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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義父

  王西彥鄉下小孩子,凡是生辰八字和親生父母相克的,多認一個孤零無依的人做義父,說是可以消除禍災;或是生辰八字注定難於長大成人的,也多認一個孤零無依的人做義父,說是表示卑賤不重視。所以給人做義父的人,照例總是一些漂泊貧窮的不幸者。

  我的義父也是一樣,他是一個襤樓孤苦的看廟人。

  廟就是西竺庵,當時國民小學的所在地。我最初上學的時候,老祖母和母親哄我說:“去吧,到親爺家裏去,親爺給你預備著狀元糕呢。”我們鄉下管義父喊作“親爺”,自然是一種尊敬的意思。我聽了這話很高興,因為義父在我看來是一個非常和藹可親的老人,我喜歡到他家裏去,吃他給我預備的狀元糕。

  可是到學校裏一看,卻使我大失所望了。我發現義父實在是一個和乞丐一樣的窮老頭子,他住的房子裏擺著幾隻大尿桶,他的床上掛著一條魚網似的破爛帳了,人走進去,就聞到一股撲鼻而來的臭氣。有太陽的日子,他常常坐在階石上,當著陽光,脫下襤樓的衣服,袒露出瘦骨如柴的上身,僂著腰背捉虱子。他吃的東西也往往是發臭的,有一次我竟然看見他在吃一碗擠滿米米蟲的豆醬。

  這難道是我的“親爺”嗎?他為什麽會這樣窮困呢?

  我曾經詢問過老祖母和母親,不過她們回答很簡單,大致說,我的義父是鄰縣東陽人,原來是有家有室的,在一場巨大的災難裏家破人亡了,隻剩下他一個人漂蕩到外地來。年輕時依仗一份高明的手藝,曾經在附近一個小鎮上牙過一爿小小木器店,還娶來一位頗有姿色的年輕寡婦;誰知道有一天他到縣城裏去趕市,回來竟發覺妻子已經卷逃無蹤了,在一種完全測不及防的災禍裏,失去了幾乎全部財產和全部對幸福的期望。他簡直瘋了,搶掄起斧頭,劈壞了所有自己手製的桌椅器皿,丟掉店房,從鎮上失蹤了。但在幾年之後,正當人們將要把他淡忘掉的時候,他又回來了;不過他已經衰老了,頭發花白了,腰背佝僂了,言語含糊不清了,舉止也顫抖遲鈍了。人們可憐他,剛好那個廟子裏看廟人死了,就讓他填了那個缺。於是,他耕種著寺廟附近幾丘寺田,有時更掮起斧頭鋸刨給左近一些人家修理豬圈和牛欄,生活在人們的施舍裏。而且,他開始認真吃起長齋,念起佛來了。

  這時我畢竟還年少,老祖母和母親這種簡單的敘述,並不能使我感到人世間深廣的悲哀。不過,仿佛也因此很憂鬱,覺得自己有這樣一位義父,決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窮困的人總是被輕視的,即使那時我還是個小孩子,也已經有了這種認識,並由這種認識帶來了對義父的憐憫。甚至義父那張歪呐打皺的臉孔,對我也不再是親切可親的了。

  然而,義父終究是義父,他和我之間有著一種隱秘難解的關係。到國民小學裏去讀書時,他往往會把我喊到他騰著濃重臭氣的房裏去,從那襤褸汙穢的床上,摸出一塊糕餅或是一個梨,子,顫顫地塞到我手裏,要我當場吃下去。

  “吃,快吃,當心給別人看見!”他說。這對我是一件十分為難的事情,因為我立刻想到爬動在他那檻褸汙穢的床上的蟣虱,想到他吃擠滿米米蟲的豆醬,就仿佛聞到他塞給我的贈品上、的臭氣似的;不過我還是把它吃掉了,竭力不露出厭惡和勉強的神色,同時在心裏也畢竟充滿感激的情緒。

  由於種種和這相類似的事情,越益使我對義父的窮困感到難堪了。這時,在家裏,義父來了。他一來就大聲喊著我的名字,向老祖母和母親誇揚我讀書的聰明;於是老祖母和母親就到廚房裏去端出一碗上麵堆滿菜肴的飯,不然就是一壺酒。看見酒,他的眼睛就發光了,就貪婪地喝著;話也更多了,對我作著種種讚美的祝福,直到舌頭僵硬了,依然喃喃不肯停止。

  有時,當我在上學或是放學回家的時候,看見義父迎麵走來。在我的小夥伴的隊伍裏,就有人嘲弄地喊將起來:“××的親爺來啦!”我的臉孔立刻羞紅了,我的小夥伴分明是譏刺我有這麽一個襤褸如乞丐的義父。這是很傷害我的自尊心的,我幾乎要哭出來。可是義父走近了,他親切地拉開難看的笑臉,老遠就喊著我的名字。我簡直想鑽到地底下去。在那一刻,我幾乎是不高興到近於憤怒的。自然,我做出一種不愉快的表情,既不答應他,也不看他一眼。

  是不是他也注意到我的神情呢?不知道,也沒有去顧忌。他的襤褸傷害了我的自尊心,至於我的冷淡會不會傷害到他的自尊心呢?感謝我那時是一個小孩子,我的無知不允許我去思索那樣深奧的問題。

  終於我做出了一件非常使他傷心的事情。有一次,大概是學校放假的日子,我混在牧童隊伍裏牽牛割草,到了那廟裏。剛剛廟門開著,看廟的義父卻不在,他一定在廟後掘地i我走進去,大概是出於破除迷信的動機2巴,用草刀把一個佛像的腦袋砍掉了,還挖掉另一個佛像的眼睛。不待說,這事情立刻給義父發覺了。第二天,他淚流滿麵地跑到我家裏來,跪在老祖母麵前,磕頭哭訴了一遍,要求老祖母重新修塑回去。為了這事,我受到老祖母和母親一頓狠狠的責罵。但最使我感到意外的,還是義父那種如喪考妣的傷心模樣;我不懂廟裏那幾尊顢頇好笑的佛像對他有什麽用處,能給他什麽安慰。總之,我是真正地覺得自己做了一件錯事了,暗自內疚了很久,不敢再見義父的麵--不是為了他的襤褸,而是由於自己的過錯。

  當年秋天,我患了一場重病,別人都說是佛爺的報應,老祖母急忙到廟裏去許願;尤其是義父,簡直是慌亂了,他天天跑到我家裏來,跪在我床前,喃哺地為我祈禱著,他的臉上流滿了眼淚。我這才知道,他不僅僅愛那些佛像,也愛著我。但他自己呢?他受夠了不幸,嚐盡了辛酸,究竟有什麽人愛他,關心他?

  人世間是怎樣的不公允啊!

  不久我病好了。重新到學校裏去。那兩尊佛像已經修塑好了,義父每天都在佛像麵前燒香念佛,有時放學之後,他更要我一起跪在佛像麵前祈求饒恕。

  我十分順從地照做了。我覺得應該順從的不是佛像的權威,而是義父的虔誠。

  半年之後,我就離開家庭,到外麵去讀書了;最初是縣城裏的高小和初中,後來是省城裏的高中和更遠的北方故都的大學。在這些年歲裏,我很少回家鄉去。如象一隻安徒生童話裏的醜小鴨,在更廣大更複雜的世界裏碰撞磨練,我幾乎忘記自己的童年了。有時偶爾想起家鄉,在那一群樸質而善良的臉孔裏麵,有一張很顯明的,就是我那義父。

  有一次我回家鄉去,第二天大清早,還沒有起床,義父就來了。他在簾子外麵徘徊著,張望著,卻不敢走進房來,直到我大聲詢問外麵是什麽人時,才聽到一聲顫抖而畏縮的答應。我聽出那是義父的聲音,就連忙下床來,請他進門就座。我看見他那一刹那間,使我驚訝不置的,不是他的畏縮躊躇,而是他的衰老和襤樓。他原來就是衰老和襤褸的,現在更衰老和襤褸了,完全變成一個乞丐了,而且是最貧窮的乞丐。

  “在外麵做大官啊!”他說,聲音很模糊,歪嘴的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我怎麽來回答他呢?我怔著,說不出話。但我看見他的眼眶旁邊的皺紋變成濕潤了,他流出眼淚來了。在臨走的時候,我取了些錢給他,說是送他買酒喝的,他搖搖頭,不肯收受,卻十分意外的竟然欷赦了起來。

  他走後,人家告訴我,說這個孤淒的老人現在是更加可憐了,經常挨餓,沒有飯吃。因為老了,不能耕種,也不能使用斧頭鋸刨給別人修理豬圈牛欄了,所得的施合自然也大不如前。離開家鄉之前,我特地到西竺庵裏去探望了他一次。寺廟更破舊了,後麵那棵高聳挺拔的冬青樹也已經枯死,首先給我一種淒涼的感覺。走進廟去,看見義父蜷伏在廟角~堆稻草上麵,模樣如一條病狗。

  大概是睡著了,他並不動彈,甚至我輕輕呼喚他,也不答應。那是夏天,他裸露著枯柴一般的上身,卻躺在稻草上麵,讓一群蒼蠅圍集著他,仿佛他已經完全失掉了知覺。

  我沒有驚動他,就悄悄地退出身來了。我覺得還是不要去驚動他的好。在這世界上,他完全是一個孤獨的人。他一無所有,現在他老了,他的生命也將不再歸他所有了,我去驚動他做什麽昵?象他這樣的人,承受別人的損害,代替別人承受損害,他生命的存在對他自己能有什麽用處呢?

  果然,在我那次離開家鄉不久,就接到家裏的信,說在一個深秋的夜裏,義父靜靜地把生命交給死亡。他在什麽時候死的?他死的時候曾經有過什麽言語?誰也不知道,誰也不關心。這於他將是一種幸福吧,我想。因為象他那樣的人,隻能有這樣的死才是合適的,因為他再不能受人憐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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