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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平生際遇似萍飄

  雅淑以為天上的雲彩是瞬息萬變的,想不到人世間的情愛也是瞬息萬變的。她覺得這隻碧綠的鐲子還從來沒有如此刺眼過,簡直令人芒刺在背。

  阿初把自己送他的玉鐲轉瞬之間給了榮升,為什麽?他完全可以用另一種委婉的方式退還給她,為什麽要選擇“出賣”她?自己愛他,他卻不珍惜自己。

  這隻鐲子色澤圓潤,光華柔媚,像是在嘲諷自己,抑或是威脅?是取笑?還是鞭撻?其實這些想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榮升的心裏怎麽想她,榮升的眼裏怎麽看她?和雅淑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這隻鐲子你從哪裏得來的?”雅淑氣定神閑地問。“在我書房裏。”“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從來沒有邀請我去過你家。”“我也很奇怪。”榮升想起來,原本在來的路上他想詢問阿初的,可是他忘記問了。他笑了笑說:“阿初……也許知道……”雅淑的心被尖銳的刺紮了一下,牽動腸胃也開始痙攣。她果斷地截斷了榮升的話。“他是一個沒有自知之明的人。”“誰?你說誰?阿初?”榮升十分意外,因為雅淑是一個從不在背後議論和批評旁人的賢惠女人。“關於這隻鐲子……我想沒有比這更嚴重、更糟糕的事了,事關我名譽。”雅淑說得異常焦慮和誠懇。“什麽意思?難道一隻鐲子還代表著什麽企圖?”“你說企圖?啊,是了。其實,我早就該告訴你一些真相。”

  榮升開始迷惑了,有什麽事情如此嚴重?嚴重到她急於表白,急於撇清自己?她做了什麽?

  “你推薦我到同濟醫院看病,你告訴我初醫生的醫德很好,醫術也是一流的。所以,我去他的診室看過病。這個人表麵純良,熱情周到,對於我更是殷勤備至,體貼入微。說老實話,有一段時間,我幾乎認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醫生。”

  “其實呢?”

  “其實他居心不良,他是一個極不道德的人,請原諒我的直言不諱,他的行為真是偽善極了。他總是借故讓我去他的診室,單獨和我相處,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語,試圖打動我的心。他每次都替我叫車,付車錢,處處都賠著小心,討我的歡心,他還曾經衝動地提出一些非分的要求。”

  “也許你言過其實了。”榮升在努力克製自己狂躁的情緒,“刻意討好你,我相信,其他的,我不信。”“你應該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他。那隻鐲子就是他偷去的。”“他偷去的?”“是的。就在上星期,我去他診室複查身體,他借口診脈,叫我把玉鐲抹去,放到皮包裏。可是,我回家的時候,才發現,那玉鐲不見了。現在看起來,分明就是他竊取的,他想以此要挾我。”“他要挾你什麽?”“放棄你,而跟他苟合。”雅淑用手緊緊按住自己的心房,說:“這種事情,提及不堪,令人汗顏。”“你是說,他一直主動追求你?”“是的,可是我早已明確拒絕他了。你知道嗎,我的內心是如此眷念著你,根本無法兼容他所謂的熱情。”“他為什麽要這樣做?”“可能是因為我對他的深情表白無動於衷,漠然置之。他把我對他的體諒和寬容當成了默許。於是,生出許多欲念來。可是,這是我無法控製的,我不能限製他的行動和改變他的想法。”

  盡管雅淑的“自白”雜亂無序,但是,榮升輕而易舉地從她詞不達意的話語中識破了她內心的隱秘。

  “可是他,明明知道我們在交往。”榮升說。“他一定錯以為我是個用情不專的女子,又或許是他想挑戰你在大家庭裏的權威?”

  “雅淑,我今天很痛心。本來我準備今天正式向你求婚的。”榮升自嘲地笑了。“你知道嗎,雅淑,有時候顛倒乾坤,不一定就會混淆視聽。”

  “阿升!我是愛你的!”雅淑臉色慘白,她不知道以自己的聰明機智,怎麽會牽製不住一個養在深宅大院的少爺。“你知道自己錯在哪裏嗎?你太不了解阿初,你也不了解我!真的非常遺憾。”榮升“騰”地站起來。“我們完了。”

  “為什麽?”雅淑驚慌失措,完全失去了應有的儀態,“為什麽?你告訴我,阿初他到底跟你講了些什麽?他的話,你不能相信,他造謠。你告訴我,告訴我他說了我什麽,我可以做出必要的解釋。”

  “他一個字也沒說。”榮升突然發現雅淑很可憐,“所有的話都是你一個人說的。”和雅淑茫然無助地看著榮升,淒惻逼人地說:“你居然要拋棄我?”“愛情需要真誠,投機的人往往與真愛失之交臂。為什麽當你生命之火即將熄滅的瞬間,你是如此的美麗動人?為什麽當所有的困難都逐漸克服,乃至消失的時候,你卻變得如此俗不可耐。我原以為,你會從我所有的幻象中脫穎而出,我錯了。雅淑,人生苦短,浮雲朝露而已,善待自己,保重自己。”

  當雅淑看到榮升決然而去的瞬間,她暈倒了。仿佛隻是一瞬之間,一瞬之間自己所營造出來的美麗新世界,化做了五彩繽紛的泡沫。榮升和雅淑的希望都徹底幻滅了。

  夕陽燦爛,美麗光華的色彩均勻灑在“墨菊齋”的書桌上。杏兒、蟬兒、紅兒、雲兒等丫鬟們聚集在“墨菊齋”,吵著要阿初教國畫,阿初說自己都是個門外漢,跟少爺學了點中國畫的皮毛而已,不敢勝任“老師”

  一職。但是,雙拳難抵四手,終究拗不過丫鬟們的熱情慫恿,於是,他從國畫的“散點取景、平麵造型”講起,一直談到榮升的畫中的賢愚冷暖,以及榮升心中的幽怨累積。他說:“少爺做事,中規中矩,以至於構圖僵硬;他胸中大千世界,過於黯淡憂鬱,所以他畫的瘦石寒山冷得沒有生氣。”

  “阿初少爺,反正少爺的畫我們都看不懂,你畫幾張我們一眼就能看懂的畫好嗎?”蟬兒說。

  “好啊,我就畫你們。就畫一樣,看看,你們認不認得?”阿初從筆架上取下一支短而細的羊毫,筆尖飽蘸了紅色的染料,滴在雪白的宣紙上,勾畫出一張微微上翹,桀驁不馴的紅色嘴唇。

  “這是杏兒。”丫鬟們異口同聲地指認。“嗬,這樣都看得出來啊。”阿初笑盈盈地把宣紙遞給杏兒。“送給你。”“謝謝阿初少爺。”杏兒樂滋滋地接了過來。阿初又畫了一雙靈巧活潑的手,問:“這是誰?”沒等丫鬟們講話,蟬兒滿臉緋紅地搶了畫,說:“阿初少爺,你什麽時候盯著人家的手看,沒正經。”丫鬟們哄笑起來。“再畫一個。”阿初畫上了癮,他換了支又長又粗的毛筆,畫了一條油鬆鬆的麻花辮子,在辮梢上,係了一條蝴蝶絲帶。“這是誰啊?”丫鬟們開始猜。阿初笑而不答。“是誰啊?”杏兒不依,要阿初說出來。“是不是阿初少爺的相好啊?”紅兒促狹地問。阿初說:“猜不到吧,再添幾樣。”他又畫了紅色的指甲、塗了金粉的唇、藍色的眼睫等等,各具姿態,異常招搖。

  “到底是誰啊?”丫鬟們的好奇心全被勾上來,一起逼阿初講出來。阿初忍著笑說:“這是大光明電影院門口招攬生意的姑娘。”一句話出口,險遭丫鬟們“群毆”。大家不依不饒,要他再正正經經畫一張。

  “畫什麽呢?”阿初廣泛征求丫鬟們的意見,一副禮賢下士的誠懇樣子。“畫一下那位和小姐吧。”蟬兒說,“我們都還沒見過這位未來的少奶奶呢。”“是呀。”杏兒附和。“人家說,看看眉眼就知道人怎麽樣了。”阿初說:“服從各位姐姐的命令,不過要保密,少爺最不喜歡別人談論自己的私生活。”他拿起筆,畫了雅淑的眉毛和僵硬的鼻子、蒼白無力的嘴唇。“為什麽沒有眼睛啊?”杏兒問。“因為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沒有讀懂她心靈的人,是畫不出她的眼睛的。”“少爺呢?”蟬兒說,“少爺應該讀得懂她的心,應該留給少爺畫。”大家一致叫好。隻有阿初淡然一笑,說:“那也未必。不識廬山真麵目,隻因身在此山中。”話音未落,“墨菊齋”書房的門被重重地撞開了。他們看見了冷臉寒顏的榮升,空氣一下沉靜了。“少爺,您怎麽回來了?我正打算九點鍾去接你。”阿初替他接過禮帽。

  “不必了。”榮升脫了外套,走到書桌前,看了看畫。說:“畫得不錯。拿我的精神世界做故事背景,不錯啊……不過,選題不佳!”他把宣紙抓起來揉成團,順手丟進廢紙簍。回頭對丫鬟們說:“都出去。”

  丫鬟們屏聲斂氣紛紛退下。阿初察言觀色,覺得少爺情緒異常。他想把話題岔開,故而他對少爺的冷漠,有意視而不見。“您吃晚飯了嗎?”阿初問。“要不要我通知廚房……”“不必了,我今天吃得很飽,估計一個星期都不想再吃。”“你和雅淑小姐,沒什麽吧?”

  “我們會有什麽?哦,我們去看了一部電影,故事很精彩,大家都看得很投入。”榮升說。

  “什麽電影?”

  “片名不記得了。不過,都是一些看客和記者們喜聞樂見的場麵,富有創意的台詞,自作多情的表演。愛情、陰謀、中傷、謠言。”榮升一口氣說下來,顯然有些力不從心,他長舒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悶氣。說:“她真是太傻了,傻得令人難過,不,不是難過,是好笑,真好笑。一個戀愛中的女人傻到要把自己的靈魂、內心深處的隱私,都全部裸露在一個曆盡滄桑的男人眼裏。這個男人虛偽、自私、陰險,這個男人其實不愛她,隻是想解脫,想用她的‘愛’解脫自己的‘痛’。所以這個男人注定得不到女人的‘愛’,不過,這個女人不僅傻而且蠢,她依然想留住這個男人的眷戀。”

  阿初很緊張,很久沒有看到榮升這樣狂躁了。“結局呢?”“結局通常都是悲劇。往往隻有悲劇才能打動人的心靈,引發人們的共鳴。‘但願墓門旁邊,活躍青春的生命。’”榮升喃喃吟誦著普希金的名句。“本來以為自己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少爺,你……你和雅淑小姐到底怎麽了?”阿初問。“你問我們怎麽了?謝幕了。”榮升笑起來,笑得有幾許無奈和蒼涼。“我很投入地演出,是因為我原以為自己是一個大主角,一個多情才子。演到中途,突然發現自己是一個與劇情毫不相關的小配角,一個跳梁小醜。我這個人不喜歡做配角,不喜歡被別人嘲笑,所以,我提前謝幕了。”

  “雅淑小姐一定很難過。”阿初可以想像到雅淑的失望和傷心,當然,不是為了“愛情”,隻是為了“生計”。“你好像很同情這位小姐?”榮升終於開始進攻主題了。“沒有。”阿初答。“沒有?那麽,你是很討厭這位小姐?”“我跟她沒有任何關係。”阿初覺得自己必須分辯一句了。“沒有任何關係?她的鐲子怎麽會出現在我的書房?”榮升問。

  “這無關緊要。”

  “對我很重要。”

  “和小姐怎麽說?”

  “我想聽你怎麽說?”

  “我沒話說。”阿初不想再繼續這種無謂的話題。“她怎麽說怎麽是。”“她說你偷的。”“如果她是這樣認為的,我就承認。”阿初終於知道榮升為什麽火藥味十足了。“你很喜歡替女孩子背黑鍋嗎?”“我以為少爺會對這隻鐲子感興趣……”“你為什麽總是讓我生活在謊言裏?”榮升的氣勢咄咄逼人,“為什麽?你看不起雅淑,對不對?你也看不起我。”“少爺?”“我們這些所謂的社會名流、紳士淑女,在你眼裏一錢不值,俗不可耐?”“少爺,感情是不能勉強的,遭受失戀痛苦的不止你一人,也許雅淑小姐比您更痛苦。”“你指責我?明知道是一場遊戲,還要大驚小怪?”“不是一場遊戲。”阿初說。“您愛上她了,少爺。不然,何必生氣呢?你起初隻是想撈一根救命稻草,可是,你不知道,感情是在不知不覺中培養起來的,你為此付出了時間、精力。愛情,不是遊戲,在裏麵做遊戲的人,很可能被遊戲束縛。雅淑小姐很聰明,很實際,她知道一個女人應該怎樣去麵對殘酷的生活。她無非是想多一些選擇而已,無可厚非。”

  “你很得意是吧?她選擇了你,而不是我。”

  “她誰也沒有選。少爺,你已經剝奪了她選擇的權利。你有濃烈的懷舊情結,你允許你自己的心靈同時擁有兩個女人的精神世界。但是,你不允許雅淑小姐的行為有任何偏差,這本身也是不公平的。”

  “你暗示我歧視女性?”榮升忍無可忍地往前逼近了一步。

  阿初不自覺地往後退卻,他低下頭,說:“我對事不對人。”

  “你教訓我?”榮升冷笑。“我已經放棄了做一個寂寞的智者,選擇做一個平凡的庸人,你卻輕而易舉地把我美好的夢想給打破了。當我變成一個歧路徘徊的懦夫時,你就來振振有詞地教訓我。你以為你是誰?榮家的主人?”榮升狂怒地砸翻了硯台和筆架,滿地狼藉。

  榮升最後一句話嚴重地傷害到阿初的自尊。阿初很難過,他在不斷克製自己的心緒,調整自己的心態,因為爭論不能升級,他要顧及到榮家的顏麵。

  他選擇沉默。沉默代表無聲的抗議。

  殊不知這種簡單而又直接的防禦手段,像一根尖銳的刺紮在榮升眼睛裏,有一種不除不快的感覺。

  “你怎麽不說話了?你應該繼續發表你的高論啊。你不是字璣句珠嗎?你的淺德幽光足可以照亮整個榮家大院了。你不屑跟我講話是吧?巧得很,我也不想再聆聽你的教誨。”榮升轉過頭去,指了指自己的心口,突然又指向阿初說:“掌嘴。”

  榮升發難了。

  “少爺?”阿初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要跟我講平等、自由是吧?我不跟你講。我跟你講專製、講身份。”榮升的話異常刻薄起來。“我歧視雅淑這類女人,我討厭你虛偽的寬容和忍讓,我憎恨情感,厭惡你這種看上去委屈,實際上張狂的眼光。你無非就是用沉默來告訴我……你很陽光,我很陰暗。”

  阿初對榮升如此大的情緒波動,始料不及。

  “我叫你掌嘴!你沒聽見嗎?打呀!”榮升像一頭受了傷的獵豹,他想撕裂一切他可以撕裂的麵具。

  不是第一次忍受家法,但是,阿初第一次感到難過和難堪,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有平等。一個是高高在上施恩的人,一個是感激涕零受人恩惠的人,怎麽可能平等?平等隻是偶然的,不平等是必然的。

  阿初仿佛回到了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國度。榮升的麵龐此刻變得十分陌生,不,不是陌生,而是逐漸清晰,逐漸熟悉。這八年來,榮升並沒有絲毫的改變。改變的是自己!自己的思維和心靈已經改變,這種改變促使他不願意回到從前,像少爺手中的標尺一樣,任意由人調整刻度、拉伸卷曲。

  如果大家不能安然共處,那麽,奪門而去,拂袖就走,並非難事。

  可是,四太太怎麽辦呢?自己走得爽快,要回頭也就難了。四太太的家庭地位,二十年來的殷殷期盼,化為烏有。自己在大太太麵前不是信誓旦旦地要報榮家的栽培之恩嗎?怎麽能出爾反爾呢?

  榮升的居高臨下,是因為他堅實的家長地位。就算他自己放棄榮氏家族的權利,他也不會喪失家人的尊重。他的隻言片語,也同樣可以撼動榮氏家族的地基。而自己隻是一個贗品,就算自己擁有了社會地位、金錢、名譽,在榮家他依然沒有自我。表麵上自己是駛在海上的一艘豪華遊艇,實際上這隻是從水中看到的倒影罷了,自己的人生猶如水中一葉浮萍。阿初強迫自己用現實地位和感恩的情感去遮蔽住自由的思想,平等的觀念,盡量減低自己內心所承受的被奴役的痛苦感覺。

  想著雅淑的眼淚、四太太的恩情……他揚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壓抑已久的情緒,卻在近乎自虐中釋放出來。他打得極重,沒有停手,他想著自己平生的際遇,猶似萍飄,眼前甚至出現父母雙親的幻影,這來自天外的模糊幻影,不斷地重疊放映。他流淚了,血從嘴角處緩緩滲出。

  阿初聽見了哭聲。不是幻覺,真的有人在哭泣。是為我哭嗎?他想。

  的確不是阿初的幻覺,榮升也聽見了哭聲。

  “嗚嗚咽咽”的聲音是從窗外傳來的,是杏兒和蟬兒等人在用她們特殊的方式為阿初抱屈,她們覺得大少爺太過無情,量刑過重了。

  她們的哭聲削弱了榮升強硬的態度和病態的心理。同時,也減輕了阿初心中的憤怨,他感到了人與人之間平等的關懷,所謂賢愚冷暖,盡在這哭聲中融化了。

  “夠了!”榮升喝住阿初的同時,也給了自己台階下。“以後做人做事,中規中矩。不要再給我擅作威福的借口。”榮升說完,摔門而去。

  丫鬟們不提防他突然衝出來,怯怯然紛紛後退。

  “哭什麽?”榮升冷若冰霜地說。“該憐憫的人,得不到憐憫!珍貴的眼淚,應該留給你們將來所愛的人,而不是輕狂地、廉價地拋售給一個在你們愛情旅程裏毫不相關的路人。”丫鬟們聽不懂,一味地低頭退讓少爺。阿初懂了。他可憐榮升對愛的狹隘和自私;他也憐憫榮升在愛情旅途裏不幸的遭遇。他想到了叢惠,自己回國,對叢惠也許是一種傷害。他聽見榮升離去的腳步聲和丫鬟們紛紛進屋的聲音。她們誰都沒有說話,她們替阿初倒水、擦洗嘴角上的血汙,她們悄無聲息地打掃房間,扶正筆架,鋪好宣紙。

  “阿初,阿初……我的初。你怎麽樣了?”聞訊而來的四太太在紅兒的陪伴下,氣喘籲籲地衝進來。阿初趕緊笑著迎過去,說:“這是做什麽?好像我得了一場大病似的。”

  “你還胡說。”四太太湊近了來看他,心疼地說,“你幹嗎要惹他?

  生出這無妄之災。”“誰敢惹他,他不講理罷了。”阿初說。“又不是第一次。”“我保證,阿初。”四太太含著眼淚說。“我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以後再也不會了,阿初,再也沒有下一次了,絕對沒有。”阿初看著四太太,心生感動,他很想告訴四太太,她像極了自己幻境中的母親。

  傍晚時分,榮華到“墨菊齋”來給老餘拿消炎藥。原來阿初事先跟她約好的,今天送藥過去,偏偏阿初今天忘了這件事。所以,他一看見榮華就恍然有所悟地說:“該死,該死。我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害二小姐跑一趟。”

  “那有什麽,我跑你跑,還不都是一樣。”

  “他還住您哪裏嗎?”

  “我叫阿福給他找了個安靜的地方。阿福一直以為是我開車撞了人,比我還擔心呢。”榮華笑著說。阿初把藥遞給榮華,說:“他現在不發燒了吧?”

  “略有些低燒。你臉上怎麽了?”榮華關心地問。

  “不好意思。”阿初有些尷尬。“是我大哥嗎?”榮華試探地說。“我一直聽說他脾氣不大好,有暴力傾向。”“沒有這麽嚴重。”阿初笑起來。“這件事說起來,也是我自作聰明,自作自受。”“為什麽呢?”阿初不好明說其事,他想著替雅淑留點薄麵,畢竟自己還要麵對雅淑,當然,也許麵對的是她的唾棄。“權當是自己的錯,該當家法吧。”阿初自言自語地笑笑。“家法?法字怎麽寫?”榮華問。阿初提起筆來,在宣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法”字,示意榮華看。“古體怎麽寫?”榮華繼續問。“古體?”阿初想想,提起筆,寫了更大的一個“灋”字。“怎麽解?”榮華的眼睛裏不自覺地泛起一絲欽羨才華的光澤。“灋,刑也。水字旁寓意公平,平之如水嘛。”“那麽廌呢?做何解?”榮華故意巧妙地提筆把“廌”字圈起來。阿初沒有榮華的心機,老老實實地回答,說:“廌是中古代時期傳說中的獨角獸,生性正直勇猛,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它會用角去頂,所以它的下麵是一個去字。”他接過榮華手中的筆,在“去”字頭上畫了一個向上頂的小箭頭。

  “去頂!很形象。”榮華說。“可是,你為什麽不頂?”

  “什麽?”阿初冷不防被榮華射了一箭。

  “你也遇到了不公平的待遇,為什麽不頂?”

  “他是少爺。”

  “這不公平。”榮華嚴肅起來。

  “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阿初把羊毫筆輕輕投擲到硯台上,濺起黑色的墨珠。

  “你看這些四濺的墨珠,本來它們在硯台裏沉睡著,像一攤死水,你的筆無意中攪動了它們,墨水不平了,有了些許波瀾。事物不平則鳴,所以它們肆意地飛濺,隨意綻放在桌麵。”榮華把羊毫筆掛上筆架,說:“墨珠尚且要爭,你為什麽不去爭取你應有的合法權益和地位?你為榮家付出了很多辛勞,為什麽從不想到索取應有的勞動報酬?你犧牲了很多屬於自己的利益,甚至是自尊。你一味忍讓我哥哥蠻橫的行為,其實是害他。一個不出去工作,根本不知道辛勞為何事的人,本身就是社會的沉渣。”

  “二小姐!”阿初打斷了榮華慷慨激昂的講話,“二小姐,對不起,我知道您是哪一種人,我很敬佩您。不過,我的人生經曆跟您相差太遠。如果沒有過世的老爺栽培,沒有少爺在經濟上給我的資助,我是無法順利完成全部的學業,也不會有今天的成績。我跟您不一樣,我欠榮家的。”阿初的態度異常誠懇,反讓榮華局促起來。

  “你很寬容。”榮華說。 “To err is human,to forgive divine。”阿初說。這句話引自蒲柏的詩歌,犯錯人難免,寬恕最可貴。“看來,我枉做小人了。”榮華說。“您很關心我。”阿初立即把話拉回來。“我感激在心。”“真的?”“點點滴滴。”阿初指心。榮華開心了。“你這張嘴,很會哄女人。”“您這是褒還是貶啊?”“自己猜。”兩個人都會心地笑起來,美麗動人的剪影在粉紅色的燈光照耀下,顯得分外光明。此刻,蟬兒端著燕窩銀耳羹敲響了書房的門。“阿初少爺,大少爺在大太太房裏歇了,您不用替他等門了。還有啊,我到廚房替你熬了一小壺燕窩銀耳羹,你趁熱吃。”阿初稱謝,叫榮華一起吃了。

  又到清明了。

  四太太想著,今年的清明節應該不同往年了。

  她活著,沒有愛情,隻有親情。

  複仇的使命感維係著她的生命,她一生中唯一的向往就是回家,堂堂正正地回家。她為此不斷地透支著自己的青春年華,二十多年來,她畫地為牢、深居簡出,任由無情的歲月像流水一樣從自己的身邊匆匆劃過,美麗的風華像自己手中的春沙,從白皙的指縫間慢慢滲漏。春紅謝盡了,她依然在等待,她的生命在等待中延伸……

  父親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的音容笑貌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那最後一餐的晚宴上。為了父親的遺骸能早日遷葬,為了剝開隱瞞了二十年的血腥真相,她忍受了一生的孤獨,耗去了畢生的幸福,她從來沒有放棄過等待,等待揭開真相的那一刻,那一瞬間。

  那一瞬間就快來臨了。

  慈雲寺的鍾聲響起來。

  阿初著裝嚴謹,專程陪著一身素服的四太太到慈雲寺來焚香祭祖。

  阿初的情緒雖然不高,但也沒有四太太那濃鬱的愁結。他沿著彎曲的石階向上走,看著到處用紅漆塗寫的“佛”字牆壁,感覺到空氣中也泛起了藏香的氣味。寺院裏的佛鍾敲響了,滿地落紅繽紛,阿初的魂魄宛如行雲流動,心境美好,有一種身在世外,清新寧靜的感悟。

  他們在佛前許過願後,四太太叫阿初在佛前抽了一支簽。此時,一個身披黑紗長相醜陋的老尼,主動來給阿初解簽。

  她遞給阿初一張皺巴巴的小紙片,說上麵寫的都是解簽的話。

  阿初雖然不相信,還是展開來看,上麵寫了四句話:平生際遇似萍飄,榮華富貴煙雲罩。錯認他鄉是故鄉,何日歸家洗客袍?

  “何日歸家洗客袍?”阿初不自覺地重複了一句,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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