侶倫
比起母親來,我的父親有另外一種人生。他不像母親那樣出生在舊社會裏,終生受著封建思想的束縛;卻是一出身就接觸“洋”氣社會。據我推想,他很年輕就出來為生活工作,打的是洋人工。在我開始對人事有所認識的時候,印象中他已經是個海員,而且這一直成為他的終生職業,他所工作的是美國輪船,這些輪船的航線是固定的,經常來往於中國、日本和美國的大城市,香港也是其中的一個站。照例是三個月才到香港一次。我的父親便是這樣長年累月在太平洋兩岸來來去去,消磨了大半生的。
由於長時期呼吸著西方空氣,加上生活環境的影響,他的思想和習染,多少也帶有“洋化”成份。他沒有忘記自己的中國人本位,可是對於鄉土的觀念卻非常淡薄;雖然也注意中國的時事,卻並不是出於關切。不過他也不盲目崇拜外國,隻是在碰到看不順眼的中國社會的缺點時,便往往拿外國人來比擬:
人家就不是這樣子“難怪老番看不起唐人!”這便是他習慣的口頭語。事實上在父親的那個時代,中國的確有許多事情不爭氣,使得許多具有民嫉自尊心而思想上又認識不清的人,由失望陷於絕望。我的父親便是這一類人之中的一個。
就是因為職業環境所形成的“洋化”思想,加上長時期生活在海外,我的父親的家庭觀念也是淡薄的。他對我的母親沒有感情,對於兒女也沒有感情。
他每次隨船回到香港,仿佛是一個過客,兒女也把他看作是一個遠方的來客。
因此當他離去的時候,沒有什麽惜別的情緒,回來的時候,也沒有什麽興奮的情緒。他的冷漠得近於嚴肅的態度,叫人不願意去接近他。甚至一些親戚,對他也有一種敬畏的心理。這就是我的父親的典型。
但人是會變的。這主要是決定於種種客觀方麵的因素。當時勢越來越顯得不能再像過去那麽好,一個人再也不容易操縱自己命運的時候,他便會醒悟著應該怎麽樣去處置自己。我的父親盡管還沒有到退休年齡,他的好日子已經是一場消逝了的華夢。於是他把接近暮年的生活,由海上轉移到陸上,在家裏安頓下來。他對於大半生自己賺錢自己揮霍的行徑有沒有悔意,誰也不知道。所能知道的卻是,他的“洋化”思想,隨著環境的變遷慢慢地扭轉過來了。他在精神上回到不再同家人和親戚長久隔膜的圈子裏來了。
於是在生命的新階段上,出現過一場喜劇。
那一次,是我母親的“外家”辦喜事,請吃喜酒。地點是在九龍城郊區一條村子裏。父親是從來不同一切有親戚關係的人來往的,他的脾氣是討厭“庸俗”,怕應酬。這一次卻破例地答應了邀請,使主家非常高興:難得這位嘉賓光臨。
母親和家人提早到主家幫忙做事去了。父親沒有早去的必要,他記下了路徑和入席時間,獨自隨後去。當他按照了提示沿著通往主家的小徑向前走時,中途給一個人迎麵截住,把他牽到路旁一處喜氣洋洋的場合裏去;那裏的一家屋子的庭院裏,幾桌喜酒正吃得喧鬧。父親給拉到空位就座,給同桌的賓客們包圍著勸酒,隻好禮貌地應酬著。奇怪的是見不到一個相識的麵孔。他隻好向一位招待的人找尋我的舅父朱秀。
“朱秀在裏邊忙著,不要管他。”對方匆忙地回答,“反正是自己人,不要客氣啦!”
原來在同一地區裏,兩家姓朱的同時辦喜事;無巧不成話,同樣有兩個名字相同的人。顯然地,事情是搞錯了!
正當我父親困惑著的時候,正式主家那邊也在困惑。人們奇怪著一位難得的嘉賓遲遲未到。擔心他不識路,便派了幾個人到路上去查看;走到中途,一眼望見在另一家喜筵上喝得半醉的我的父親,才恍然明白,嘩叫起來……
這件事的結局是,我父親窘得連大衣手杖也沒有拿,便急忙跟了來人到正式的主家去。隨後叫人送去二個紅封包作賀禮。
父親的生命原是一片空白,可是因為這一幕喜劇的緣故,卻使他的形象在關係人的記憶中,連同那喜劇一齊存在。
197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