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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吾師

  張中行

  記得昔年有興致打油,曾謅這樣一句:"幾度扶風待絳紗"。這表明我雖是"今之眾人",卻不像韓文公說的那樣"恥學於師"。不恥學於師,又受天之祜,幼年未夭折,因而所從之師,就數量說就大為可觀了。數量大,有沒有魚目混珠的?難免。那就挑選一下,隻留聽過講又或多或少懷有敬意的,粗粗算了算,數目還是不少。且不管它。隻說師生授受方麵的心情關係,可分為正反兩個方麵。正麵的,最高超的如七十子之於孔子,"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得一言一行則拳拳服膺,死生以之。反麵的,也說最高超的,兼舉中外,中有"謝本師",外有"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

  忽然泛論這些做什麽呢?我是想拉個老外亞裏士多德來幫忙,壯壯膽量,以便說幾句本不該說又禁不住要說的話。徑直說是對於紅樓時期的兩位老師,今已作古的,近年的一些想法,我有不同意見。意見不同!本之北大的紅樓精神,應該各抒己見,所以我就不客氣了。

  一位是錢賓四(名穆)先生。三十年代初我聽過他一年課,課程名目記不清了,隻記得語音南腔而不北調,說"黃河"有如"王五",考證《楚辭》,把其中許多地名由江南搬到江北。這對不對,像是可商,但我佩服他,因為所寫《先秦諸子係年》確是很高明。"七·七"事變以後,他到昆明,山川修阻,其後到了台灣,多年來談虎色變,聽說他寫過((國史大綱》之類我沒讀過,不知道有沒有與眾不同之見。是不久前,((光明日報》某君送來他們新編的一本《書摘》,翻開看看,竟收錢先生1979年版的一本新著,名《從中國曆史來看中國民族性及中國文化》。看書名,知道錢先生學風有變,是由昔年的分析變為綜合,考證變為推想。這,估計錢先生會以為意義更大。我也但願如此,於是看((書摘》的所摘,《從象棋看中國人的精神》一節。沒想到剛看千八百字就遇見下麵一段,使我大吃一驚。他是這樣寫的:

  中國的傳統,隻可說是君主立憲,而絕非君主專製。君主專製這種政治製度是違反我們中國人的國民性的。中國這樣大,政治上一日萬機,怎麽可由一人來專製?中國人不貪利,不爭權,守本分,好閑暇,這是中國人的人生藝術,又誰肯來做一個吃辛吃苦的專製皇帝呢?

  恕我對老師說幾句直言,這段話說到中國的政治製度,說到中國人的品質,如果意在為這兩個大塊頭作廣告,可以評一百分;如果是敘述事實。顯然就應該評零分,因為很難在中國的一'土地"上找到實例。說"土地",因為在書本上可以找到,如巢父、許由之類。至於生活在土地上有血有肉的真人,不貪利,不爭權,錢先生往矣,希望同意錢先生看法的能夠找來一些讓我們見識見識。個別的,能找到,但錢先生是統而言之,意思是都不貪利,不爭權,那麽,如嚴嵩、和砷之流,富可敵國,曹丕(代漢),楊廣(殺父取位)之流,往哪裏安置呢?總不能算外國人吧?還是專說最大塊頭的政治製度,錢先生用到君主立憲這個名稱,對君主立憲的涵義,或說規定和措施等,總不當毫無所知吧?不知,可以查查辭書,那是有人總管行政,君主也要依法行事;或比之實例,英國有不少女王,曾經如清末掌權的糊塗老太太那拉氏,一不高興就把一些正人君子推向菜市口刑場嗎?說到亂殺人,想到正在播放的《雍正皇帝》,他不隻隨意殺人,還下令稱自己的弟兄為豬為狗,這也可以稱為依((憲法》行事嗎?至於上引一段話最後說的無人肯做皇帝,恕我更加直言,真不知道錢先生的曆史是怎麽念的!

  一一或應該說,不知道是怎麽理解的,因為就在上麵一段話之前不遠,錢先生還說過:"楚漢之際,項羽與劉邦兩人爭天下。"爭與不肯,怎麽能夠和平共處呢?

  再說一位是顧頡剛先生。三十年代初我入北大紅樓讀書,正是《古史辨》

  充滿學術空氣的時候,我自然會受到熏染,自信也學到不少東西,如不輕信經史中為在上者粉飾的假話,以及《易經》卦爻辭中還藏有什麽神秘,等等,就有不少是《古史辨》及其創始者顧先生之賜。也就因為對顧先生懷有敬意,他來北大兼課(其時他是燕京大學教授),講禹貢,即古代地理,我選了。顧先生不嫻於辭令,可是讀書多、知識豐富,我們於結結巴巴中還是獲得很多。其時他有弄清楚曆史(的)地理的大誌,創辦禹貢學會,編印《禹貢》期刊,我以聽課時因緣,也加入學會,記得還寫過文章。說這些是想表明,顧先生確是我的老師,非一般為表示尊敬,泛泛稱呼一聲的可比。解放以後,我和他隻見過一麵,他研究什麽,是否仍熱心於曆史地理,我都不知道。是不久前,以偶然的機緣,我知道他重印所著《秦漢的方士與儒生》,曾在((重版前言》中表示今是而昨非。趕緊找來看,篇幅不長,其中有些話也使我感到驚訝。那是這些:

  上海古籍出版社決定重版我的舊作《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使得我既高興又慚愧。高興的是,這本小冊雖是舊作,也許還能對讀者認識這一時代的特性有所幫助;慚愧的是,書中還存留著不少的缺點和錯誤,而我的身體已為許多慢性病所困住,不能在這大好的形勢之下早日作出相應的修改,有負領導和讀者的厚望。例如原書提到秦始皇焚書坑儒時,認為"焚書"是秦初統一時的政治措施,而"坑儒"隻是始皇個人一時的發脾氣。這一點既與毛主席的觀點不符,即對於我自己近年研究法家思想時所得到的結論也不合:這兩件事分明是同一種時代思潮的連鎖反應。這方麵的證據我在病中已搜羅了許多,我想請人助我用考據的方式敘述出來,盡量不改動原材料的麵貌,比較清楚地說明秦始皇製行這兩項嚴厲的任務都是有所秉承,起著拗轉當時腐化的遊惰的社會寄生生活的作用的。

  這是說,對於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昔年的認識,即不舉手讚成,錯了;應該改變觀點,變不讚成為讚成,並引經據典證明今是而昨非。這引經據典的著作,擬題為《儒法兩家的由來和儒法鬥爭的真相》,大概沒有完成,不知道有什麽不同於時風的講法。其實也可以不管,隻說我的一貫偏見,是:不管能找到什麽樣的看似高妙的理由,憑借手中擁有動用武力的生殺予奪之權,一時不高興,就下令焚隻是不利於己之書,坑自己厭憎之人,都是迫害小民的荒謬之舉,我都反對。因而對於顧先生的變,我也不能讚成。

  深追一步,兩位老師的意見的不足為訓,恕我用準誅心之法,說來由還不一樣。錢先生流落異域,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想到吾國與吾民,由愛戀之情出發,就隻看見,或並未看見而隻是醉心於希望甚至幻想,於是入目的就隻是孔孟的善而不是盜蹠的惡(依舊說),隻是西施的美而不是無鹽的醜。這是因情而忘了事實之理。顧先生則另是一種,"前言"是1978年初所寫,其時顧先生年過古稀,就真能盡棄其所學而學吧?我頗疑為乃從大流,作應時八股。如"前言"的開頭是"自從英明領袖華主席為首的"雲雲,推想十年之後的現在,就必定另起爐灶。如果竟是這樣,對於吳起、商鞅、韓非、李斯之流,認識也會又有變吧?假定對於這兩位老師,我的追問來由的想法不錯,我想再膽大一些,來個總的評論。不好說,想由康德那裏借個術語,是:為了大我,錢先生不惜扔掉"純粹理性";為了小我,顧先生不惜扔掉"實踐理性"。兩位都錯了,錢先生是在治學方麵,顧先生是在為人方麵。

  說到為人,吾師中也有決不作應時八股的,可以舉熊十力先生為例。紅樓時期,熊先生講"新唯識論",我聽過一兩次,是旁聽。選而聽的不過一兩個人,不是曲高和寡,是阿賴耶識之類過於玄遠。比如熊先生所謂新的,與玄奘法師、窺基大師或可稱為舊的究竟分別何在,我始終不甚了'了。分別總是有的,證據是有人寫了((破新唯識論》,熊先生當然不甘示弱,還寫了《破破新唯識論》。萬法唯識,能生一切的種子在心,如果真像_一些淺嚐甚至外行的人所想象,哲學可以分為唯心和唯物兩類,唯識自然應該劃人唯心那一類。熊先生承認這種劃分,也承認自己的哲學是唯心論。且說解放以後,時風是唯物皆是,唯心皆非,縱使誇誇其談時候,並不知道所謂物,所謂心究竟何所指,更不知道,如來中國講過學的羅素,曾寫《物之分析》和《心之分析》,每一本都是幾十萬言。總之,唯心不吃香了,熊先生回首都北京,仍在北京大學領工資,怎麽辦呢?切膚之痛,熊先生像是感受更深。感受表現為言行,我自己親曆,也看見不隻一次,舊學生第一次來看他,他必用手指己胸,聲如講課時,說:"我可還是唯心論!",這是明示學生:"你不要以為我會應時而變,我永遠不會變。"熊先生往矣,我才敢說,對於他的早期的唯識,晚期的大《易》,我因為受了西方的以科學為基礎的哲學思想的"汙染",一直覺得仍是漢宋儒生那個老框架,玄想成分太多,實證成分太少。但扔開所想,隻說熊先生的治學和為人的態度,忠於自己之所信,不以勢利為轉移,我是自始至終高山仰止的。

  到此,該結束了,想到一時興之所至,說了一些對先師不夠尊重的話,是不是過於狂妄了?這也許不妥,所以應該求化挑剔為助力,那就改為這樣的意思:我也老了,有時也舞文弄墨,所以必須自勉,要求有所想,有所言,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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