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夏天的一個星期二早上,我吃了早餐到院子散步正走回來,見胡適從樓上下來走到飯廳。我站住腳向他請了早安。他說趕《獨立評論》稿到天亮。
我跟他入飯廳。他說本來已經寫有兩篇稿,一篇是談虛君製,使人不致爭權位。一篇是反對武力統一,主張把東北讓給共產黨,由他他們去試驗搞共產主義;試驗好後,再進行推廣。這兩篇稿,都觸犯忌諱。以前寫好不敢發表,昨夜沒有稿,想用,看了一遍,還是不敢用。
白吉庵同誌撰((胡適傳》向我訪問,我曾把這件事告訴他。他在所撰《胡適傳》第八章第五節主編((獨立評論》裏,聯係我關於胡適主張把東北讓給中國共產黨去試驗的回憶說:
胡適的這一思想和主張,在美國作家史沫特萊《中國的戰歌》一書59頁裏,也有反映。30年代初期,史氏到北平,曾會見過胡適等人,她在書裏回憶說,在一次談話中,"有一位(指胡適)對我說,應該拔給共產主義一個省去買驗他們的主張,如果證明切實可行,其他各省可以仿效"。由此可見,羅爾綱的回憶是確鑿不誤的。這說明胡適雖然擁護蔣介石,但仍保留著自己的獨立人格和見解。並不是盲從的。他的這種性格當時在北大任教的陶希聖後來有所評論,他說,"我對胡先生有一個看法,一個人在任何一個場合,一舉一動,恰好適應這個場合,無論是說話,或是談話,總是不失自己立場而又適應這個場合的一番意義。胡先生就是這樣一位學者。"陶的觀察對我們了解胡適的個性是有幫助的。
任駐美大使,自稱過河卒子l938年11月,胡適任駐美大使時在照片上題的一首詩道:
偶有幾莖白發,心情微近中年,做了過河卒子,隻能拚命向前。
胡適從來不願參加政府,1931年l2月19日他在給李石曾的信上說:
連日報紙宣傳將有華北政務委員會的組織,並有人選名單的擬議,其中有我的名字。如果這消息是正確的,千萬請先生代為向政府方麵聲明我不願加入此項政務委員會。
我所希望者,隻是一點思想言論自由,使我們能夠公開的替國家想想,替人民說說話。我對於政治的興趣,不過如此而已。我從來不想參加實際的政治。
這是胡適的一貫態度,所以他做了駐美大使,便自以為是"過河卒子"了。
1948年4月初,我回了南京中央研究院社會科學研究所。那時,胡適也來南京,住在曆史語言研究所。社會所在前座,曆史所在後座。我隔一兩天就去看他。他在南京住了一個多月。我感到他變了,使我吃驚。胡適原來是個樂觀的人,不垂頭喪氣,更不說困難話。我向他問師母的安,他說:"養小雞哩。"問胡祖望婚姻事,他說:"沒有錢租房子,怎能結婚。"他那時考((水經注》已經幾年了,沒有向我說到一句。我很希望回北大,傅斯年代理校長時,已表示歡迎,並叫我立即前往。可是到胡適回國,我寫了幾封信給他,卻沒有答複,見麵也不提。這種態度是前所未有的,使我感到困惑。後來見他對我多年不愈的瘧疾的著急,為我多方設法找名醫診治,尤其是見麵時他嚴斥我在昆明拍桌大罵陶孟和先生那回事兒,說"陶先生栽培你,你倒拍桌子大罵他,你要想想你的大錯,我隻好為你陪罪了"的話,我才明白他並不是冷落我,而是他預料了一些未來的事,所以他要我留在社會科學研究所,而不要回北大,不過他不好明說罷了。他回北平後,於8月3日給我寫的《師門辱教記》作序,寄來南京,信上說我這部自傳給他的光榮比他得到35個榮譽博士還大。我那時以為他是說客套話。到1958年他回台灣,在他生日前10天,特地趕印這部小書,改名為《師門五年記》,12月17日他68歲生日那天作為對賀壽人的回禮,每人一冊,以作紀念;以後多次提到這部小書,直到逝世那天的午餐時還向回台灣的吳大猷、吳健雄、袁家騮、劉大中四位科學家談起這部小書,並每人送一冊,我才相信。著名曆史學家嚴耕望看了這部書後,說:"深感此書不但示人何以為學,亦且示人何以為師,實為近數十年來之一奇書。"有一位我教貴縣初級中學時的學生潘壽康教授對我說此書在台灣同教科書一樣銷行。我當初還以為不給胡適看過就刊出他會生氣,卻想不到他和讀者會如此地看重這部小書。
那時,石原皋被捕,他家人來南京請胡適營救。我見那些人一連好幾天低頭含愁苦坐在胡適的客廳裏,胡適也默默對坐。到胡適將回北平時,梁方仲和我商量,叫我對胡適說說保護吳晗的事。胡適一肚子悶氣,聽了我的話,立刻爆火,說:"你不看見嗎!石頭(石原皋的綽號)家人把我纏死了!今天還同營救羅隆基、馮友蘭的時候那樣嗎,趕快叫他走,有些事我是沒有辦法的!"我告訴了梁方仲,他叫人到北平通知吳晗,吳晗才決定離開北平。
胡適5月初回了北平,我8月間去見中央大學教授程仰之(憬)先生。程仰之績溪人,由胡適幫助人清華大學研究院。在上海幾間大學任教授,後來胡適任中國公學校長,又把他請到中國公學來任教授,大家都是熟人。他說:"適之先生不回國就好了,現在陷在泥坑裏,他要營救石頭,碰得焦頭爛額。竟連這一點點兒小麵子也不給他,多慘啊!"1948年胡適的苦悶,正是他陷在泥坑痛苦掙紮的反映。後來,他僑居美國,連居留證都不願領,他是堂堂的中國人,不肯偷安異國,於1958年4月回台灣,他甘受苦難,無視磨劫,當權者要把他空投大陸,後來又想到殺人不見血的絕招,等候他病重時,加以圍剿氣死他。1961年11月,他心髒病複發入醫院,圍剿就立刻起來了,一直到1962年2月24日逝世時還沒有停止。"出殯之日,(台灣)國防部中國電影製片廠負責新聞片的編導,擬派攝影師去拍胡適哀榮,遭到禁拒"。(據江南著《江南小語》內《殷海光看胡適》)可是,千千萬萬群眾空巷路祭,戎夷野祀"更是空前的哀榮卻是無法遮掩。這個開創一代風氣的偉大曆史風雲人物已經深入人心了。人心正是衡量的天平,曆史正是見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