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尼
鬆林不斷地喟歎著,說著我父親底聲音。鳥鵲在月下鳴噪了一一不安定的今夜晚啊!
有我父親底臉麵出現出來,朦朧地,好像是掛在鬆林底那一端,一個枝丫上頭。
父親仍然是有著那一張憂鬱的臉。
被遺忘了的死去的父親底臉麵,又出現在這異鄉的鬆林之中了。
在那時,父親還是中年,然而,也會常常憂鬱。父親帶著我走過村莊南邊的鬆林,小山上麵,乳白色的徑路,在月下蜿曲著。
父親突然停止了腳步,眼睛沉重地望著一個枝丫。
“老三,可還記得祖父?”
“不記得了。”
父親望著我,遲疑了一會兒,似乎是不知道應不應當引起我底記憶。
鬆林喟歎了,父親底眼睛濕潤著被忍住的眼淚。
父親低著頭,似乎是對自己說著,聲音低而沉重:
“祖父是一個長工,一個能幹的長工……”父親停止著,不能繼續下去。
我直視著父親底臉,但是,父親仍然是低著頭。
“後來,祖父得了癆病,不能當長工了。祖父沒有一升一碗田地,隻有我一個兒子,一個養不活祖父的兒子……在52歲的時候,在像今天的一個夜晚,祖父用了到鬆林來捆鬆柴的繩子,把自己吊死了,就在這個枝丫上麵。”
我沒有說什麽。我隻感覺著我底喉頭梗塞。我低著頭,看著父親身邊係的一條腰帶。我模糊地意識到父親也是一個忠實而能幹的長工,隻是有著癆病;
而我,則是在我還沒有生出以前就命定地被派成了一個終身的長工的。父親也是沒有一升一碗田地。
“我今年四十二歲了,老三。”父親繼續說著,嗆咳的聲音如同野狼底嗥叫,震徹了整個鬆林。
不久以後,父親就沒有長工可做。
鬆林喟歎著,父親並沒有想出他自己底處理自己的方法。
在父親承繼著祖父底方法,用自己底褲帶將自己吊死在鬆樹枝上以後,我就流落到這個城市來了。
在這城市中,我是懦弱而畏怯的少年人。我害怕著人們底陌生而敵視的眼睛,我更害怕著那靜僻的馬路旁邊的野梧桐樹底枝丫。野梧桐對於我是比鬆樹枝還要可怕的植物。
無論在鄉村和城市,都有著兩個世界。
有兩條路橫在前麵。我祖父和父親指示了一條。
鬆林不斷地喟歎著,在這都市底邊沿。
世界是靜止的,同時,又是在沸騰著了。
1934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