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夢麟
光緒己亥年的秋天,一個秋月當空的晚上,在紹興中西學堂的花廳裏,佳賓會集,杯盤交錯,似乎《蘭亭修楔》和《桃園結義》在那盛會裏雜演著!
忽地裏有一位文質彬彬、身材短小、儒雅風流、韶華三十餘的才子,在席間高舉了酒杯,大聲道:"康有為,梁啟超,變法不徹底,哼!我!……"大家一陣大笑,掌聲如雨打芭蕉。
這位才子,是二十歲前後中了舉人,接連成了進士、翰林院編修的近世的越中徐文長。酒量如海,才氣磅礴。論到讀書,一目十行;講起作文,鬥酒百篇。
一位年齡較長的同學對我們這樣說:這是我們學校裏的新監督,山陰才子蔡鶴卿先生。孑民是中年改稱的號。
先生作文,非常怪僻。鄉試裏的文章,有這樣觸目的一句:"夫飲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他就以這篇文章中了舉人。有一位浙中科舉出身的老前輩,曾、經把這篇文章的一大段背給我聽過,可惜我隻記得這一句了。
記得我第一次受先生的課,是反切學。幫、旁、茫、當、湯、堂、囊之類,先生說:你們讀書先要識字,這是查字典應該知道的反切。
二三十年後先生在北京大學校長任內,學生因為不肯交講義費,聚了幾百人,要求免費,其勢洶洶。先生堅執校紀,不肯通融,秩序大亂。先生在紅樓門口揮拳作勢,怒目大聲道:"我跟你們決鬥。"包圍先生的學生們紛紛後退。
先生日常性情溫和,如冬日之可愛,無疾言厲色。處事接物,恬淡從容,無論遇達官貴人或引車賣漿之流,態度如一。但一遇大事,則剛強之性立見,發言作文不肯苟同。
故先生之中庸,是白刃可蹈之中庸,而非無舉刺之中庸。
先生平時作文適如其人,平淡衝和。但一遇大事,則奇氣立見。"殺君馬者道旁兒,民亦勞止,汔可小休。"這是先生五四運動時出京後所登之啟事。
先生做人之道,出於孔孟之教,一本於忠、恕兩字。知忠,不與世敬同;
知恕,能容人而養成寬宏大度。
先生平時與梁任公先生甚少往還。任公逝世後,先生在政治會議席上,邀我共同提案,請政府明令褒揚。此案經胡展堂先生之反對而自動撤銷。
我們中國人可以說沒有一個人在不知不覺間不受老子的影響的,先生亦不能例外,故先生處事,時持"水到渠成"的態度。不與人爭功,不與事爭時,別人性急了,先生常說"慢慢來"。
一位在科舉時代極負盛名的才子,中年而成為儒家風度的學者。經德法兩國之留學,而極力提倡美育與科學。在教育部時主張以美育代宗教;在北京大學時主張一切學問當以科學為基礎。
在中國過渡時代,以一身而兼東西兩文化之長,立己立人,一本於此。到考其誌不衰,至死其操不變。敬為挽日:大德垂後世,中國一完人。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得丹青照後人。99這句詩,是說人的身體遲早必死,唯精神可以不死。精神不死,是謂不朽。先生死矣,而先生之精神不朽。今請言先生不朽之精神。
學術自由之精神先生之治學也,不堅執己見,不與人苟同。其主持北京大學,凡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悉聽其自由發展。
寬宏大度之精神先生心目中無惡人,喜與人以做好人的機會,先生相信人人可以成好人。
先生非不知人之有好惡之別,但視惡人為不過未達到好人之境地而已。若一旦放下屠刀,即便成佛。故先生雖從善如流,而未嚐疾惡如仇。俗語說:"宰相肚裏好撐船。"古語:"有容乃大。"此先生之所以量大如海,百川歸之而不覺其盈。
安貧樂道之精神先聖有言:"為仁不富。"又日:"富貴不能淫。"蔡先生安貧樂道,自奉儉而遇人厚,律己嚴而待人寬。
科學求真之精神先生嚐言,求學是求真理,惟有重科學方法後始能得真理。故先生之治北京大學也,重學術自由,而尤重科學方法。當中西文化交接之際,而先生應運而生,集兩大文化於一身,其量足以容之,其德足以化之,其學足以當之,其才足以擇之。嗚呼!此先牛之所以成一代大師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