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大岡
如果我記憶正確,梁宗岱先生(1903-1983)翻譯法國詩人梵樂希(瓦雷裏)
的《水仙辭》,發表在《小說月報》上,那年,我還是個高中學生。《水仙辭》
原詩高潔的意境,梁先生譯筆的華麗,當時給我很深的印象。後來,我選擇了法國語言文學作為學習的專科,和梁譯《水仙辭))的藝術魅力給我的啟迪多少是有關係的。
梁譯《水仙辭》的發表,不但對於像我那樣一個普通中學生曾經產生不小的影響,而且在當時中國文藝界也是一件引起廣泛注意的事,從此,梁宗岱的名字漸漸地為國內愛好外國文學的青年們所企慕。
1932年我第一次和梁宗岱先生晤麵。那時,他任北京大學法語係主任兼教授,雖然年齡還隻有二十九歲,而我已經二十三歲,卻隻是中法大學三年級的學生,由於準備寫畢業論文,不知道選什麽題目好,我很想拜訪一次著名法國文學專家梁宗岱先生,向他請教。於是就請我的朋友卞之琳做介紹人。卞當時是北大英文係學生,可能旁聽過梁教授的課,所以認得他。梁教授同意接見我,到約定的日子,卞之琳領著我這個土頭土腦寒傖膽怯的學生去拜訪梁教授。
記得那時梁宗岱先生住在胡適家中的一個獨門獨戶的偏院。他一人住一間寬大的花廳。好像把原來的隔牆拆除了,用葦席隔成若幹小間,包括梁教授的書室,臥室,餐室,會客室等。我和卞之琳在會客室裏坐了一陣子,等候梁教授從外邊回來。不多久,從院子進來了一位身材頎長,風度翩翩的青年人。卞之琳站起來介紹:"這位是梁教授;這是羅大岡……"我站起來,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正襟危坐,恭聽梁教授的教言。沒有想到,他一開口就問我:"你們中法大學的女生誰最漂亮?"我不覺為之一愣,結結巴巴地回答不上來。這時梁教授臉上露出嘲笑的神氣,也就不堅持非要我回答他的問題。後來我明白了,風流倜儻的梁教授要考驗我,看我的反應是否靈敏,心情是否開朗,配不配研究法國文學。很顯然,他對於我愚鈍神態大為失望,斷定我不是研究法國文學的好材料。所以關於我寫什麽畢業論文的問題,他已經不感興趣,隨便談了幾旬別的事。最後他囑咐我要認真地聽中法大學一位剛剛從法國回來的女博士的講課。這位女教授據說是專精法國現代文學的,讓我去聽她的課。對於我寫論文有好處。談話繼續不下去了,我就站起來告辭。
自從那次晤麵之後,幾乎有五十年之久,我沒有再見到梁宗岱先生,沒有通信,沒有任何聯係,既無工作上的關係,也無私人往還。
1978年11月,在廣州召開外國文學工作規劃會議,會上成立了全國性的外國文學學會。到會的各地代表有二百人左右,梁宗岱先生也應邀出席了會議。
我從北京到達廣州,向大會報到那天晚上,聽到梁宗岱先生就住在同一個賓館,就和二三人熟人,到梁先生房間裏去拜訪他。他已經上床休息了,聽見有人去看他,他和我們招呼了一下,沒有下床,似乎很疲乏,我們不好意思打擾他,匆匆退出來了。如果不是事先了解情況,我怎麽也不敢相信那位躺在床上的白發老人,就是我在l932年見到的翩翩年少,風流倜儻的梁宗岱。當然,我自己經曆了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也已經成了龍鍾老漢。難怪梁先生和我相見時根本想不起來我是什麽人。我告訴他:"我是羅大岡,中法大學的學生,梁先生記得嗎?"他麵部毫無表情。很顯然,在他腦子裏,連我姓名也沒有留下絲毫影子。
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同時,這也說明,雖然梁先生是我的同行和前輩,我是晚輩,可是我們兩人之間一直沒有交往關係。
在那次會上,他和我分在同一個小組,常有見麵的機會。在閑談時,他告訴我們,最近若幹年來,他把全部精力和時間用在釀造藥酒的工作上。這是一種梁氏祖傳的秘方,效果非凡,可治百病。將來出名之後,必將震驚世界,他的目的在於濟世,絲毫沒有沽名牟利的意圖,這一點,我是完全相信他的。如果不出於崇高的動機,他完全有條件度清閑舒適的暮年,沒有必要傾家蕩產,整天為他的藥酒操心。
大會結束,大家分手時,梁先生向幾個熟友,每人贈送梁氏藥酒一瓶,我也得到一瓶。從廣州回北京的火車上,我受了風寒,身體不適,於是打開梁先生的秘製藥酒來喝。火車還沒進入河北省界,那瓶已被喝幹了,雖然我在平時是沒有喝酒習慣的。
1979年在北京參加第四屆全國文代會時,我聽說梁宗岱先生也來開會了。
但是沒有機會碰見他。
以上就是我和梁宗岱先生全部交往過程。合此而外,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他畢生的經曆和事業我一無所知。但是我一向佩服他的文采和才華。聽說他寫過許多舊體詩,我沒有見過。他的法國語言文學的造詣是很高的。本世紀三十年代,我在法國留學時,曾經讀到梁先生和法國作家若望·普來伏斯特(190l-l944)合譯的陶淵明詩選,精裝一大冊,有法國詩人瓦雷裏(即《水仙辭》的作者梵樂希)的序言。這部法譯陶詩,是我見到過的法譯中國古詩中,質量比較好的。1981年冬我在巴黎訪問了羅曼·羅蘭夫人。羅蘭夫人拿出她整理好的一大捆中國青年在數十年中給羅曼·羅蘭寫的信給我看。在那些信中,我發現了幾封是梁宗岱先生手寫的倍。他的法文寫得也比一般中國人來信的法文水平似乎高明一些。瓦雷裏在梁譯陶詩的序言中,也提到梁宗岱的法語說得比較精練。這都說明梁先生在外語方麵的才能。
前兩年,北京一位愛好文學的青年,問起梁宗岱譯的法國十六世紀著名思想家散文家蒙田的隨筆選。他說譯得很好,可惜選得太少。我說我很慚愧,由於久居海外,對國內譯界情況所知甚少,沒有看到梁譯蒙田隨筆選,但是,由此可見梁宗岱選擇法國作家是很有眼力,很有學問的,而時下許多人,爭先恐後搶譯外國時髦作家,置古典作家於不顧,即使這個作家在文學史上有極高的地位而中國沒有人介紹過。
可惜梁宗岱先生未能將畢生精力集中在文藝工作,包括外國文學介紹工作上,否則他在這方麵的成就一定更大。
1983年梁宗岱逝世後,他的忠心耿耿的夫人甘少蘇女士,一到處搜集資料,準備給梁先生寫傳記,一再來信催促我寫一點關於梁先生的回憶。我對梁先生所知甚少,本來是沒有條件寫回憶的。但是梁夫人的一片熱忱感動了我,我勉強寫了一點我所知道的真實情況,不加修飾,不講求文采,聊供梁夫人參考,略表我對於一位同行的老前輩的尊敬之意。
1984年12月22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