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
(上)
我於甲午年往三味書屋讀書,但細想起來,又似乎是正月上的學,那麽是乙未年了,不過這已經記不清楚了,所還記得的是初上學時的情形。我因為沒有書桌,就是有抽屜的書桌,所以從家裏叫用人背了一張八仙桌去,很是不像樣,所讀的書是《中庸》上半本,普通叫做“上中”,第一天所上的“生書”,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是“哀公問政”這一節,因為裏邊有“夫政也者蒲蘆也”這一句,覺得很是好玩,所以至今不曾忘記。回想起來,我的讀書成績實在是差得很,那時我已是十二歲,在本家的書房裏也混過了好幾年,但是所讀的書總計起來,才隻得《大學》一卷和《中庸》半卷罷了。本來這兩種書是著名的難讀的,小時候所熟知的兒歌有一首說得好:
大學大學,
P股打得爛落!
中庸中庸,
P股打得好種蔥!
本來大學者“大人之學”,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不是小學生所能懂得的事情;我剛才拿出《中庸》來看,那上邊的兩旬即“人道敏政,地道敏樹”,還不能曉得這裏講的是什麽,覺得那時的讀不進去是深可同情的。現今的小學生從書房裏解放了出來,再不必愁因為讀書不記得,P股會得打的稀爛,可以種蔥的那樣,這實在是很可慶幸的。
現在話分兩頭,一邊是我在三味書屋讀書,由“上中”讀到《論語》、《孟子》,隨後《詩經)),剛讀完了“國風”,就停止了。一邊是父親也生了病,拖延了一年半的光景,於丙申(一八九七)年的九月棄世了。
父親的病大概是在乙未年的春天起頭的,這總不會是甲午,因為這裏有幾件事可以作為反證。第一個是甲午戰爭:當時鄉下沒有新聞,時事不能及時報道,但是戰爭大事,也是大略知道的;八月是黃海戰敗之後,消息傳到紹興,我記得他有一天在大廳明堂裏,同了兩個本家兄弗談論時事,表示憂慮,可見他在那時候還是健康的。在同一年的八月中,嫁在東關金家的小姑母之喪,也是他自己去吊的,而且由他親自為死者穿衣服;這是一件極其不易的工作,須得很細心謹慎,敏捷而又親切的人,才能勝任。小姑母是在產後因為“產褥熱”而死的,所以母家的人照例要求做法事“超度”;這有兩種方法,簡單一點的叫道士們來做“煉度”,凡繼續三天;其一種是和尚們的“水陸道場”,前後時間共要七天。金家是當地的富家,所以就答應“打水陸”,而這“道場”便設在長慶寺,離我們的家隻有一箭之路,來去非常方便,但那時的事情已都忘記了。
小姑母是八月初十日去世的,法事的舉行當在“五七”,計時為九月十五日左右,這也足以證明他那時還沒有生病。有一天從長慶寺回來,伯宜公在臥室的前房的小榻上,躺著抽煙,魯迅便說那佛像有好多手,都拿著種種東西,裏邊也有骷髏;當時我不懂骷髏的意義,經魯迅說明了就是死人頭骨之後,我感到非常的恐怖,以後到寺裏去對那佛像不敢正眼相看了。關於“水陸道場”,我所記得的就隻是這一點事,但這佛像是什麽佛呢,我至今還未了然,因為“大佛”就是釋迦牟尼的像,不曾見有這個樣子的,但是他那丈六金剛,坐在大殿上,倒的確是偉大得很呢。
(中)
伯宜公生病的開端,我推定在乙末年的春天,至早可以提前到甲午年的冬天,不過很難確說了。最早的病象乃是突然的吐狂血。因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裏,不能估量其有幾何,但總之是不很少,那時大家狼狽情形,至今還能記得。根據舊傳的學說,說陳墨可以止血,於是趕緊在墨海研起墨來,倒在茶杯裏,送去給他喝。小孩在尺八紙上寫字,屢次舔筆,弄得“烏嘴野貓”似的滿臉漆黑,極是平常。他那時也有這樣情形,想起來時還是悲哀的,雖是朦朧地存在眼前。這乃是中國傳統的“醫者,意也”的學說,是極有詩意的,取其黑色可以蓋過紅色之意;不過於實際毫無用處,結果與“水腫”的服用“敗鼓皮丸”一樣,從他生病的時候起,便已經定要被那唯心的哲學所犧牲的了。
父親的病雖然起初來勢凶猛,可是吐血隨即停止了,後來病情逐漸平穩,得了小康。當初所請的醫生,乃是一個姓馮的,穿了古銅色綢緞的夾袍,肥胖的臉總是醉醺醺的。那時我也生了不知什麽病,請他一起診治,他頭一回對我父親說道:
“貴恙沒有什麽要緊,但是令郎的卻有些麻煩。”等他隔了兩天第二次來的時候,卻說的相反了,因此父親覺得他不能信賴,就不再請他。他又說有一種靈丹,點在舌頭上邊,因為是“舌乃心之靈苗”,這也是“醫者,意也”的流派;蓋舌頭紅色,像是一根苗從心裏長出來,仿佛是“獨立一支槍”一樣;可是這一回卻不曾上他的當,沒有請教他的靈丹,就將他送走完事了。
這時伯宜公的病還不顯得怎麽嚴重,他請那位姓馮的醫生來看的時候,還親自走到堂前的廊下的。晚飯時有時還喝點酒,下酒物多半是水果,據說這是能喝酒的人的習慣,平常總是要用什麽肴饌的。我們在那時便團圍著斷他講聊齋的故事,並且分享他的若幹水果。水果的好吃後來是不記得,但故事卻並不完全忘記,特別是那些可怕的鬼怪的故事。至今還鮮明地記得的,是《聊齋誌異》裏所記的“野狗豬”,一種人身狗頭的怪物,兵亂後來死人堆中,專吃人的腦髓,當肢體不全的屍體一起站起,驚呼道“野狗豬來了,怎麽好!”的時候,實在覺得陰慘得可怕,雖然現在已是六十年後,回想起來與佛像手中的骷髏都不是很愉快的事情。
不過這病情的小康,並不是可以長久的事,不久因了時節的轉變,大概在那一年的秋冬之交,病勢逐漸地進於嚴重的段落了。
(下)
伯宜公的病以吐血開始,當初說是肺癰,現在的說法便是肺結核;後來腿腫了,便當作膨脹治療,也究竟不知道是哪裏的病。到得病症嚴重起來了,請教的是當代的名醫,第一名是姚芝仙,第二名是他所薦的,叫做何廉臣,魯迅在((朝花夕拾))把他姓名顛倒過來寫作“陳蓮河”,姚大夫則因為在篇首講他一件賠錢的故事,所以故隱其名了。這兩位名醫自有他特別的地方,開方用藥,外行人不懂得,隻是用的“藥引”,便自新鮮古怪,他們絕不用那些陳腐的什麽生薑一片,紅棗兩顆,也不學葉天士的梧桐葉,他們的藥引,起碼是鮮蘆根一尺。這在冬天固然不易得,但隻要到河邊挖掘總可到手;此外是經霜三年的甘蔗或羅卜菜,幾年陳的陳倉米,那搜求起來就煞費苦心了。前兩種不記得是怎麽找到的,至於陳倉米則是三味書屋的壽鑒吾先生親自送來,我還記得背了一隻“錢褡”(裝銅錢的褡褳),裏邊大約裝了一升多的老米,其實醫方裏需用的才是一兩錢,多餘的米不曉得是如何處理了。還有一件特別的,那是何先生的事,便是藥裏邊外加一種丸藥,而這丸藥又是不易購求的,要配合又不值得,因為所需要的不過是幾錢罷了。普通要購求藥材,最好往大街的震元堂去,那裏的藥材最是道地可靠,但是這種丸藥偏又沒有;後來打聽得在軒亭上有天保堂藥店,與醫生有些關係,到那裏去買,果然便順利地得到了。名醫出診的醫例是“洋四百”,便是大洋一元四角,一元錢是診資,四百文是給那三班的轎夫的。
這一筆看資,照例是隔日一診,在家裏的確是沉重的負擔;但這與小孩並無直接關係,我們忙的是幫助找尋藥引,例如有一次要用“蟋蟀一對”,且說明須要原來同居一穴的,這才算是“一對”,隨便捉來的雌雄兩隻不能算數。在“百草園”的菜地裏,翻開土地,同居的蟋蟀隨地都是,可是隨即逃走了,而且各奔東西,不能同時抓到。幸虧我們有兩個人,可以分頭追趕,可是假如運氣不好捉到了一隻,那一隻卻被逃掉了,那麽這一隻捉著的也隻好放走了事。好容易找到了一對,用綿線縛好了,送進藥罐裏,說時雖快,那時卻不知道要花若幹工夫呢。幸喜藥引時常變換,不是每天要去捉整對的蟋蟀的,有時換成“平地木十株”,這就毫不費尋找的工夫了。《朝花夕拾》說尋訪平地木怎麽不容易,這是一種詩的描寫,其實平地木見於((花鏡》,家裏有這書,說明這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珊瑚珠的。我們稱它作“老弗大”,掃墓回來,常拔了些來,種在家裏,在山中的時候結子至多一株樹不過三顆,家裏種的往往可以多到五六顆,拔來就是了。這是一切藥引之中,可以說是訪求最不費力的了。
經過了兩位“名醫”一年多的治療,父親的病一點不見輕減,而且日見沉重,結果終於在丙申年(1896)九月初六日去世了。時候是晚上,他躺在裏房的大床上,我們兄弟三人坐在裏側旁邊,四弟才四歲,已經睡熟了,所以不在一起。他看了我們一眼,問道:
“老四呢?”於是母親便將四弟叫醒,也抱了過來。未幾即人於彌留狀態,是時照例有臨終前的一套不必要的儀式,如給病人換衣服,燒了經卷把紙灰給他拿著之類,臨了也叫了兩聲,聽見他不答應,大家就哭起來了。這裏所說都是平凡的事實,一點兒都沒有詩意,沒有“衍太太”的登場,很減少了小說的成分。因為這是習俗的限製,民間俗言,凡是“送終”的人到“轉煞”當夜必須到場,因此凡人l臨終的時節,隻是限於平輩以及後輩的親人,上輩的人絕沒有在場的。“衍太太”於伯宜公是同曾祖的叔母,況且又在夜間,自然更無特地光臨的道理,《朝花夕拾》裏請她出台,鼓勵作者大聲叫喚,使得病人不得安穩,無非想當她做小說裏的惡人,寫出她陰險的行為來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