟)就在這個穀倉裏住了三年,盡管外麵兵荒馬亂,我們還可以沉浸在父親所極力營造的一片溫情之中。例如我們常常去那座小山頂上野餐,欣賞夕陽。這種時候,我和弟弟在草地上打滾,摘野花,有時也摘一種野生的紅莢黑豆和大把的蒲草,母親會將它們編成一把條帚掃床。
母親還教我們用棕櫚葉和青藤編織小籃兒,裝上黃色的蒲公英花和藍色的鈴鐺花,非常美麗。這時候,父親常常獨自引吭高歌,他最愛唱的就是那首英文歌“藍色的天堂”:--“justmaryandme,andbabymdkethree,thatismyblueheaven!”有時我們也一起唱“家,家,甜蜜的家!雖然沒有好花園,冬蘭秋桂常飄香,雖然沒有大廳堂,冬天溫暖夏天涼……”父親有時還唱一些古古怪怪的曲子,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其中一首歌詞是這樣:“我們永遠相愛,天老地荒也不分開,我們堅固的情愛,海枯石爛也不毀壞;你看那草兒青青,你看那月兒明明,那便是我們倆純潔的,真的愛情。”我至今不知此是中國歌還是西洋歌,是流行歌還是他自己編的創作歌曲。
中學教師的薪水不多,但我們有城裏房子的租金補貼,鄉下生活過得不錯,常常可以吃到新鮮蔬菜和鮮豬肉。每逢到三裏外的小鎮去買菜趕集,就是我最喜歡的節日。琳琅滿目的掛在苗族和種家族項鏈上的小鈴鐺,小飾物,鮮豔奪目的苗族花邊和繡品,還有那些十分漂亮的,刻著古怪圖案,又寬又薄的苗族銀戒指更總是令人生出許多離奇的夢幻。唯一令人遺憾的,是沒有好點心可吃。母親於是用洋油桶作了一個簡易烤箱,按書上的配方做蛋糕和餅幹。開始時,蛋糕發綠,餅幹一股澀味,後來一切正常,由於加了更多的作料,比城裏點心店買的還要好吃。父母常以《浮生六記》的作者和女主人公一一芸自況,《閑情記趣》一章也就成了我的啟蒙讀物。那時候,生活真好像就是一首美麗恬靜的牧歌。然而,經過多年之後,回想起來,倒也不盡然。
我們住家附近沒有小學,父母就自己教我念書。父親教英語、算術,母親教語文和寫字。母親嫌當時的小學課本過於枯燥無味,就挑了一些淺顯的文言文和好懂的散曲教我閱讀和背誦。我現在還能背全篇歸有光的《祭妹文》和一篇至今未能找到出處的短文。這篇短文按我的記憶大致如下:“聞門外有賣花聲,呼之入視之則一女子,年可十六七,因詢其家狀,女日:吾父夙經商,不幸,病目失明。餘因自念,在家坐食,徒為親累,殊非計之得,遂請於父母,以賣花為業,於此獲微利,借謀自立之道焉。已而顧日影日:‘日將終,吾將趨歸,為吾父作飯’。”後來,我曾遍尋各種典籍,卻始終找不到這篇短文的出處。
我有點懷疑這是不是母親自己編的。母親十歲喪母,外祖父是貴州大法官,三個女兒中,最愛我母親。他為了照顧孩子,娶了一房繼室。誰知孩子們的生活由此更為難過,外祖父不久即抑鬱而死,那時母親僅十五歲。母親是一個非常要強的人,她一方麵支持比她大三歲的姐姐到北京求學,另一方麵,帶著比她小五歲的妹妹在別人的欺淩中苦苦掙紮。據我後來的觀察,她與父親的結合多少有一些“不得不如此”的苦衷。她內心深處總以靠父親生活而不能自立為恥。
對於父親的種種“羅曼蒂克”,她也不過勉強“緊跟”而已。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她總時時刻刻教我自立自強,並讓我懂得依靠別人是非常痛苦的事。母親很少教我背詩,卻教我許多易懂的散曲,內容則多半是悲歎人生短暫,世事無常。那首“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歸。曉來誰染霜林醉,盡是離人淚”,母親最喜歡,還親自譜成曲,教我唱。我至今會背的,還有“曉來青鏡添白雪,上床和鞋履相別。人生有限杯,幾個登高節!囑咐咱頑童記者,便北海探吾來,道東籬醉了也”等等。從後來的許多事實看來,這些選擇都體現出母親內心深處的一些隱痛。
其實,所謂牧歌雲雲,也不過是自己給自己營造的一種假象。當時,抗日運動正在高漲,貴陽一中也來了許多“下江”學生和先生。他們教大家唱抗日歌曲,諸如“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工農兵學商,一起來救亡”之類,我都是當時學會的。我印象特別深的是有一位美術老師,我至今還記得他的名字叫吳夔。我所以記得這個名字是因為夔字太難寫,母親教我寫了多遍。他教學生用當地出產的白黏土做各種小巧的壇壇罐罐,然後用個銅錢在上麵來回蹭,白黏土上就染上一層淡淡的美麗的綠色。他又教學生用木頭雕刻簡單的版麵,刻的大都是肌肉隆起的臂膀和喊叫的張開的大嘴。版畫上都刻著抗日的大字標語。學生們都很喜歡他,特別是我的小姨,母親唯一的妹妹,當時是貴陽一中的學生。父母在鄉間很少招待客人,這位吳先生卻是例外,記得他來過好幾次,和父母談得很高興。於是,來到了大清洗的那一天。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吳先生和兩個學生被抓走了,警車呼嘯著,穿過我們窗前的小路。不久,傳來消息,說吳先生一抓到城裏就被槍斃了,他是共產黨員!接著又有一些學生失蹤。母親把追求進步的小姨囚禁在家,也不讓她上學,她大哭大鬧也沒用。
就在這個夏天,父親被解聘,失了業。那是1941年,我十歲。
我們一家淒淒涼涼地回到了貴陽。原來的房子已租給別人,我們無處可去,隻好擠進“老公館”。所謂“老公館”,就是祖父去世前與他的五房兒子共居的處所。老屋很大,共有六進,從一條街進去,打從另一條街出來。祖父死後,五兄弟分家,有的分了田產,有的分了商號,父親分了整個後花園,當醫生的伯父分了大部分老宅,但其中有一進留作祭祀之用,由祖父的姨太太管理。
她住在樓上,樓下是堂屋,供著祖父母的畫像和“神主牌”,每天黃昏,由樓上的姨奶燒香,敲磬。堂屋旁邊還有一間空屋,我們一家四口就搬了進去。和原來的大花園相比,自然是天上地下。
父親失業,坐吃山空。更不幸的是當時政府決定修一條大馬路,據說原來的計劃並非像後來那樣,就是因為父親堅決拒絕行賄,一條大路硬是從我們的花園中央蠻橫地穿了過去。花園中的這個廳,那個樓,當然也全都拆得七零八落。父親為了在馬路兩旁勉強修成兩座小樓,耗盡了全部資財,自己也累得精疲力竭,房子仍然未能蓋成,隻好把修了一半的房子讓給別人,修建費抵作20年租金。這就是說,20年內,父親不可能再從房子得到任何收益。
我們真是過了一段非常窮困的日子。我常陪母親到貴陽專門收購破爛的金沙坡去賣東西。幾乎所有能賣的東西都賣光了。記得有一次,母親把父親過去照相用作底片的玻璃洗得幹幹淨淨,一紮紮捆得整整齊齊,裝了一籃子,拿到金沙坡,人家不願買,說了很多好話才賣了五毛錢。母親和我真是一路滴著眼淚回家。更難堪的是,當時已是貴陽名醫的伯父,事業非常發達。他的私人醫院占據了大部分老宅,而且修繕一新。許多權貴都來和他結交。就在同一院內,他們家天天燈火輝煌,賓客盈門。我的六個堂兄弟都穿著時髦,請有家庭教師每天補習功課。我和他們常一起在院子裏玩,每到下午三點,就是他們的母親給他們分發糖果點心的時候。這時,母親總是緊關房門,把我和弟弟死死地關在屋裏。在這一段時間裏,父親很頹喪,母親和我卻更堅定了奮發圖強,將來出人頭地的決心。
生活的轉機有時來得好奇怪!父親偶然碰到了一個北京大學的老同學,他正在為剛成立不久的貴州大學招兵買馬,一談之下,父親當即被聘為貴州大學英文係講師,事情就是那麽簡單!我們一家高高興興地般到了貴州大學所在地花溪。說起花溪,也真是有緣分。當時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小鎮,一灣翠色的清溪在碧綠的田野間緩緩流淌,四周青山環繞,處處綠樹叢生,離貴陽市中心40多裏地,但多少年來,這塊寶地卻不為人知。
大約還在抗日戰爭爆發三四年前,喜愛爬山越野的父親就發現了這一片世外桃源。那時這裏還隻是一片不為人知的,隻是種家族聚居的荒山僻野。如果你不能步行40裏,你就決無可能親自領略這一派人間仙境。父親一心向往西方生活方式,也想在城外擁有一間幽靜的別墅。他花了很少一點錢在花溪(當時的名稱是“花格佬”)買了一小片地,就地取材,依山傍水,用青石和鬆木在高高的石基上修建一座長三間的房子,前麵有寬寬的陽台,兩邊有小小的耳房,走下七層台階,是一片寬闊的草地,周圍鑲著石板小路,路和草地之間,是一圈色彩鮮豔的蝴蝶花和落地梅。跨過草地,是一道矮矮的石牆,牆外是一片菜地,然後是籬笆。籬笆外便是那條清澈的小溪了,它是大花溪河的一道小小的支流。
草地的左邊是一座未開發的,荒草與石頭交錯的小山。最好玩的是在籬笆與小山接界之處,卻是一間木結構的小小的廁所,廁所前麵有一塊光滑潔淨的大白石。後來,我常常坐在這塊大白石上,用上廁所作掩護,讀父母不願意我讀的《江湖奇俠傳》和張恨水的言情小說。草地的右側則是一間廚房和一間儲藏室,父親雇來看房子和種花草的一個孤單老人就住在這裏。聽說他也不是本地人,而是一個四處流浪,無家可歸的老兵。幾年後,這位孤獨的老人一病不起,父親一怕傳染,二不願有人死在自己的家裏,就在牆外搭了一個草棚,將老人搬進去。我每天給他送水送飯送藥,心裏總感到很難過,很不忍,覺得我和父親一起做了虧心的事。這是我第一次朦朧體驗到人間的不平,此是後話。當年,這位老兵可真把房子、菜地、花園全都收拾得一無瑕疵,可惜路途遙遠,交通不便,實際上,抗戰前我和母親隻去過一次,是乘轎子去的。那次,新居落成,父親大宴賓客,遊山玩水,唱歌跳舞,又是聽音樂,又是野餐,很是熱鬧了好幾天。平時,父親倒是常去的,他喜歡步行,認為那是一種很好的鍛煉。
這次回返花溪的機緣簡直使父親欣喜若狂。雖然他的別墅離貴州大學足有10裏之遙,他也寧可每天步行上課,而不願住進大學教師宿舍。後來他為此幾乎付出了生命作為代價。他和母親在這裏一住就是30年。五十年代,當我們兄弟姐妹都在北京念書或工作時,他忽然得了腦血栓,人事不知,昏迷不醒。那幢別野修建在種家族聚居的一座小山的半山腰,離鎮上的小醫院還有10多裏地,既沒有車,也沒有電話,一時間更叫不來幫手。母親怎麽把父親弄到醫院,父親又怎麽能全無後遺症地恢複了健康,對我們來說,始終是不可思議!
我快樂地在花溪度過了我的初中時代。母親因為在我就讀的貴陽女中找到了一份教書的工作,心情比過去好多了。她擔任的課程是美術和勞作。她教我們用白粘土作小器皿,並用銅板磨上淡淡的綠色。我知道這是為了紀念那位被槍殺的年輕美術教師吳夔。母親還教我們用粗毛線在麻布上繡十字花,她也教我們鉛筆畫、水彩畫、寫生和素描。總之,她的教法是相當新潮的。她非常愛藝術,也愛她的學生。據說她和父親結婚的條件就是婚後送她到上海讀書學畫,但是由於過早地懷上了我,一切計劃就都不得不付諸東流!後來母親和父親吵架時,總是恨恨地罵他毀了她的一生。其實父親也並非不感到內疚。在我兩三歲時,父親曾帶著我和母親去到杭州,讓母親在那裏上了著名的杭州藝專。但是不到半年,由於我不知道的什麽原因,我們一家又回到了貴陽。
總之,我們在花溪的生活又恢複到過去的情調:在小溪邊野餐,看日落,爬山,做點心,趕集,隻是這裏的集市要比烏當大得多了,父親又開始快樂地唱他那些永遠唱不完的老歌。
我在貴陽女中念完了三年初中。這個剛從城市裏遷來的學校集中了一批相當優秀的師資。我最喜歡的一門課是國文。老師是剛從北方逃難南來的一位“下工人”。我還清楚地記得她的名字叫朱桐仙。她也不願住在學校附近,卻在我們家那座小山上,比我們家更高一些的地方,租了兩間農民的房子。她單身一人,家中卻很熱鬧,常有許多年輕的來訪者。母親不大喜歡她,常在背後指責她走起路來,扭得太厲害,故意賣弄風情。
朱老師很少照本宣科,總是在教完應學的單詞和造句之後,就給我們講小說。一本《德北家的苔絲》,講了整整一學期。那時我們就知道她的丈夫是一個著名的翻譯家,當時還在上海,《德北家的苔絲》正是他的最新譯作。朱老師講故事時,每次都要強調這部新譯比舊譯的《黛絲姑娘))如何如何高超,雖然她明知我們根本聽不懂。在三年國文課上,我們聽了《微賤的裘德》、《還鄉》、《三劍客》、《簡愛》等。這些美麗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我,幾乎每天我都等待以至渴望著上國文課。初中三年,我們每學期都有國文比賽,每次我都是盡心竭力,往往幾夜睡不好覺,總想得到老師的青睞,然而,不管我如何奮鬥,我從來就隻是第二、三名,第一名永遠屬於老師的寵兒,“下江人”葛美,她穿著人時,皮膚白皙,兩隻大眼睛清澈明亮。我對她隻覺高不可攀,似乎連忌妒都不配。
她也一向隻和“下江人”說話,從來不理我們這些鄉巴佬。
我們的國文課越上越火了,大約在二年級時,朱老師在我們班組織了學生劇團,第一次上演的節目就是大型話劇《雷雨》,我連作夢都想扮演四風或繁漪,然而老師卻派定我去演魯大海。我覺得魯大海乏味極了,心裏老在想著繁漪和大少爺鬧鬼,以及二少爺對四鳳講的那些美麗的台詞。由於演出相當成功,朱老師甚至決定自己來創作一曲歌劇。她在課堂上大講中國京劇如何落後,意大利歌劇如何高超。她終於和一位姓李的貴州農學院的講師合作,寫出了中國“第一部可以稱為歌劇的歌劇”。在他們合作的過程中,李先生幾乎每天都來朱老師家,他倆為藝術獻身的精神著實令人欽佩。李先生會拉手風琴,會彈鋼琴,會作曲,朱老師則構思情節並寫歌詞。他們常常工作到深夜,於是,人們開始竊竊私語。每逢李老師過我家門口,母親總是對父親悄然一笑。有一次母親還一直熬到深夜,就為看看李先生究竟回家沒有,我也使勁撐著眼皮,但卻很快就睡著了,到底不知結果如何。
不管怎樣,歌劇終於完成,並開始了大張旗鼓的排練。朱老師要求全班都學會唱所有的歌,我們大家每天都得練到天黑才回家,而這些歌也都深深刻進了我們童年的記憶。記得幃幕拉開,就是伯爵登場,他輕快地唱道:“時近黃昏,晚風陣陣,百鳥快歸林。荷槍實彈,悄悄靜靜,沿著山徑慢慢行……”他隨即開槍,向飛鳥射擊。一隻受傷的小鳥恰好落在樹林深處伯爵夫人的懷裏,她於是唱起了淒涼的挽歌:“鴿子呀,你棲在幽靜的山林,你整天在天空飛翔,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沒有一些兒阻當;鴿子呀,你哪知憑空遭禍殃,可憐你竟和我一樣,全身戰栗,遍體鱗傷,失去自由無力反抗……”正在此時,一位流浪詩人恰好走來,他唱著:“異國裏飄零,流亡線上辛酸,這生活的滋味像烙印般刻在我心上。每日裏,痛苦鞭打著我,我飽受人間的冷眼諷言。我隻能忍氣吞聲,我隻能到處飄零。如今,我不知向何處尋求寄托,何處飄零?!”當然,兩個不幸的人立刻同病相憐,隨即墮入情網。後來,當然是伯爵一槍將詩人打死,伯爵夫人也就自殺身亡。
當時,這出“千古悲劇”真使我們心醉神迷!雖然所有角色照例都屬於漂亮人時的“下江人”,但我們對於分配給我們的職務卻是十分盡職盡責。記得我當時負責管道具,為了打扮那位伯爵夫人,把我母親結婚時用的銀色高跟鞋和乳罩(當時一般女人不用乳罩)都背著母親翻出來了。演出當然又是非常成功。
露天舞台設在一片土台上,後麵是一片幽深的鬆林,當年輕美麗的伯爵夫人穿著一身白紗裙(蚊帳縫的),頭上戴著花冠從鬆林深處幽幽地走向前台時,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我就是這樣愛上了文學,愛上了戲劇。
母親把她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總想讓我來實現她未能實現的夢想。初中一畢業,她就讓我考上貴州唯一的國立中學--第14中,這裏的同學大半是大官和有錢人的子弟,下江人居多,師資水平相當高,不少是原來的大學教師或報刊文人。國民黨控製很嚴,對學生有一套嚴格管理辦法。每一班級都有一個級主任,這個班級就以他的名字命名。我們的澤寰級以數學好著稱。
我後來考大學往往拿高分,就得益於趙澤寰老師教我的數學。學校每天都有升旗儀式,唱國歌,升國旗,然後校長訓話;晚上有晚點名,點名前唱的歌是勞動歌:“神聖勞動,小工人愛作工;神聖勞動,小農民愛耕種……為什麽讀書,為什麽讀書,為輔助勞動”;點名後唱的歌是學校老師自編自譜的“馬鞍山頌歌”。我至今清楚記得歌詞是這樣:“馬鞍山,馬鞍山,是我們成長的園地,是我們茁壯的搖籃。山上飄灑著園丁的汗雨,山下流露著慈母的笑顏。上山!上山!往上看,向前趕!永恒的光,永遠的愛。永遠地守住我們的園地,永遠地守住我們的搖籃!”每個星期一都要舉行“紀念周”,在這種全校的周會上,常常有大小官吏來訓話。總之,國立14中有自己獨特的傳統和校風,尊師愛校,嚴格訓練和管理,重視勞動,每個班級都有供自己種菜的自留地,學生都為自己的學校而自豪。
可惜我在14中的時間並不長,高二那年,抗日戰爭勝利,14中遷回南京,重新複原為中央大學附屬中學,我則仍然留在貴陽,進了貴州中學,高中三年印象最深的就是美國。我最討厭那些嚼著口香糖,伸出大拇指叫“頂好”,開著吉普車橫衝直闖的美國兵。我每個周末回花溪,有時坐馬車,有時走路,總會碰上那些載著花枝招展的時髦姑娘的美國吉普。車上的美國兵常常衝著我喊:
“漂亮姑娘,要不要搭車?”我就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有一次,我和堂姐在碧綠的溪水裏遊泳後,正穿著遊泳衣坐在橋頭曬太陽,來了一群醉醺醺的美國兵,他們先是說說笑笑,後來就動手動腳,竟將堂姐推落水中。堂哥一見大怒,用相當流利的英語和他爭吵起來。堂軍當時是空軍機械師,剛從美國受訓一年歸來。美國兵一看堂哥能開“洋腔”,頓時有些氣餒,終於被迫道了歉。後來“沈崇事件”,美國兵強奸了北京大學的女學生,凶手竟被引渡回國,無罪開釋、掀起了全國學生運動的軒然大波。我自己更是覺得對美國兵恨之入骨。我的這位堂哥後來加入了地下共產黨,解放前夕被抓進監獄,國民黨撤退時英勇僦義,(成為貴州有名的烈士。我想他所感到的民族的屈辱一定是他參加革命的重要動因。
然而,奇怪的是另一方麵我又被美國文化所深深地吸引。那些美國的“文藝哀情巨片”簡直使我如癡如醉。泰隆鮑華、羅勃泰勒扮演的銀幕上的美國兵竟然成了我的英雄。我寧可摸黑走路回家,也要在星期六下午趕兩三場美國電影。我們學校附近就有美國兵駐地,我和同學們都喜歡黃昏散步時在那邊徘徊。
堆成小山的咖啡渣發出誘人的香味,偶爾會拾到一兩張美麗而光澤糖紙。特別吸引我們的是沿街銷售美國剩餘物資的小地攤,從黃油、奶粉、口香糖、信封、白紙,直到簡裝本的古典小說和偵探故事都有。這種簡裝本62開,軟封皮,不厚不薄,在車上、床上,特別是上課時偷著看都方便。霍桑、海明威、辛克萊、斯丹倍克,我都是通過這些簡裝縮寫本讀到的。當時,傅東華翻譯的美國小說《飄》剛剛出版,真稱得上風靡一時。同學們都在談論書中的人物,我和母親也時常為此發生爭論。我當然是有文化、有理想、有教養的文弱書生衛希禮的崇拜者,母親的英雄卻是那位看透了上流社會,能掙會賺的投機商人白瑞德。
整個高中時代,我沉浸在西方文化的海洋中。每個星期六一定參加唱片音樂會,聽著名的音樂史家蕭家駒先生介紹古典西洋音樂,然後係統地欣賞從巴哈、貝多芬、舒伯特、德沃夏克、柴可夫斯基到德彪西、蕭斯塔科維奇的樂曲。
我當時對蕭先生特別崇拜,他的言談舉止對我都十分有吸引力。後來聽說他和我堂哥一起被關進了國民黨監牢。肅反時又聽說他被共產黨監禁,原因隻是他既然沒有被國民黨槍殺,那就肯定是叛徒。關了好幾年,出獄不久就與世長辭。
那時,每個星期天晚上,我一定參加聖公會的英文禮拜,聽上海聖約翰大學神學院畢業的湯牧師用英文布道。起先隻是想練練英語聽力,後來是真正對基督教的一套儀式發生了興趣。特別是那些非常動人的讚美詩,似乎真溝通了一種超自然力量和人的靈魂。我不但參加作禮拜,而且也參加了查經班、唱詩班,並認識了年輕的女牧師密斯賓,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美國人。我們一起用英文讀聖經,唱讚美詩,我最愛聽她講聖經故事和人生哲理。她的廣博知識,平等待人,特別是她的獻身精神都使我深深地感動,並看到了另一種人生。
在這一時期,我的業餘時間幾乎全部用來看外國小說,中文的、英文的,D。H。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安德烈紀德的《偽幣製造者》,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真是無所不看!我也喜歡寫散文、念古詩,國文課上,總是得到老師最熱心的誇獎。我就是這樣無可挽回地走上了我的文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