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淺予
本文作者是當代中國的著名畫家,新中國成立前,作者與張大千的過從甚密,關係很深。這篇文章比較客觀地分析了張大千的政治思想和藝術成就,為研究張大千提供了珍貴的史料。
張大幹是1949年離開祖國的,他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他的很多收藏的畫,其中石濤的畫,有一百多件,還有宋、元、明、清的畫。對於他的收藏品,台灣的評論是:富可敵國,貧無立錐。也就是說,他收藏的畫可以比得上一個博物館的收藏品,價值是無法計算的,但是他平時並沒有錢,因為雖然張大千的畫賣出時得錢不少,但他也花得厲害,大進大出。我們現在故宮裏有幾件作品是他賣給我們的,一幅很有名的是五代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還有五代董源的《瀟湘圖》,宋朝劉道士的《萬壑鬆風圖》。這三幅畫是張大千在香港賣出,由我們國家文物局收購下來的。那時文物局局長是鄭振鐸。在這以前,鄭振鐸對張大幹有看法,認為張大千在敦煌期間,對敦煌壁畫有破壞,自從張大千把這三張畫賣給我們後,鄭振鐸對我講過,張大幹還不錯,這幾張畫本來他可以賣給外國人,價錢還可以更高,但是他願意賣給我們,給自己的祖國。像這樣一張畫五十年代能賣好幾萬,現在就更是無價之寶了。
這幾張畫原來就是故宮裏的,是溥儀離開北京時從故宮裏帶出去的。日本投降後,溥儀當了俘虜,這幾幅畫就從長春宮廷裏流出來,到了古董市場上。
北平的古董商人到沈陽收購來,轉賣給張大千。張大千是在1945年,日本投降後不久坐美國空軍飛機到北平的,他知道北京發現了這些東西。他花了多少錢我不清楚,大概除了多少金條,還搭進去不少自己的畫。我是1947年到北平藝專的,1948年他到北平來,徐悲鴻家裏,他把"夜宴圖"拿出來給我們看了。
自從他得到這張畫後,一直帶在身邊,還特別刻了個圖章,叫《昵宴樓》。張大千到國外以後,除了這幾張畫賣給我們外,還陸續賣了一些畫。因為他在國外開支很大。據說賣這幾張畫是因為在巴西買地蓋莊園,預備在巴西定居,為籌集旅費需要錢的時候賣給我們的。這所莊園名叫"八德園"。
張大千離開祖國的時候,北平已經解放,四川還沒解放,從四川他的學生那兒傳來消息,說他老師要走了。走了以後,頭幾年他在香港、印度、泰國、日本等地,當我們得知他在香港時,我和徐悲鴻二人給他寫了一封信,把解放以後我們的情況和他談了,講我們在這兒很好,希望他能回來。他托一個從香港回來的學生帶口信給我們,說他不想回來。張大千離開祖國後,先住在阿根廷,後又搬到巴西,又從巴西搬到美國,最後在台灣定居。他說,不管怎樣,國外的生活對他在感情上是受不了的。所以還要回國。這個國他當然是指台灣。
他到處跑,每年要到法國和日本一趟,他的畫在法國和日本都是有市場的。他到法國去的時候,我們有幾個赴法的文化代表團和他聯係過,表示歡迎他回來,他和我們見了麵總是比較客氣,但表示還不想回來。有一次,我們一個以夏衍為首的代表團到了日本。當時,張大千有一張畫,說是唐畫,要出賣。
夏衍聽到這個消息,就認為,如果真的是唐畫,我們國家當然要買回來。夏衍就派人和他聯係,表示我們國家要收購,希望他賣給我們。張大千說,這張畫是假的,是騙外國人的,你們不要買了。夏衍回來跟我說,這個人還不錯,告訴我們這是他造的假畫。這幅畫在日本印了複製品,夏衍帶了一張回來。我看張大千的畫看多了,一看就知道是張大幹畫的,畫麵上是幾匹馬,一個牧馬人。
從這些表現說,盡管張大千對共產黨不了解,但他認為大陸也還是自己的祖國。
他有些題畫的詩裏經常提到懷鄉、懷國、懷舊、懷友之情,盡管他後來說,我的國家現在在台灣,並回台灣定居。但我們如果從對台灣的政策講,,回台灣定居也就是回到祖國定居。從他的行動看,還是一位愛國的知識分子。
我在幾篇文章裏,充分肯定張大千在藝術上的成就,認為張大千是繼齊白石、徐悲鴻之後中國的又一大畫家,是中國畫大師。這個評價不算高、我們國內宣傳張大千最起勁的地方是四川,因為他是四川人,為他出了許多畫冊,還讓他的女兒到巴西去探親。他的女兒張心瑞在巴西住了一年,我們都怕她回不來了,她還是回來了。
關於張大千的生平、曆史,有很多現成的文獻可以參考,我想談炎我跟他的關係。
我和張大幹認識是在1936年,那時我在南京住,張大幹在南京中央大學藝術係教課。這年,他在南京開了個畫展。在那時以前,我在上海就認識他,但我們在南京時期來往較多,我對他的畫是很喜歡的。和他熟悉以後,我們一直有來往。抗日戰爭以後,他從北平逃出來,到了香港,我那時也正在香港,見到了他,知道他要到成都去。抗日戰爭期間,我在重慶住了四、五年,大約是1942年至1946年吧。張大千1944年從敦煌回來,在成都開了個臨摹敦煌壁畫畫展,後又到重慶開。我去看了,為他的新成就所吸引,想跟他學習國畫方法。
1945年端午節前後,我到成都住在他家裏,住了兩、三個月,天天看他畫畫。
我原來是畫漫畫的,抗日戰爭那幾年跟著郭沫若做了一些宣傳工作,那時的報紙都是用土紙印,沒有照相製版,沒地方發表漫畫,我就改畫國畫。在國畫方麵,張大幹那人物、山水、花鳥,樣樣精通,除了向他學方法,看他畫畫也是一種享受。他有個習慣,畫畫時喜歡旁邊坐個人和他說話,張大幹很喜歡熱鬧。
我就坐在旁邊和他聊天。我剛到成都時,他正在準備一個畫展,他完全是靠開畫展賣畫得錢過日子。那時候他家裏妻子兒女連同親戚有十幾個人。他平常就靠借錢過日子,開個展覽會,賣了畫還債,還完債後接下去又借錢。張大千舊書讀得多,思想裏舊的封建東西也多,對家裏人管得很嚴,其實孩子們在外麵幹什麽他是不知道的,從這方麵講,他的思想比較閉塞。抗日戰爭時國共合作,成都地下黨的活動很活躍,他的子女在外麵也接觸了一些新思想,他知道了就罵,說共產黨不行。我們覺得很好笑,和他說也說不通,他看問題的標準當然是封建的標準。當時,國民黨的很多大官都捧他,他和張群的關係密切,張群是蔣介石的重要決策人物,當時是四川省長。除了大官僚,還有大地主、大商人買他的畫。有人支持他,他也不怕窮,他要花錢有人借給他,所以"貧無立錐"也就是那麽回事。他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在成都解放時,他不得不走了,因為他依靠的力量、依靠的那個社會沒有了。
張大千的人物、山水、花鳥畫都畫得很好,他的人物畫主要是古裝畫。在我眼裏看來,他的古代人物畫有現代人的感覺,不完全是老裏老氣的。他有時也畫現實的人物,婦女穿旗袍、高跟鞋,隻是不常畫就是了。他這個人的思想因為上過現代的中學,到日本留過學,對新事物也不是完全拒絕,而是有選擇的接受,所以,盡管他的畫的題材相當老,但是畫本身的藝術風格我認為還是清新活潑有時代感的。我們所說的時代感,不是指你畫的內容一定是現在有的那種生活現象,我們對時代感的看法不是那麽機械的,即使畫古裝人物的畫,你用現在人的感情畫,那就跟古代人畫的不一樣。我感到,張大千很不平常,他接受的東西'相當多,並且能消化成為自己的東西。我對他的評價是繼齊白石、徐悲鴻之後的又一大師。台灣通過張群把他從美國遷到台灣去,對台灣來講是一大文化資本。因此,蔣經國對他非常尊敬。我們起初以為他在台灣的"摩耶精合"是蔣經國送給他的現在知道不是,是他自己花錢造的。他還在美國住的時候,就買了那塊地請人修房子,修好後布置起來了才搬回去。他在美匡的"環蓽庵"現在還在,他有幾個兒女在美國,有個兒子叫張保羅現在就住在那個房子裏,成了那房子的主人。張保羅每年都要去台灣看望他的父親,張大千的藝術基本上也都傳給了這個兒子。
我們知道張大千在台灣時,曾希望他能到香港去一趟,也許我傭有機會可以見麵。張大幹後來的確非常想念祖國大陸,有這麽一個故事:一個美國人來到中國大陸,到了四川,他從四川裝了一口袋土,帶到台灣去給張大千,張大千捧著這袋土哭了一場。他到後來年紀越大越是想念祖國大陸。我想,在他的腦子裏,台灣也好,大陸也好,那是一個整體。
張大千的家庭成員,我基本上都接觸過,除了幾個小的後來從四川帶走到國外住,現在恐怕不認識,其餘幾個在國內的都還比較熟,他們有時到北平都淶找我。張大千在成都時,送給我幾幅畫,"文化大革命"中抄家都抄走,後來又找回來一些。
張大幹跟謝稚柳的關係比我早,謝稚柳是江蘇常州人,他哥哥對張大幹幫助很大,他是個詩人,舊詩作得很好,張大千的詩曾經受過他的影響。學陳老蓮的字與畫學得很透,張大幹細筆花鳥,也學過陳老蓮,兩人在藝術上互有影響。他們有個時期經常在一起,我在成都的時候,謝稚柳也來過成都,也在他家裏住。
六十年代初,張大千的家屬和他的一些朋友都希望他能回來,我們認為也有這個可能,作為一個中國畫畫家,離開了他的祖國,離開了生育他的土地,在藝術上是會走下坡路的。我曾經舉過俄國的例子,俄國的大畫家列賓在十月革命時流亡到國外去了,一直就沒有回去,但是蘇聯在藝術史上肯定了他的藝術地位,把他的作品當做俄國的重要的文化財富。我們有些朋友在議論張大千的問題時就說,將來我們一定會肯定他的曆史地位、藝術地位。他的子女、親屬"文革"後到美國去看他,說是沒見到他父親,台灣不讓他出去。我想台灣也許怕他跑,但事實如何不知道。
中國的美術界,像他那樣下功夫全麵鑽研傳統藝術的沒有第二位,從現代的一直到古代的沒有一個畫家的作品不經過他研究的,他從中吸收了很多有益的東西,所以他的畫法變化很多。我在一篇文章裏提出過,如果把張大千各個時期各種麵貌的作品放在一起,你不會相信是一個人畫的,但是,隻要你對他的藝術有所了解,就不會懷疑都是他的筆墨。他從學清朝畫家石濤開始,然後學明朝畫家的畫,學宋朝的畫,跑到敦煌去學唐人的畫,學六朝人的畫。他鑽研藝術功夫真是下到了家。那時到敦煌去是很不簡單的,那裏荒涼極了。他看到外國人的一些記載,認為要追求中國畫的古老傳統,就要到敦煌去,因為現在不管哪個博物館,真正的唐畫很少很少,六朝人的畫更少,隻有曆史上的記載,而沒有具體的畫。他下決心在敦煌住了兩年,下這麽大的功夫,哪個畫家也做不到,即使有這樣的決心,要花費那麽多錢也不行,因為有一些愛張大千藝術的人大力支持,他才去得了。他在敦煌呆了一個時期,回來過一次,成都人笑話他,張大千發神經病,那麽老的老古董去學它幹嘛呀!張大幹的畫已經畫得很好了,還學那些東西!大家不同意他的作法,但他很堅決,還是回去了,又學了相當長的時期。等他把敦煌臨摹本帶回到成都開了正式的畫展之後,大家才認識到他到敦煌去不是盲目的。在現代畫家中第一個真正接觸到唐人畫的就是張大千。敦煌藝術研究所是後來才去,因為有他的開創,國民黨教育部才考慮到成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從這點看,張大千對中國藝術貢獻是相當大的。
張大幹在國外這麽多年,在畫風畫法上也有些變化。主要是指"潑彩"法,就是把顏色倒在紙上,一大片紅的、綠的、青的等等,然後從這裏麵找出樹林、竹林、山、水等,勾畫出來。這種方法他是在國外開始用的,有人說他是受外國人新流派的影響,他不承認。我也覺得不是。這種方法還是中國自己的傳統方法,中國最早有"潑墨"法,把墨灑在紙上,現在他是把顏色灑在紙上。據說他畫這種畫時,開始還有一個輪廓,這兒是山,這兒是水,那是樹,然後根據輪廓再把顏色潑上去。他的這種方法可能有西方抽象畫派的影響,但總還是自己'的。為什麽會有這種議論,說是從外國來的,不是我們自己的?這半個世紀以來,崇洋太曆害,好像什麽新東西都是從外國來的,好像我們自己沒有,隻有外國才有。由於這種思想指導,有一些新方法總認為是從外國來的。從這點上講,中國畫在畫法上的創新也是應該大大重視、及時總結的。去年,我們舉辦他的畫展時,組織了一次座談會,把他的主要的學生都找來了,分析他的作品,談到了五個半天,大家都發表了個人的看法。總的意見認為他的藝術成就是中國一、二千年的文化曆史發展必然結果,所以我們應該重視他。張大千的成就對中國畫今後的發展是有很大好處的,總結他的藝術成就,可以看出,一方麵要深入生活,一方麵要繼承傳統,中國畫的發展就是兩方麵都要。隻有生活而沒有傳統不行,畫出的東西不會有中國氣派;隻有傳統而沒有生活也不行,那畫出來的東西都是老古董。隻有二者結合,才是發展中國畫的正確道路。
這在張大千的身上體現得很明顯。他的畫我們認為基本上是從生活中來的,盡管有些題材比較老,山水花鳥用不著說,那是現實中的東西,人物畫,基本上是古裝人物,但這種古裝人物的形象,通過張大千頭腦的認識表現出來,必然具備一定的時代感覺。可以說,張大千在藝術上不是保守的,而是革新的。我們肯定他這一點,也重視他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