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恩師

我所見晚年的章炳麟

　　左舜生

　　餘於中國近代發起改革運動之名賢長德，嚐以未得一見康南海與孫中山，引為生平憾事。二次大戰巴黎和會結束後，梁任公歸自歐洲，餘曾偕友人王光祈君得一度晉謁梁先生於上海中國公學，並承先生期許甚至，勉勵有加，至今感念不忘。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佘以友人之介，始得識章太炎先生，自是每周必一次或兩次，造先生同孚路同福裏寓廬，就國事向先生有所請益，曆時凡兩年有餘，迄先生移家蘇州講學，始告中斷。此實餘生平親受前輩教益最多之一時期。先生以25年病逝蘇州，得年六十有九，其遺著《章氏叢書》，及晚年之《太炎文錄》、《續錄》，已非今日青年所能句讀。茲記其逸事數則於後，以寄個人思慕之忱，亦或可資崇拜先生者之談助也。

　　餘對章先生之第一印象，覺其為一慈祥和靄之老人，且仍步履康強，精神飽滿，吾人平日想像中之"老師宿儒"，先生正其典型人物也。先生籍浙江餘杭，談話多雜土音，初聽時，每苦不盡明晰，既久，則亦了無不懂之處。先生雖為一純粹之學者，然喜談政治，其於當代諸賢之身世及其與革命之關係，往往能詳其始末，其褒貶亦頗異時流，惜餘當時未存筆記，否則可供治現代史者之參考資料當不少也。

　　先生所居為一雙開間之弄堂樓房，書房兼會客室，為樓上右手之一統廂房，開間頗大，但光線不佳，室內陳設，亦了無現代色彩，不失學者與初期革命家之本色也。

　　餘每至先生處，恒在午後四五時左右，以其時餘正在中華書局編輯所供職，每日必在午後四時始得下班也。時先生雖已屆65歲之高齡，然能縱談二三小時不倦。章夫人湯國梨女士，偶出點心餉客，為一種糯米所製之小餅，蒸食，粘性頗大，失之太甜，餘見先生食之津津，亦不能不食之律津也。先生述一故事，往往枝葉扶疏，能使聽者如親接故事中之人物，躬履當時之境地，不願聽其中斷，章夫人恐先生過勞，每一再催用晚膳，但先生不顧，餘不待其辭畢，亦決不敢興辭也。

　　先生嗜紙煙，往往一枝尚餘寸許，又燃一枝，曾見其曆三四小時不斷。所吸以當時上海流行之美麗牌為常，偶得白金龍，即為珍品，蓋先生為人書字初無潤格，有欲得其翰墨者，大率即以紙煙若幹聽為酬，故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餘初不嗜此，後在上海編日報半年，往往社論，短評及第一版新聞，均出餘一人之手，且非看過大樣以後，不敢離去編輯所，不吸煙實無以振刷精神，於是乃嗜之成癖。及為先生座上客，為時近三年，每至，先生必縱談不斷，吸煙不斷；餘則靜聽，亦吸之不斷；餘至今仍非每日四十枝至五十枝不能盡興，蓋與先生之一段因緣，不無關係也。先生為人書字，以鍾鼎為常，喜以一人牽紙，振筆疾書，一日，章夫人立先生後，指點某字不佳，先生回頭笑謂夫人日：

　　"你不懂得寫字噦！"其實夫人雅擅詩文，字亦端秀，先生之為此語，足證其伉債間雅興不淺也。

　　19l2年，先生與夫人結婚上海，群弟子請先生與夫人即席賦詩，先生口占兩絕，其一雲："我身雖禾弟米，亦知天地寬，攝衣登高岡，招君雲之端。"夫人以無此捷才辭，僅錄舊作七律一首，亦娓娓可誦。此事載當時上海《民立報》，一時佳話也。

　　1913年二次革命後，先生被袁世凱幽於北京之龍泉寺，憂憤欲死，曾有致其夫人家書兩通，區處後事，中有涉及其身世及所學之處，辭旨嚴正而淒惋，令人不堪卒讀。夫人亦有一書致袁，為先生請命，措辭不亢不卑，深得立言之體，其涉及與先生結合一層，有"結禧一年，誓共百歲"之語，殊足激動讀者之同情，宜乎項城卒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也。

　　餘見先生有一七八齡之少子，為湯夫人所出，韶秀活潑，不類常兒。見先生常為人寫字，亦自訂一潤格，張於樓下之壁間，有七言聯一幅，皮球一個；

　　單條一幅、火車頭一個雲雲。一日，餘在先生處晚餐，此聰慧之稚子，忽問先生日："商務印書館的百衲本二十四史還沒有出齊嗎？"先生笑頷之，餘則殊訝其早熟。今此君殆三十許人矣，惜餘不能舉其名字，亦不知其近作何狀也。

　　張敬堯在北京東交民巷為人所暗殺，先生作小詩一首以詠其事，詩曰："金丸一夜起交民，射殺湘樂舊領軍，為問長陵雙石馬，可知傳法有沙門？"一日，餘至先生處，先生作此詩正屬稿甫就，並將第三句"試問"之"試"字塗去，改一"為"字。餘問先生"沙門"何指，先生笑謂餘日："古人作詩亦往往有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者，何必深問？"餘亦一笑而罷。

　　"一二八"之役，翁照垣以守吳淞得大名，當戰事正酣之際，餘往謁先生，請書數字贈翁以資鼓勵，先生頷之。次日餘往索，先生則出文一首，長約千餘言，且親筆以宣紙楷書，譽照垣甚至。餘大喜過望，即持至中華印刷所，托餘友袁聚英君製成珂羅版，印三百份，分寄全國各報館。時天津大公報，即據餘所贈，複製鋅版，刊諸報端，於是照桓之名更大噪於南北。餘友常燕生兄，讀先生此文，乃繼黃公度"聶將軍歌"後作"翁將軍歌"一首，長達數十韻，亦為時人所傳誦。時餘與照垣，初無一麵之雅，後晤於上海，乃覺其人為一質實之軍人，愛國殆其天性。近年聞其鬱居港澳間，飽曆世變，其修養當更有進境也。、、、宋哲元以大刀隊在長城抗日，殺敵過當，國人頗壯其所為。玉渣蹲冪j餘走謁先生，先生正憑窗檢閱地圖。見餘入，乃謂餘日："長城竟有這1詳籮的口麓、子？"餘笑應之。私心自忖，先生於學所涉甚廣，且生平崇拜著有"汞粥國利，鞭病書"之顧炎武，又曾一度任籌邊，何獨於長城諸關隘不甚了了耶？鬣r維生曾…4以"江左夷吾"。許宋逐初(教仁)，、吸宋被狙擊，梁任公亦於當時在上海出版之《太中華》雜誌為文吊之，謂宋有政治家風度。蓋梁宋間在19l2年固曾有互相濰係之要約，支持袁世凱以求得和平統一者也。惜宋能容袁，而袁不容宋，卒至造成民國二年之悲劇，而袁氏之敗，亦以此一役發其端，趙秉鈞輩妒賢害能之小人，誠不足齒也。

　　中山先生以1925年3月12日在北平逝世，先生曾以一聯挽之，風調實為當時挽孫諸聯之冠，聯日："孫郎使天下三分，當魏德初萌，江表豈曾忘襲許？南國是吾家舊物，怨靈修浩蕩，武關無故人盟秦！"聯意僅在反對當時之孫段張三角聯盟，於中山初無貶辭，聞孫先生治喪處諸人，得此聯未敢懸掛，不解何意。

　　文人相輕，自古已然，雖碩學通人，亦往往不免。先生一代大師，文宗漢魏，持論能言人所不能言，其精到處每發前人所未發。嚴又陵(複)林琴南(紓)與先生同時，均雅擅古文，並各以譯述自顯於當世，顧先生於嚴林之文，乃深致不滿，其言日：

　　"……下流所仰，乃在嚴複林紓之徒，複辭雖飭，氣體比於製舉，若將所謂曳行作姿者也。紓視複又彌下，……浸潤唐人小說之風，……與蒲鬆齡相次，……若然者，既不能雅，又不能俗，則複不得比於吳蜀六士矣。……"嚴先生持論矜慎，不聞於先生有所詆謨，林則反唇相譏，於先生之文亦抨擊之遺餘力，其言日：

　　"……庸妄巨子，剽襲漢人餘唾，以尋奢為能，以短釘為富，補綴以古子之斷句，塗堊以說文之奇字，意境義法，概置不講，侈言於眾，吾漢代之文也！

　　傖人人城，購措紳舊敝之冠服，襲之以耀其鄉裏，人即以晉紳目之，吾不敢信也。

　　自吾人視之，章先生既非庸妄巨子；畏廬譯西洋小說百餘種，使國人略知異國情調，實亦未可下儕於談狐說鬼之蒲鬆齡；嚴又陵功在介紹一時期之西洋思想於中國，初非以文字與人爭短長，凡章林之所雲雲，以批評之旨趣衡之，均非持平之論也。

　　餘平日在先生處所聞，以明末遺民故事及清末革命故事為多，蓋前者為先生革命思想之所自出，後者則先生曾躬與其役者也。一日，先生問餘年讀何書，餘告以正看陳壽((三國誌》。先生日："此書簡練謹嚴，如能同時細看裴注，則可悟古人運用史料之法。"餘於此書曾翻閱三四遍，得先生指示之力為多也。

　　先生原名絳，後改炳麟，字太炎，生於清同治七年戊辰(1868)，卒於1936年丙子，得年六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