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
我正在這裏埋頭埋腦做我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裏頭《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一篇,忽然,接到夏浮筠的信說他父親穗卿先生死了!
我像受電氣打擊一般驀地把三十年前的印象從悲痛裏兜轉來!幾天內天天要寫他又寫不出。今天到車站上迎泰戈爾,回家來又想起穗卿了。胡亂寫那麽幾句。
近十年來,社會上早忘卻有夏穗卿其人了,穗卿也自貧病交攻,借酒自戕。
正是李太白詩說的"君平既棄世,世亦棄君平。"連我也輕易見不著他一麵,何況別人?但是,若有讀過十八九年前的《新民叢報》和《東方雜誌》的人,當知其中有署名別士的文章,讀起來令人很感覺他思想的深刻和卓越。"別士"是誰?就是穗卿。
穗卿是晚清思想界革命的先驅者。
穗卿是我少年做學問最有力的一位導師。
穗卿既不著書,又不講學,他的思想,隻是和心賞的朋友偶然講講,或者在報紙上隨意寫一兩篇。一一印出來的著作,隻有十幾年前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一部《中國曆史教科書》,也並非得意之作。一一他晚年思想到怎樣程度,恐怕除了他自己外沒有人知道。但我敢說:
他對於中國曆史有嶄新的見解一一尤其是古代史,尤其是有史以前。
他對於佛學者精深的研究一一近世認識"唯識學"價值的人,要算他頭一個。
我將來打算做一篇穗卿的傳,把他學術全部詳細說明。一一但不知道我能不能,因為穗卿雖然現在才死,然而關於他的資料已不易搜集,尤其是晚年。
一一現在隻把我所謂"30年前印象"寫寫便了。
穗卿和我的交際,有他贈我兩首詩說得最明白。第二首我記不真了一一原稿更沒有。第一首卻一字不忘。請把他寫下來:
壬辰在京師,廣座見吾子。
草草致一揖,僅足記姓氏。
洎乎癸甲間,衡宇望尺咫。
春騎醉鶯花,秋燈狎圖史。
冥冥蘭陵門,萬鬼頭如蟻。
質多舉隻手,陽烏為之死。
袒裼往暴之,一擊類執豕。
酒酣擲杯起,跌宕笑相視。
頗謂宙合間,隻此足歡喜。
夕烽從東來,孤帆共南指。
再別再相遭,便已十年矣。
君子尚青春,英聲乃如此。
嗟嗟吾黨人,視子為泰否。
這首詩是他甲辰年遊日本時贈我的,距今恰恰整20年了。我因這首詩才可以將我們交往的年月約略記憶轉來。
我19歲始認得穗卿。一一我的"外江佬"朋友裏頭。他算是第一個。初時不過''草草一揖",了不相關,以後不曉得怎麽樣便投契起來了。我當時說的純是"廣東官話",他的杭州腔又是終身不肯改的,我們交換談話很困難,但不久都互相了解了。他租得一個小房子在賈家胡同,我住的是粉房琉璃街新會館。
一一後來又加入一位譚複生,他住在北半截胡同瀏陽館。--"衡宇望尺咫",我們幾乎沒有一天不見麵。見麵就談學問,常常對吵,每天總大吵一兩場。但吵的結果,十次有九次我被穗卿屈服,我們大概總得到意見一致。
這會想起來,那時候我們的思想真"浪漫"得可驚!不知從哪裏會有這麽多問題,一會發生一個,一會又發生一個。我們要把宇宙間所有的問題都解決;
但幫助我們解決的資料卻沒有,我們便靠主觀冥想,想得的便拿來對吵;吵到意見一致的時候,便自以為已經解決了。由今回想,真是可笑!但到後來知道問題不是那麽容易解決,發生問題的勇氣也一天減少一天了。
穗卿和我都是從小治乾嘉派考證學有相當素養的人。到我們在一塊兒的時候,我們對於從前所學產生極大的反動,不惟厭它,而且恨它。穗卿詩裏頭"冥冥蘭陵門,萬鬼頭如蟻,質多舉隻手,陽烏為之死。""蘭陵"指的是荀卿;"質多"是佛典上魔鬼的譯名,一一或者即基督教經典裏頭的撒但。陽烏即太陽一一日中有烏是相傳的神話。清儒所做的漢學,自命為"荀學"。我們要把當時壟斷學界的漢學打倒,便用"擒賊擒王"的手段去打他們的老祖宗一一苟子。
到底打倒沒有呢?且不管。但我剛才說過,"我們吵到沒有得吵的時候,便算問題解決。"我們主觀上認為已經打倒了!"袒裼往暴之,一擊類執豕。酒酣擲杯起,跌宕笑相視,頗謂宙合間,隻此足歡喜。"這是我們合奏的革命成功凱歌。
讀起來可以想起當時我們狂到怎麽樣,也可以想見我們精神解放後所得的愉快怎麽樣。
穗卿自己的宇宙觀人生觀,常喜歡用詩寫出來。他前後作有十首絕句,說的都是怪話。我隻記得他第一首:
"冰期世界太清涼。洪水芒芒下土方,巴別塔前一揮手。人天從此感參商。"這是從地質學家所謂冰期洪水期講起,以後光怪陸離的話不知多少。當時除我和譚複生外沒有人能解他。因為他創造許多新名詞,非常在一塊的人不懂。
可惜我把那詩都忘記了一一他家裏也未必有稿。他又有四首寄托遙深的律詩,我隻記得兩句:
"闔視吾良秋柏實,化為瑤草洞庭深。"譚複生和他的是:
"……金裘噴血和天鬥,黃竹聞歌匝地哀。徐甲倘容心懺悔,願身成骨骨成灰。""死生流轉不相值,天地翻時忽一逢。且喜無情成解脫,欲追前事已冥瀠……"這些話都是表現他們的思想,用的字句都是象征。當時我也有和作,但太壞,記不得了。
簡單說,我們當時認為:中國自漢以後的學問全要不得的;外來的學問都是好的。既然漢以後要不得,所以專讀各經的正文和周秦諸子。既然外國學問都好,卻是不懂外國話,不能讀外國書,隻好拿幾部教會的譯書當寶貝。再加上些我們主觀的理想一一似宗教非宗教似哲學非哲學似科學非科學似文學非文學的奇怪而幼稚的理想。我們所標榜的"新學",就是這三種原素混合構成。
我們的"新學"要得要不得,另一問題。但當時確用"宗教式的宣傳"去宣傳它。穗卿詩說:"嗟嗟吾黨人",穗卿沒有政治上的黨,人人所共知;"吾黨"卻是學術界打死仗的黨。
穗卿為什麽自名為別士呢?"別士"這句話出於墨子,是和"兼士''對稱的。
墨子主張兼愛,常說"兼以易別",所以墨家叫做"兼士",非墨家便叫做"別士"。我是心醉墨學的人,所以自己號稱"任公",又自命為''兼士"。穗卿說:
"我卻不能做摩頂放踵利天下的人,隻好聽你們墨家排擠罷。"因此自號別士。
他又有兩句贈我的詩說道:
君自為繁我為簡,白雲歸去帝之居。"這是他口裏來說出我們彼此不同之點。大概他厭世的色彩很深,不像我凡事都有興味。我們常常彼此互規其短;但都不能改,以後我們各走各路,學風便很生差別了。
穗卿又起我一個綽號叫做"佞人"。這句話怎麽解呢?我們有一天閑談,談到這"佞"字,古人自謙便稱"不佞",論語又說"仁而不佞",又說:"非敢為佞也,疾固也。"不佞有什麽可惜又有什麽可謙呢?因記起某部書的訓詁"佞,才也"。知道不佞即不才,仁而不佞即仁而無才,非敢為佞即不敢自命有才。然則穗卿為什麽叫我做佞人呢?《莊子·天下》篇論墨子學術總結一句是"才士也夫"。一一穗卿當時贈我的詩有一句:"帝殺黑龍才士隱","黑龍"用《墨子貴義》篇的話,才士即指墨子一一他挖苦我的"墨學-ttE",把莊子上給墨子的徽號移贈我,叫我做"才士",再拿舊訓詁展轉注解一番,一變便變成了"佞人"!有一年正當丁香花盛開時候,我不知往那裏去了,三天沒有見他。回來見案頭上留下他一首歪詩說道:
不見佞人三日了,不知為佞去何方。
春光如此不遊賞,終日棲棲為底忙。
這雖不過當時一種絕不相幹的雅謔,但令我永遠不能忘記。現在30年前的丁香花又爛漫著開,枝頭如雪,"佞人"依舊"棲棲",卻不見留箋的人!
我們都學佛,但穗卿常常和我說:"怕隻法相宗才算真佛學。"那時窺基的《成唯識論述記》初回到中國,他看見了歡喜得幾乎發狂!他又屢說:"《楞嚴經》
是假的",當時我不以為然,和他吵了多次。但後來越讀《楞嚴》越發現它是假。我十年來久想仿閻百詩《古文尚書疏證》的體例著一部《佛頂楞嚴經疏證》。
三年前見穗卿和他談起,他很高興,還供給我許多資料。我這部書不知何年何月才做成,便做成也不能請教我的導師了!
穗卿是最靜穆的人,常常終日對客不發一言。我記得他有一句詩:
"一燈靜如鷺。"我說這詩就是他自己寫照。從前我們用的兩根燈草的油燈,夜長人寂時澄心眇慮和他相對,好像沙灘邊白鷺翹起一足在那裏出神。穗卿這句詩固然體物入微,但也是他的人格的象征了。
"白雲歸去帝之居。"嗚呼,穗卿先生歸去了。
嗚呼!思想界革命先驅的夏穗卿先生!
嗚呼!我30年前的良友夏穗卿先生民國13年,4月,23日,穗卿死後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