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以前並不知名。20年代初,上海亞東圖書館把它標點重印,已排好六七年了,把清樣本留在胡適家,年年催他做序,他因為沒有考證出著者"西周生"是誰,未能動手。到1930年夏,徐誌摩看了清樣本發生興趣,胡適和他約定合作,於是才把這項工作布置起來。他到北平去做搬家事項時,先請研究小說掌故的孫楷第幫他做搜查關於《醒世姻緣傳》有關山東淄川、章邱的材料。第二年初春,胡適已定居北平,亞東圖書館編輯胡鑒初專為《醒世姻緣傳))出版事來在胡家,胡適就叫他做聊齋白話文與((醒世姻緣傳》比較的工作。我於這年3月,整理完了《胡鐵花遺稿》,胡適叫我編輯((聊齋全集》,我也投到這項工作中來。
胡適寫成(《蒲鬆齡生年考》後,就接著寫這篇大文章《:醒世姻緣傳考證》。
在六七年前,胡適最初感到要考作者"西周生"是誰,好像大海撈針,無可下手處。他研究了全書的內容,看出((醒世姻緣傳》的結構是一個兩世的惡姻緣,很像《聊齋誌異》裏的《江城》一篇。他就抓住這點作為下手處,提出可以推測《醒世姻緣傳》的作者也許就是《聊齋誌異》的作者蒲鬆齡,也許是他的朋友這一個假設。他有了這個假設,就想設法證實他,或者否證他。證實的工作很困難,他在那幾年裏隻能用《聊齋誌異》和《醒世姻緣傳》兩部書作比較的研究,想尋出一些"內證"。他所尋出的那些內證也有很值得注意的,但總尋不著有力的證據。直到l929年,他去北平買了鄧之誠《骨董瑣記》,見著一條記鮑廷博說蒲鬆齡是《醒世姻緣傳))的作者,他認為這是一條古傳說的證明,把這條證據列為第一次證實。但鮑廷博的話見於何書,鄧之誠已記不得了,列為第一次證實,是有缺陷的。到胡適寫成這篇考證後9個月,1932年8月,我才從我父親所藏《昭代叢書》癸集楊複吉《夢闌瑣筆))裏尋出鮑廷博話的出處,把此書寄給胡適。他十分高興,立即寫了一篇《後記二》,指出這一條記載的重要"在於證明鮑廷博確指蒲留仙為《醒世姻緣傳》的作者。鮑廷博是代趙起呆刻《聊齋誌異》的人,他的話一定是從趙起呆得來的。趙是山東萊陽人,這話至少代表山東人在當時的傳說。"他又指出:"《夢闌瑣筆》的著者揚複吉,乾隆庚寅(1770)舉人,辛卯(1771)進士,曾續輯《昭代叢書》的丁、辛五集。據((疑年補錄》,他生於乾隆十二年(1747),死於嘉慶二十五年(1820),與鮑廷博(生1728一死l814)正同時,又是很相熟的朋友。《夢闌瑣筆》中兩次記乾隆壬寅(1782)年鮑廷博到他家中去訪他。他記的話應該是他親自聽鮑廷博說的,其時去蒲鬆齡死時(1715)不過60多年,雖然其中已夾有神話的成分,還可算是很重要的證據。"我認為胡適這條考證是很細密很嚴謹的。必須這樣層層考證,然後才能說明鮑廷博說的話可信,然後才能列為第一次證實。
胡適第二項證據,是孫楷第給他找到的證據。孫楷第用《醒世姻緣傳》所記的地理、災祥、人物三項,來和濟南府屬各縣的方誌參互比較,證明:書中的地理實是章邱、淄川兩縣;著書的時代在崇禎、康熙時,至早不得過崇禎;作者似是蒲鬆齡,否則也必是明清之間的章邱人或淄川人。胡適又據《聊齋文集·紀災前編》考出作者為蒲鬆齡及到康熙四十二三年(1703-1704年)尚未完成,以補充孫楷第的考證。
胡適第三項證據,是從聊齋的白話詞曲裏證明《醒世姻緣傳》作者為蒲鬆齡,是胡鑒初給他做的。胡適叫胡鑒初先從《醒世姻緣傳》裏把那些特別土語錄出來,又從十幾種聊齋白話曲文搜集土語,用歸納的方法確定他們的意義,然後兩者作比較研究,試探這部小說和那些曲文有沒有關係。胡鑒初研究得出相同的結論。胡適據來作出他第三項證據。
胡適《醒世姻緣傳考證))就是這三項證據。這篇考證,在胡適全部考證工作中是獨特的,他沒有一篇考證長長不停探索了六七年,沒有過一篇考證要人幫助才能寫,更沒有一篇考證是由集體工作而後完成的。而胡適常以"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教人,他這篇《醒世姻緣傳考證》正是用這個方法。他怎樣運用這個方法呢?趙儷生同誌在《胡適曆史考證方法的分析》一文中指出:
他考證的主題是《醒世姻緣傳》的作者是誰。《醒世姻緣傳》是一部以男女婚姻不幸福,悍婦凶殘虐待丈夫作為主題的近一百萬字的長篇小說。關於它的作者究竟是誰的問題,胡適確實隻有很少的進行推測的根據,那就是《醒世姻緣傳》中的悍婦情節跟《聊齋誌異》中《江城》篇的情節太相似了,並且蒲鬆齡在《江城》篇之外,還寫了《馬介甫》、《孫生》、《大男))、《張誠》、((呂元病》、《錦瑟》、《邵女》等一係列悍婦的故事。據此推測,《醒世姻緣傳》的作者可能是蒲鬆齡,或者是他的朋友。這是"大膽的假設",接著就二步步地"小心的求證"了。第一步是從鄧之誠《骨董瑣記》裏找到一條劄記,說清中葉刻書家鮑廷博說過蒲鬆齡除《聊齋》之外,還有《醒世姻緣傳》一種著作。第二步,孫楷第幫助他從地理、災祥、人物三方麵看,《醒世姻緣傳》中的場景,不出山東淄川、章邱兩縣。第三步,又陸續發現了蒲鬆齡的17種通俗曲文,胡鑒初幫他歸納出《姻緣》和曲文中共同使用了大量的山東淄川一帶的很奇特的土語,如"豁出去"作"出上"、"狂張"作"乍"等等。最後一步是羅爾綱幫他查到鮑廷博的話的出處,是楊複吉的《夢闌瑣筆》(見《昭代叢書(癸集)》)。這樣通過以胡適為首的不少人的集體查證,終於落實了《醒世姻緣傳》的作者大體就是《聊齋》作者蒲鬆齡。
胡適怎樣提出"大膽的假設",又怎樣進行"小心的求證",趙儷生同誌這一段話說得最分明的了。
胡適對他這篇考證十分欣賞,"認為可以做思想方法的一個實例","給將來教授思想方法的人添一個有趣味的例子。"他在引首裏,把古人那兩句:"鴛鴦繡取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改作:"鴛鴦繡取從君看,要把金針度與人"。
回鄉省親走上研究太平天國史的路《聊齋全集》的編輯工作,到l931年秋天便做完了。就在這個秋天裏,先嗣母林老孺人來信說她常常有病,叫我回家一行。我把這個情況向適之師說了。
適之師也主張我回去。當我理好行裝,想到一年半來適之師和江冬秀師母待我的恩禮,不免唏噓。他們愛護我,體恤我,把我當作他們的子侄一樣看待,尤其使我感激的,我在師家不過是一個抄寫人員,地位十分低微,而師家卻常常是名流滿座,在那種場合下,我這個既敏感又偏狹的人,不免會起自卑感。適之師卻早為我顧到這點,每逢我遇到他的客人時,他把我介紹後,隨口便把我誇獎一兩句,使客人不致太忽略我這個無名無位的青年人,我也不致於太自慚渺小。有時遇到師家有特別的宴會,他便預先通知他的堂弟胡成之先生,到了他宴客那天把我請去作客。適之師愛護一個青年人的自尊心,竟體貼到了這個地步。我是個拙於言詞的人,幾次走到適之師和師母麵前,要說半旬感激的話都說不出來,我隻好寫了一封信,送到適之師書桌上去,略表我的微忱。第二天適之師看見了,他回我一封信說:
爾綱弟:
我看了你的長信我很高興。我從前看了你做的小說,就知道你的為人。你那種"謹慎勤敏"的行為,就是我所謂"不苟且",古人所謂"執事敬",就是這個意思。你有些美德,將來一定有成就。
你覺得家鄉環境不適宜你做研究,我也讚成你出來住幾年。你若肯留在我家中我十分歡迎。但我不能不向你提出幾個條件:
(一)你不可再向你家中取錢來供你費用。
(二)我每月送你40元零用,你不可再辭。
(三)你何時能來,我寄100元給你作旅費,你不可辭。如此數不敷,望你實告我。
我用了這些"命令詞氣",請你莫怪。因為你太客氣了,叫我一百分不安,所以我很誠懇地請求你接受我的條件。
你這一年來為我做的工作,我的感謝,自不用我細說。我隻能說,你的工作沒有一件不是超過我的期望的。
我當時盛滿一腔感恩的熱情,帶著那珍貴無比的"不苟且"三字的師教,依依不合地拜別師門。
我本預定過了春節就回師家。到除夕那天,族兄國香(爾禁)回裏任縣立貴縣初級中學校長,約我幫他接收,留我做教員。當我在大學讀書時,先嗣母就希望我畢業後回家鄉教書,這時更要留我在家鄉工作了。我不忍過佛慈母的願望。因此,就留在貴中當教員。……
適之師自始就以不苟且的精神教我,到我回到故鄉來仍舊叮嚀我要繼續這種精神。族兄國香先生又是個辦事認真的人,所以我們在貴中兩年,還算有點小成績,至今還給許多同學懷念著。當時因為我的家庭不願意我遠離,所以適之師來信叫我在家鄉安心工作。但是,我總覺得我在茫茫的學問大海裏,找不到歸宿,不免焦急著。
本來我在大學裏,對中國上古史曾做過點探索,寫了一篇《春秋戰國民族考》。到了適之師家,便打算跟著這篇考證去進一步探索,預備要寫一部《春秋戰國民族史))。我根據的史料以《左傳》為主,並參考《世本))、《竹書紀年))、《國語))、《戰國策》、《史記))以及《五經》、《諸子))各書。這年夏曆除夕,適之師為著要慰藉一個在過年的辰光正在思家的遊子的寂寞,那天晚上,特地叫我到他的書房去細細問我的研究情況。我將寫成的兩章請他看。適之師看了說:
"你根據的史料,本身不是有問題的,用有問題的史料來寫曆史,那是最危險的,就是你的老師也沒有辦法幫助你。近年的人喜歡用有問題的史料來研究中國上古史,那是不好的事。我勸你還是研究中國近代史吧,因為近代史的史料比較豐富,也比較易於鑒別真偽。"我聽了適之師的話,好似給一盆冷水當頭潑下來一樣,把我要研究春秋戰國民族史的心灰了。但要換過方向去研究中國近代史,究竟選擇哪一個題目呢?因為在大學裏對中國近代史的生疏,教我茫然不知所措。適之師這一個黑夜明燈般的指示,一直到兩年後,一個偶然的機緣,才把我引到研究太平天國一個中國近代史的專題方麵上去。
這能不說是一件太偶然的事嗎?那是1932年秋天的一個下午,我整理家中藏中,忽然在那塵封已滿的舊書堆中翻出一冊《光緒貴縣誌》的殘本,我隨手翻開來看看,那正是紀事部分,一開卷就在《紀事寇略》裏看到一篇張嘉祥傳。
張嘉祥是清朝道光末年貴縣大盜,我兒時曾聽叔曾祖母鄧太老孺人說過他做強盜時的故事。他後來受招安,改名國梁,做到江南提督。統兵圍困太平天國的國都,兵敗戰死。他是清朝方麵著名的大將。這篇傳記全文如下:
張嘉祥,廣東高要縣人,初至貴縣,在水源街全昌鹹貨鋪雇工。旋辭出,往石罅,捉牛皮鋪榮利之子勒贖。榮利赴縣告,縣令楊曾惠僅循例出票,不嚴拘,因得漏風。道光二十五、六年,嘉祥寓劉公圩,開賣洋煙館,常從大嶺、平村、博合,大灘往來,交結謝江殿、蘇三等賊,以打劫為生。二十九年,官兵進剿。嘉祥屯紮甘塘,聽盛總戎招撫。隨與城東門外慣賊王亞壯串通,挾製富戶,派出錢銀,令其惡黨守街,強取團練大炮。越年,縣令張公汝瀛蒞任,成大團,嘉祥船經過,紳士逼繳回原炮,遂往南寧。
我讀了這篇傳記,立刻使我想到晚清古文家薛福成也有一篇張嘉祥傳,那是在他的《庸盒筆記》裏的。因在書架上取來,翻開那篇《張忠武公逸事》來看,說:
張忠武公國梁,初名嘉祥,廣東高查縣人。美秀而文,恂恂如儒者,然喜任俠,跅弛不羈。年十五,之粵西,從其叔父學賈,顧心弗喜也。日與輕俠惡少遊,其黨有為土豪所困者,公往助之,殺人犯法,官捕之急,遂投某山盜藪……
頃之,盜魁病死,群黨推嘉祥為盜魁……兵吏為所執者皆禮而遣之,且具書自陳不得已為盜狀,苟蒙宥赦,願盡死力……
我們將這兩段記載兩兩對照,相差何其遠!《貴縣誌》記的張嘉祥是一個擄人勒贖的強盜,薛福成記的張嘉祥卻是一個被迫上梁山的好漢。我們究意相信哪一方麵的記載呢?
我認為要知道張嘉祥是否被迫上梁山,應該查當時廣西的吏治情況如何。
因此,我就動手去查幾部清代道光、鹹豐間的文獻。我看見了兩篇重要的史料,一篇是龍啟瑞的《上梅伯言先生書》,一篇是嚴正基的《論粵西賊情兵事始末》。
這兩篇史料,告訴我們知道廣西自道光十六年(1836年)梁章钜做巡撫時起,十多年來,做一省長官的巡撫和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以文酒征逐為豪舉,他們對地方懲辦盜案的屬員,目為俗吏,或加以擯斥。於是做州縣地方官的,看出上司的意旨,隻好縱盜養奸諱匿不報,遂造成後來廣西群盜如毛的局麵。啟瑞是臨桂人,翰林院侍講,道光三十年(1850年)丁父憂回籍,鹹豐元年(1851年),總辦廣西團練正基是奉旨來廣西辦理糧台的大吏。他們所說這種情況,是很可信的。故可知《貴縣誌》所說張嘉祥擄人勒贖,事主赴告,縣令楊曾惠僅循例出票,不嚴拘,因得漏網的話,才是當時廣西州縣地方官的作風。而薛福成所記"張嘉祥任俠犯法,官捕之急,遂投某山盜藪"的話為失實。自從那天起,我就喜歡專選擇道光、鹹豐兩朝文獻,做我公餘閱覽的讀物。於是漸漸地引起了我對太平天國史事的興趣,因此把家中的藏書有關太平天國的都搜集在一處。
我記得當時隻有道光、鹹豐、同治三期的((東華錄》,捫虱談虎客編的《中國近世秘史》,其中收有《李秀成供》、《滿滿記事》及太平天國故事若幹篇,《文藝雜誌》節錄的張德堅《賊情匯纂》,《曾文正公全集》,((胡文忠公全集》,《皇朝續經世文編》等幾部書。我就從這樣貧乏的設備裏麵,開始我的太平天國史研究。
適之師教我懂得懷疑,教我要疑而後信,而引動我開始太平天國研究的動機,便是由於懷疑薛福成所述張嘉祥故事的傳說,結果,史實給我證明了薛福成記載的虛謬。這一件事對我以後研究太平天國史有至為重大的意義。因為太平天國史事,當時官書野乘已經傳說紛繪,加以清季有一班人又特意偽造太平天國文獻借來鼓吹革命。所以我們研究太平天國史,除非先存一個懷疑的態度,具有辨偽的功力去從事鑒別史料,考證史事,恐怕不免墮於五裏霧中,難見真麵目。我一開步走就存著懷疑的態度,我覺得我的步伐不會走錯。以後我懷疑洪秀全與朱九濤的關係,懷疑洪大泉,懷疑石達開的詩文與其出身等等,都是繼續這個步伐進行的。其後幾年,我把我的懷疑一一的考證出來了,便在太平天國史上開了一種辨偽考信的風氣,一點一滴地把太平天國史上的偽傳說、偽文件逐步推翻去。這一點小小的工作,都從適之師給我的訓練,給我的教訓得來的。
1933年春,我仍在貴中教書,那時候,貴縣成立一個修誌局纂修縣誌。局長龔雨庭(政)先生知道我正在探討太平天國史。他聘我做特約編纂,專負責關於貴縣太平天國史跡的谘詢。局中搜集有20多種廣西各府州縣方誌,還有一些與太平天國史有關的書籍。我得閱讀了這批書籍。當時我一邊教書,一邊就根據我見到的材料,動手去寫一部《太平天國廣西起義史》,和十幾篇辨偽的劄記。等到文章脫稿時,已經到年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