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白塵
前幾天是元宵佳節,一連幾天,電視屏幕上出現各處燈節的盛況;報紙上也刊載各地“鬧元宵”的報道和照片;這是三十多年來未曾見過的、發自農村人民內心喜悅的反映!
但人到望八之年,總不免有點“九斤老太”的脾氣:老覺得他記憶中的東西更美好。我在許多鏡頭和照片上曾細細尋覓每一隻燈彩,但沒找到一件超過我記憶中、或者說我半幻想中的那一架精巧、美妙的走馬燈!這說法自然有“今不如昔”之嫌,可不美妙!但我的動機還是自以為美的:每逢佳節倍思親嘛!我也是父母所生所養,盡管他們都已作古五十年,但觸景生情,偶然想念起他們,也屬人情之常。況且他們都是平民百姓,絕無在他們頭上畫光圈之意。
當我五歲的那年,我們家搬進清江浦城裏住。地點在東門大街上,自然也沒有門牌號碼。按照當時商店習慣,應該稱“紀家樓西、大源巷東、鼎吉祥綢布莊對門,坐北朝南便是。”因為我父親那時--即辛亥革命後一年,也確實生活好了些,自己開了店鋪。家,就在店鋪後麵,有三間堂屋、兩問廂房,也都是瓦屋了。我家那張全家福的照片,估計便是這時候照的,也是家庭轉入小康的證據。但我這時最寂寞:三位哥哥,最小的也比我大八歲,而比我小六歲的妹妹尚未出世;當時既無托兒所、幼兒園之類設施,又未到入塾讀書的年齡,整天隻好在家裏東翻西找,爬上爬下,想尋覓些可資消遣的物事。有一次,以偶然的機會,被我爬到東廂房的閣樓上去了,這可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那麽歡喜!因為這兒都是我當時見所未見的東西,雖然不過是些破爛。比如一頂沒有頂子的紅纓帽,一串斷了線的朝珠,一兩個斷了胳膊、缺了腿的陶俑,幾本一尺見方的舊帳簿子,一兩把破損了的宮扇等等,等等。其實,那時候連這些東西的名稱我都說不出來,更不知道其用處何在了。隻有一張案板,足有如今乒乓球台那麽大,我勉強算是認識的;但那又是做什麽用的呢?如說是廚房用品,沒有那麽大,也不至於塗上朱紅漆;要說是桌麵,我隻見過圓的,哪有長方形的呢?真是納悶!第二天黎明起身,我母親又按習慣將我從床裏拖出來,坐在她懷裏。她披上棉襖,下身捂在棉被筒裏,開始她早晨的訓子課了。這便是講“古記”。--古記者,我們清江人講故事之謂也。她的“古記”有兩大類:
一是講《三國》、《水滸》、《西遊》以至((紅樓夢》,後來她成為我接觸文學的第一個啟蒙老師,但我在五歲以前,未免是“對牛彈琴”,我還不能領略;另一類則是講她幼年“逃反”--即什麽戰爭中逃難的艱苦經曆。老實講,聽膩了,也不好聽,正如現在青年對於憶舊社會之苦不感興趣一樣。而我也同於一般孩子:愛對不懂的事尋根究底,便提出問題:“閣樓上那些東西叫什麽,是幹什麽用的?”等等。誰知引出一頓責罵:“誰讓你爬閣樓的?以後不許再去亂翻!”我當然隻有唯唯聽命。但孩子的好奇心是禁止不了的。有一天我又偷偷摸上閣樓,索性再看個仔細。這一次,可大有收獲:就在那厚厚的大帳簿裏翻出許多許多一寸多長的小紙人兒來。這是平麵的剪紙,可是用厚紙裱過的。這些人物我大都認得,是孫悟空、豬八戒、唐僧師徒們和一群蝦兵蟹將,以及另一個老和尚,似乎是法海;前者是《西遊記》無疑,後者可能是《白蛇傳))中人物了,可缺少白娘娘和許仙,隻能存疑。但奇怪的是,這些人物的手臂、腿部、腰部和頸部都可以活動,而活動部分是用白棉線釘了的,因此他們都可以做出各種動作來;有如今日剪紙的動畫片裏的人物!這不禁使我讚歎而驚奇!這是做什麽用的呢?我為這些色彩鮮豔、栩栩如生的小紙人兒入迷而沉醉了許久許久,不肯離開閣樓。忽然,母親在叫喚了:“四兒!四兒!你在哪裏?”我隻得捧著這一大堆小紙人兒走下閣樓。
這自然又引起一頓責罵:“你又爬上去了?”可我撒嬌放賴,偏要追問個不休。“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幼兒”嘛,母親拗不過。隻好一一回答我的問題。在這一問一答之間,可勾畫出我父親過去半生的奮鬥史來。原來我的祖父一一對不起,至今我也說不出他的名諱來,因為在我降生之前很久,祖父和祖母都去世了一一是在一家錢鋪的店員,因此我父親十多歲時也進了錢鋪當學徒。三年滿師以後,他開不了店鋪,卻去當了裱畫匠。原來在他當學徒的錢鋪隔壁,有一家裱畫店,他每天都去裱畫店裏偷看字畫,同時也就偷學了裱畫的手藝。母親說:“閣樓上那張紅漆案板,就是裱畫用的!懂了吧?”我問:“他也會畫畫兒麽?”她說:“那些破宮扇上山水人物,不就是他畫的麽?”並且不無自豪地說:
“他呀,也真能幹,學什麽都一學就會!”但又搖頭:“就是沒長性!”
我為自己父親居然會畫畫兒而自豪起來,於是很得意地反問:“那這些小紙人兒也是我大畫的了?”這裏的“大”字應讀平聲,即父親之意。我們清江浦的老百姓在口頭上從不拽文稱“父親”的,至於官宦人家如何,不得而知,它是否是“爹”的音轉呢?未必。因為我們對祖父才稱爹的。《金瓶梅》裏好像稱父親為“達達”,頗為近似,但也不知所據如何了。故我隻從鄉俗。
“自然是他畫的!”母親很得意地拂然說。
“那是做什麽用的?”我追問。
“你不虛!昕我說嘛!”她歇口氣,又說:“你沒看見那紅纓帽、朝珠跟泥人兒麽?”
原來我父親裱字畫缺助手,又歇業了。他的朋友丁四和丁六都是開古董店的,勸他入夥,但幹不到半年,便退夥了。他說,賣假古董損德,而真古董要刨人家祖墳,更損陰德,不幹!於是又向紙紮店偷學了手藝,平常紮些紙人紙馬糊弄鬼,過年就紮些燈來賣錢。
說起燈,我完全懂了:兔兒燈可以拖了走;西瓜燈可以在地上滾;馬兒燈更可以紮在腰裏奔跑;還有那舉在手裏的,叫“四老爺打麵缸”的,它是個白鼻子小醜,泥做的腦袋,可以一搖一擺作點頭晃腦的姿態,是我最喜歡的!我便央求說,今年過年請我大紮個‘四老爺打麵缸’吧!
“那算什麽?”媽傲然說:“你大才不紮那種燈哩!”
我自作聰明地說,那一定是走馬燈!我看過的,有“三英戰呂布”,有“關公過五關”之類,可那很貴,我大肯紮麽?
母親依然不屑地說:“那種走馬燈又算什麽?”她指著我麵前那一攤小紙人兒說:“這才是你大紮的走馬燈上的人兒!”
我看這小紙人兒比走馬燈裏那些人物要小,便問:“這麽小?”
母親哈哈大笑了,用手一比,比現在二十四時的電視機還要大:“這麽大!你哪見過?”接著她說,燈麵上糊了白紙,不像普遍走馬燈,紙人兒在一個門洞裏跑來跑去兜圈子;這些小紙人兒有幾十上百,都站在白紙上打仗。比如“水漫金山”吧,金山寺山門口站著法海和尚,一手揮拂塵,一手舉禪杖;白娘娘率領一大批蝦兵蟹將和一大群天兵天將在水上大戰,那不是上百人麽?
我當然歎為觀止了。但這些小人兒怎麽能站在紙麵上?他們又怎麽會打仗呢?據母親的回答是:那些小人兒其實是粘在上麵的:先用高梁稈子的細芯(取其輕),剪成一二分圓柱體,一麵粘在紙上,一麵粘在紙人兒的腰部,便似懸空地站在紙上了。至於會打仗弄動作呢,那是在小紙人的頭部、雙臂、雙腿上都係上一根頭發,每根頭發都又穿過紙麵,匯總了係在風輪上;燈裏點燃蠟燭,推動風輪,於是整個燈麵上的人物都活動起來了!這也就是那些小紙人兒關節上都釘上白線之故了。至此,我更驚歎不止。
但我又追問:“現在我大為什麽不紮了呢?”
母親歎息了:“一架‘水漫金山’燈也好!孫悟空大鬧天宮也好,要做上一個月,如今誰買得起呀?”
“以前賣給誰?又賣多少錢?”“一架燈要賣幾石米。你大和你大哥兩人隻能帶上三四架燈,還要坐船到揚州去趕燈節,那裏鹽商有錢,才能買得起。可如今揚州也不行了!”接著是一聲長歎。
看過今年各處燈會,我也發了一聲長歎。我父親是生不逢辰;如果他生在今朝,就憑他的燈彩,也許會成為一位工藝美術家吧?更恨餘生也晚,如果我能學到他的那副好手藝,豈不也可以為今年的燈會增添光彩?
不過我父親雖不是什麽工藝美術家,但他一輩子做商人,也頗有些“藝術家”的風度。這就是我母親說的“沒長性”。他此前學過錢鋪生意,裱過字畫,賣過古董,又紮過燈彩等等,都是愛好。此後,他開過小錢鋪,那是他本行,不久,他又開酒店,因為他愛喝兩杯;後來,我的哥哥們都學了織襪子的手藝,他又對這機器感興趣,便開了個家庭作坊,美其店名日大綸襪廠。其實並無廠房,也無工人,除了為兒子就業,也為我表兄、表姐們學點手藝。以後,店鋪交給兒子們管,他自己卻去養菊花、養金魚,自己做山石盆景以自娛。晚年,襪廠營業日衰,終至頂替出去。他便攜帶孫兒、孫女去“文元”聽王少堂說《水滸》。他平易近人,從不發愁,街坊鄰裏都稱為“陳大爹爹”;文雅點的,就稱之為“鶴翁”。他愛說笑,有幽默感;遇事馬馬虎虎,不太認真;即使對兒女不滿,也未見他嚴厲譴責;晚年更不講穿著,一件馬褂,四季不離身,老友們在背後又稱他為“陳大迷媽”。迷媽者,即馬虎之意。隻有一樁,到晚年老兩口不太和睦;母親臥病在床,常常提名道姓地罵他,他也隻退避三舍,和鄰居打哈哈去了。對於這點,我是不免腹誹,覺得他有點無情了。
可是不然。當我母親病逝之後,他不僅盡可能地厚殮她,而且親自動手,在靈柩當頭刻上一行宋體朱字,其刀法之工整,不下於篆刻專家。這件事,可使我回憶起幼年時母親對他的讚譽:“他學什麽都是一學就會!”可是他幾時又學過刻字的手藝呢?到了出殯日期之前,他說不要向杠房裏租什麽“龍杠”或“如意杠”了,也不用繡花的棺罩,隻租一副棺罩的竹架。然後他去東鄉買了三擔扁柏枝葉來,又買了一整圈細鉛絲,然後便叫我當下手,在竹架上編出一隻翠柏棺罩來;而且頂罩的四角還高高翹起,有如宮殿的模式。之後,他又自己動筆,畫了八個尺多長彩色人物,用紙裱糊好,然後一個個剪下,原來是“八仙過海”!不用說,它們和上百朵白色的紙花,都是裝飾在翠柏棺罩上的了!鄰居們看了都讚歎說:“嘖!嘖!嘖!這世上誰見過這樣美的棺罩!”可父親搖搖頭說:
“還沒完工哩!”
兩天以後,即“開吊”的前夜,更大的奇跡出現了:紮好的翠柏棺罩豎立起來了,而且在棺罩的頂上挺立著一隻屈其一足而翹首長鳴似的丹頂鶴,真是亭亭玉立,栩栩如生!這正是我父親緊閉在他臥室裏兩天製作出來的藝術精品!
出殯的那天,作為“杖期生”的父親全身縞素,手持喪杖,走在我們這群孝子孝孫行列之前。我隱隱聽到他在嚶嚶啜泣,想到棺罩頂上那輕輕搖動,仿佛振翅欲飛的丹頂鶴的姿態,又聯想到他的“雅篆”正是“鶴亭”二字,不禁淚如泉湧。我想,他應該是位“藝術家”了,因為我從他在喪期中的幾件小事看出一個“藝術家”的靈魂和他深摯的愛情。母親死而有靈,也該含笑於九泉了吧?
1984年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