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稚的心裏,父親很深沉,與父親的生命能以融合的月夜和風箏也很深沉。深沉,意味著識不透底蘊。對於月夜和風箏,父親有許多自己的哲學和具有哲理的玄想。他當年不到三十歲,經曆了五四運動和大革命,人顯得有點蒼老。我正值童年,對父親困惑不解。經過五六十年心靈的反芻,現在才漸漸,地有些理解了:父親當時精神上很困厄。活得不舒展。
父親從來不在白天放風箏。祖母說他的風箏是屬蝙蝠的。父親說:“白天不需要風箏,白白亮亮的天空,要風箏幹什麽?”父親總是當天地黑透了之後才去放風箏。奇怪的是,白天沒有風,黃昏以後,常常不知不覺地來了微風,似乎不是從別處刮來的,風就藏在我們村子裏一個角落,它覺得應該醒了,站直身子,輕飄飄地跑起來。有時候,白天風刮得很狂,一到黃昏便安生些,仿佛事先與父親和風箏有過默契。
放風箏在舂二月,天日漸長起來。天暗下來時,不用父親喚我,我會跟在他後麵,幫著把風箏從我家的東屋弄出來。丈把高的人形的“天官”風箏由父親自己扛。我用雙臂抱著放風箏的麻繩,繩纏得很緊,足有西瓜那麽大那麽沉。
父親悠然地看看天,說:“又是個月明的天!”隻有我知道,他並不是讚美月夜,他希望的是沒有月亮和星星的黑夜,“沒有月亮多好。”父親慨歎一聲。實際上黑透了的夜極少。我對父親說:“有月亮放風箏才好。”我想,天黑會悶人,有月亮能看見升天的風箏,看見紅燈籠與星星在一塊閃爍,還能望見遊振顫的翅羽。父親不答理我。到了街上,他說:“沒有月亮和星星,天是囫輪的,完完整整的……為什麽?”我問。父親回答:“天黑透了,天才能安靜下來,風箏在天上才自在。天空隻有風箏和燈,隻有海琴的歌,一個完美的世界。”父親像是在吟詩。我當時還是喜歡在月明的夜放風箏,我喜歡望著朦朧的天,它越看越深,越看越高,風箏飄帶上的月光跳來跳去,還能看見變化莫測的飛雲。紅燈搖搖晃晃,比所有的星星快活得多:如果天全是黑的,我們什麽也看不見,天也看不見我們。父親搖搖頭不作解釋,他清楚他那套玄想無法讓我理解,而我也有我自己童稚的玄想。
父親年輕時喜歡寫詩、吹簫。他有時自言自語,以為我聽不懂,聽到我的:某一句問話以後,他驚愕地回過頭來望一望我,似乎我不應該聽懂他的話。
總有一群小孩跟在我們後麵吵吵嚷嚷,如果我和父親不放風箏,這些孩子都不會到街上來,家裏老人不放心他們在月亮地裏跑動。我和父親照例在一個小的廣場上停下來。這裏實際上是村裏的一個十字路口,沒有車馬,就成為一處注滿月光的開闊地方。靠北邊,有個高坡,父親站在上頭就能把風箏放到天上去,不需要助跑,他讓我把風箏直立在丈把遠的地方,在背後扶著風箏。父親高高揚起雙臂,猛地向上一拽,風箏抖動一下,被驚嚇得跳起來。父親手中的繩子一抖一拽地就把風箏逗到了空中。風箏顯得很高興。它和父親配合得很好。一會兒風箏就升高了。風吹著,月光撫摸著“天官”的彩衣,發現瑟瑟的聲音。
一到春天,村裏的棗樹上,總有風箏掛在樹上,都是孩子們的瓦片風箏,父親的風箏從來沒有掛在樹上過。我們村家家院子裏,多半有幾棵棗樹,棗樹是長不高的,風箏很容易就能越過。等到幾箏放得很高以後,父親橫著身子一步一步地移到五道廟前。五道廟有結實的柵欄,父親把繩子放盡,手裏隻剩下一根光滑的木棒,他把木棒橫別在柵欄上。
五道廟前是個熱鬧的廣場,這時父親掏出煙鍋,抽著後,就坐進人群裏去,似乎風箏跟他無關了。這時我感到風箏隻歸我所有了。我擔心天上風大,風箏會倒栽下來。我不時用手摸摸繩子,如果繩子繃得太緊,發出嘎吱的聲響,我就對父親說:“繩子怕要斷。”“沒事。”父親對我說:“你快回去把燈籠和海琴拿來。”
這時才是我最高興的時刻。我跑得飛快,幸虧有月亮,看得清路,身後跟著一串孩子,仿佛我是風箏,身後的一長串孩子是風箏的飄帶。“成漢哥,今天的海琴讓我拿!”“成漢哥,燈籠由我拿!”
父親的海琴和燈籠擱在東房的供桌上。蠟,我得向祖母要,蠟不要隨便放,擱在供桌上,一會兒就會被老鼠吃光。我和孩子們又是一陣小跑,我當然地跑在前頭,同伴們有的拿蠟,有的提燈籠。海琴由我拿,我從不讓別人碰的。
父親站起來,用手摸摸風箏的繩子,如果繩子繃得不夠緊,海琴常常放不上去。父親放海琴和燈籠不讓別人插手,他先把海琴連到繩子上,再把燈籠掛在海琴下邊。他總是當風箏穩定到最佳狀態時,才小心地把燈籠點亮。我和孩子們鴉雀無聲,等待著海琴和燈籠開始升起的一刹那,父親異常專心,眼睛也明亮起來,不住地看天、看燈籠和海琴,隻聽孩子們一聲喊:“海琴動了,動了!”海琴在一片歡呼聲中沿著琴弦似的繩索嗡嗡地歌唱著升了上去,越升越快。我把耳朵貼著繩子諦聽,真能聽到遠方大海的聲音,嘿,大海的聲音原來像一群蜜蜂在飛。父親目不轉睛地看著海琴和燈籠升到風箏那裏。
天空出現了一顆與眾不同的紅色的星,搖搖晃晃的星,會歌唱的星。燈,在天空,也不過亮半個鍾頭。燈滅了以後,放風箏的高潮便結束。孩子們紛紛回家。我仍忠實地守望著天上的風箏。失去燈,風箏看去更明顯些,它搖曳著,隱約能聽到飄帶撲瑟瑟的聲音。燈籠和海琴也像我一樣陪伴著風箏,還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直等到半夜,父親和廣場上的人都立起身來,父親才和幾個大人把風箏收了下來。如果大人們的自樂班還忘我地吹奏響器,何時收場就難說了。風箏在天上多半很安生,隻有幾次,忽然起風,父親提早收下風箏來。風箏靠牆立著,我守著它,還守著燈籠和海琴。大人們仍吹吹打打,不願散場。
父親年年都要放風箏。每年都認真地把風箏修補一番,重新染一次顏色。
村裏放風箏的人有好多家,都沒有我父親放風箏那樣虔誠和認真。我們村和附近幾個村流行一個諺語:“史桂林的風箏頭一分兒。”賣豆腐的老漢誇自己的豆腐說:“我的豆腐是史桂林的風箏。”父親的風箏掛上燈籠之後,三五裏內的幾個村莊都看得見。
這放風箏的一套技能父親是怎麽學來的,可能是我們家鄉自古傳下來,也可能是他從北京城學來的。但是,我在北京待了這麽多年,為什麽沒有見過有人夜裏放風箏,更沒見過掛海琴和燈籠的風箏,真感到奇怪和遺憾。
父親為什麽總在月明的夜放風箏,而且特別喜歡在黑夜掛燈籠和海琴,我此刻真有點理解了。如果我現在放風箏,我也一定在黑夜放,而且一定掛上燈籠和海琴。
當風箏放穩了之後,父親就不停地抽煙,很少跟誰說話,他仿佛很深地進入另外一個世界,他放風箏跟他吹簫的神情很相近。他有自己放風箏的哲學,希望風箏帶著燈籠的光亮和海琴的歌,也帶著他的心靈,升向高高的空曠的夜空。
後來,到了四十年代,我知道,父親在家鄉那些年寫過不少的詩,有舊詩,也有新詩,從來沒有發表過,他似乎沒有想到過要發表。
還有,父親一生嗜酒。他放風箏之前,喜歡先喝點我祖母釀的黃酒。我們家鄉的春二月,大地還沒完全解凍,夜間是很冷的,有月光的夜更加清冷清冷。
似乎一旦風箏連同海琴和燈籠升到天上,月夜就變得溫暖起來。至少我父親的感覺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