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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宮花旋落已成塵

  那是一個天氣很悶的下午。

  阿次奉命到李教官的辦公室去拿最新一期的《電訊技術》雜誌,因為俞曉江叫他對有關電訊的新技術都要有所了解。從教官室出來,他徑直向學校操場的後樓走去,那裏僻靜,是一個讀書的好場所。

  學校操場的後樓底有幾株褪了色的梅花樹,在婀娜的春風中顯得十分衰落,阿次正打算到平日裏坐慣了的圓形木椅上去讀書,卻看見兩個抱頭痛哭的情侶擠坐在那裏。這兩個人他都認識,男的叫郭字瓊,是從電訊學校臨時招募來的,女的叫和雅姍,據說是清朝遺老遺少的子孫,平日裏內向、矜持、緘默,大家都叫她“和格格”,以示她姓氏曾有的輝煌。她是從新學堂直接來報考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逃避家庭為其安排的封建婚姻,選擇自由戀愛,義無返顧地追隨郭字瓊而來,並一心一意要嫁給他。

  這一對情侶在學校裏早已不是什麽秘密,從第一天到校起,他們幾乎形影不離,聽同學議論,夜深人靜,兩個人經常在這稀疏的梅林裏約會,也從不怕別人看見,比結了婚的人還要理直氣壯。教官們也似乎默認他們這種關係,並無人出來幹涉,所以,阿次在這裏看見他們也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兩個人好端端地哭作一團,阿次真的很佩服他們在時間上的空閑和感情上的豐富。

  阿次迎著風在後樓的過道台階上坐了下來,他雖然無意偷聽,但是,他自己也不否認他順風在聽他們的談話。

  “我感覺非常痛苦,好像一覺醒來,自己已經置身於汪洋大海中隨濁浪翻滾,而不能自救,不能脫離苦海。這實在是與我離家出走的初衷相差太遠,我幾乎喪失了所有抵抗的能力,我甚至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和雅姍一邊述說心中的苦悶,一邊流淚。“難道你認為嫁一個不認識的人,會比跟著我幸福?”“至少不會有生存的危機。我現在非常害怕……整日整夜的恓惶不定。”“姍。”郭字瓊顯然在盡力安撫她。“我為了情竇初開的愛情不變成一種可以饋贈親朋好友的禮物,跟你來到這裏,我以為這裏是一所培養警察人才的學校,可萬萬沒有想到這裏是一所間諜學校。我不想做這種充滿了恐怖和血腥的行業。我們到底要學什麽?暗殺?爆破?陰謀?我覺得自己不能這樣墮落下去,我們不能這樣被動地等待下去,再這樣下去,我們會死,就算人不死,精神也會死。”

  “你冷靜點,冷靜點,姍。”“我不能冷靜了,我沒辦法再冷靜。我有孩子了!”“什麽?”郭字瓊大為驚訝,“是真的嗎?”“是。我不知道怎樣麵對這個小生命?帶我走吧!我們逃吧!中國這麽大,我們哪裏不能去?為了孩子,不,救救孩子!”“救救孩子?”“瓊!我懇求你!”和雅姍熾熱的愛火此刻化為無窮的力量,她要挽救自己的家庭,讓這個即將誕生的三人世界永遠遠離硝煙,她要一個安靜的環境,為未出生的寶寶去迎接美麗新世界。“姍,我答應你。為了孩子,也為了你,一有機會,我們就逃!”“你有辦法嗎?”“夜間崗哨林立,不易冒險,何況你肚子裏還有孩子,一不小心走進沼澤,就永遠留在這裏看風景了。我們尋找一個適當的時機,爭取白天出去。隻要避開崗哨,穿過鐵絲網,外麵就是公路了,白天容易搭順風車,到那時,我們就可以開始我們真正的幸福生活了。”

  兩個對幸福和未來充滿信心和憧憬的年輕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仿佛天堂的門已經向他們開啟……

  避開崗哨?穿過鐵絲網?搭上順風車?哪有那麽容易?阿次想。不過,為了孩子,確實是應該拚一拚,阿次並不反對他們冒險的決定。因為,他認為他們畢竟還是學生,涉世未深的孩子,他相信,沒有人會忍心將他們置之死地。

  可是,他錯了。

  第二天上午的刑偵課上,杜旅寧講述了怎樣用最簡便的方式向犯人刑訊,他說,在公園裏、在旅館裏、在家裏,都會有“水”的存在,常言道:水火無情。如果你想讓被自己抓住的犯人立刻講話,那麽,打開水龍頭,讓水直接從受刑者的鼻腔裏灌到肺裏,受刑者會非常痛苦,很多意誌薄弱的人會當場就範。為了演示刑求的過程,杜旅寧用學生做了一次示範。他選中了郭字瓊!郭字瓊被他弄得當場暈厥,當然,同時暈厥的還有他的心上人和雅姍。

  “你們要學會熬刑!”杜旅寧說,“就像是在江河裏遊泳一樣,你們失去了目標,暫時無法上岸,那麽,多喝幾口水也沒有什麽關係,最大的危險是嗆水!”

  這時,昏厥過去的郭字瓊又醒來了,他不斷地喘氣、咳嗽。

  “水一旦嗆入人的肺部,人的生命就會有危險,就會因咳嗽而使呼吸更加混亂,嚴重的肺部會慢性出血。”杜旅寧走近郭字瓊,近乎殘酷地說:“郭同學,我們再試一次。這一次,希望你能堅持久一點……”

  沒有人敢站出來說話,誰都怕惹禍上身。

  郭字瓊咳地很厲害,幾乎不能說話。他無法拒絕和反抗,任由杜旅寧把自己拖到水池邊,準備接受第二次非人折磨。

  “等一下。”阿次從人群中走了出來。“老師,讓我來。”他言簡意賅,也不管杜旅寧的反應,自己先脫了軍裝,把襯衣領子卷進去,深呼吸後,一頭紮到水池裏。

  學生們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

  “你們沉下去後,不要著急,一定要順其自然。一兩分鍾不呼吸,不會傷及內髒,你也毫發無傷。但是,時間長了……”杜旅寧目不轉睛地盯著水池,一分鍾、兩分鍾、三分鍾……他突然出手,將阿次拉了上來。

  阿次大聲咳嗽起來。杜旅寧冷冷地說:“時間長了,水浸到肺部,會死人的!”

  阿次在同學們的幫扶下站起來,先去看郭字瓊怎樣了。此刻,醒來不久的和雅姍正陪著郭字瓊,兩個人低聲向他道謝。阿次看他們並無大恙,於是,甩了甩濕潤的頭發,拎起自己的軍裝,頭也不回地往前走。

  “到哪裏去?”杜旅寧問。“去透透氣。”阿次大聲說。“什麽意思?”“意思是我快被這裏汙濁的空氣給窒息死了。”阿次大跨步離開課堂。杜旅寧破天荒地沒有任何反應,隻淡淡地說了一句:“那麽,我們繼續……”他的心裏越來越欣賞阿次的桀驁不馴了。

  午休的時候,俞曉江打電話來叫阿次去她辦公室,有一些文件需要他幫忙整理。阿次二話沒說,馬上答應。

  當阿次從俞曉江手中拿到這些所謂的“文件”時,才知道,所謂“文件”不過是班上同學們寫給親人、同學的一些私人信件。他覺得很犯難,畢竟是別人的隱私,幹嗎要津津樂道地去讀呢?

  “有這個必要嗎?”阿次問俞曉江,他認為俞曉江是一個比較通情達理的人。“這些都是別人的隱私,我們無權過問。”“在這裏沒有隱私。”俞曉江頭也不抬地吩咐,“有一部分,我已經處理完了,你幫我把這些沒處理完的先分分類。”“怎麽分?”“給父母的家書一類,給老婆孩子的一類,情書一類,給朋友同學的一類,寫給電影明星的大眾情書,不用分類,直接撕掉。明白嗎?”“好的。”阿次把一封封信件拿出來,仔細地閱讀,閱讀後分類。突然,他聞到一股濃鬱香水氣息,這令人迷醉的香氣來自一封寄往上海虹霞女子貴族學校的信件。他用小刀順著信封口小心翼翼地拆開,這將有利於迅速將信件還原。

  他讀到了一封充滿歉意同時又對未來滿懷希望的信,寫信的人是和雅姍,信是寫給她妹妹和雅淑的。信是這樣寫的:雅淑,我親愛的妹妹,你好。

  不知不覺我們分別已有一個月了,我非常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無憂無慮,活潑開朗。父親雖然整日沉迷在無愁無欲的煙天霧海中,卻並不影響你和我在一個幽靜安適的環境中成長。那個時候的家園是我最為懷念的,我懷念那“日高窗下枕書眠”的優雅,更思念那“千年月色照我床”的浪漫。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浪漫的青春歲月會像流水一樣無情地遠逝。父母居然拿我的愛情來換取舒適的生活,他們居然要把我嫁到一個對我來說完全陌生的家庭裏去。據說,新郎生性風流,在家裏霸占丫鬟,在外麵還養著妓女。我是無論如何不能答應這門親事的!於是,我選擇了逃婚。

  我在讀新學堂的時候認識了郭君,他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但是,他有一個很貧苦的出身,他讀書的錢一半是靠他父親跑船掙來的,一半是他勤工儉學得來的。他知道我不幸的遭遇後,就向我傾訴了他對我的愛慕之情,為了我自己的終身幸福,我選擇了郭君。為了逃避家人的糾纏,我和郭君同時報考了警察學校,希望能憑借這學校的特權,逃過所有的厄運。可是,我忘了,還有你,我親愛的妹妹,你是孤立無援的,我不敢想像自私自利的父母親會不會讓你去頂替我嫁人,如果是那樣,我就是個罪人了。我決不能坐視這種事情的發生,我會一生一世受到良心的譴責和折磨。所以,我親愛的妹妹,你一定要想辦法拖住時間,等我回來帶你一起走。

  我和郭君在這個學校裏,生活得很愉快,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即將出世的小寶寶,為了孩子,我們決定離開學校,回上海去工作,以保證孩子將來成長在一個安靜和平的環境裏。我們的歸期就定在這個月,我相信,不過一星期,我們就會見麵了。

  未來的日子裏,我們可以自由而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希望雅淑你和我一樣,企盼光明的到來。

  接下去,就是和雅姍的署名和年月日的落款。和雅姍萬萬想不到她已經投遞到郵局信箱裏的私人信件,此刻又輾轉回到學校裏來。更想不到,有人已經拆看了她全部內心的秘密。阿次想了約半分鍾,將信重新放入一個不起眼的新信封裏,自己掏出鋼筆來,重新抄寫了新的地址,隻不過把收信人的稱呼改了改,改成和雅淑女士親啟。然後,將信放進給老婆孩子的一類信中。他希望,真能像和雅姍信中所寫,他們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也希望她的妹妹能及時收到這封信,不至於陷入生活的泥潭。

  就在他埋頭工作時,聽見了杜旅寧的聲音。杜旅寧好像剛從自己的辦公室過來,他一進門,就叫俞曉江把“新7號資料”拿給他,不過,他看見聞聲起立的阿次,還是頗感意外。“坐。”他向阿次擺了擺手,回頭問俞曉江,“怎麽,你忙不過來啊?”“是啊。”俞曉江說,“學生們晚上缺少娛樂,幾乎每個人都寫信,寫什麽的都有,五花八門,我真是應接不暇,疲於奔命。”“幾乎每個人都寫信?楊慕次,你寫了沒有?”阿次立正答:“沒有!”“為什麽大家都寫家信啊、情書啊,聊以消遣寂寞,你為什麽不寫,連一封報平安的家信也沒有?”

  “因為我沒有時間消遣寂寞。”阿次趁機發泄不滿。杜旅寧不答話,他隨意抽取一封信件來讀,讀得很認真,也很動情。“……我看不見天空的顏色,看不見花和樹的自然姿態,我像一個空氣中的彩色肥皂泡……這是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杜旅寧把信放下。

  “這是一首新詩,老師。看不見天空的顏色,是因為同學們很悲觀。”阿次突然抬起頭來,直視著杜旅寧。“看不見花和樹的自然姿態,是因為花和樹的生長被扭曲了。”

  “花和樹代表什麽?”

  “愛情。”

  “愛情是什麽?”

  “愛情是人類最珍貴、最真摯、最炙熱的、最樸素的情感。”

  “愛情能夠維持多久?”

  “天長地久。”

  杜旅寧大笑起來。“我有時候真是搞不清楚,你是太幼稚,還是太深沉?”

  “他應該是對愛還很幼稚,用情卻很深沉。”俞曉江打趣說。緊接著,她把一份密封的檔案交給杜旅寧,說:“處座,這是您要的材料。”

  杜旅寧接過檔案,說:“這些信件,特別是給父母、老婆孩子的平安家書,如果不涉及黨國機密,檢查完後,就盡快替他們寄出去,其餘的信件和情書一律銷毀。”杜旅寧走到門邊,突然折回來,說:“曉江,你剛才說缺少娛樂?”

  “是。”

  “我們應該立即調整一下學生的課程,比如,交際舞和音樂。”杜旅寧說到這裏,又對阿次說,“這應該是你的強項,你不是出身名門嗎?”不等阿次作答,他就轉身去了。

  交際舞的音樂很快在校園裏響起來,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光禿禿的操場成了學生們娛樂的重要場所,經過了長時間殘酷訓練的同學們,突然身心放鬆地走進了一個美妙的音樂世界,多多少少有些興奮,在教官的輔導下,他們的舞姿越來越規範,動作越來越嫻熟。但是,教官們搖頭的多,點頭的少,因為,學生們缺少了一樣在舞蹈中必不可缺的東西,那就是高雅的氣質。

  杜旅寧觀察了許久學生的舞姿,自己也有些技癢,於是,他請俞曉江跳一曲“華爾茲”。學生們紛紛讓路,大家圍成一個大圓圈,以便都有好的角度來觀賞老師的舞蹈。

  阿次發現,郭字瓊與和雅姍不見了。

  四周的崗哨都在遠距離觀看舞蹈,戒備的確鬆懈了,阿次希望他們能夠全身而退,為了孩子,他們確實應該走了。

  夢幻般的音樂響起,由幾對教官組成的“華爾茲”舞蹈隊,吸引了眾人的眼球,杜旅寧和俞曉江配合優美,快速旋轉,如陀螺般美妙,猶如春藤繞樹般溫柔。不論是圓的旋轉,還是順暢的前進,多彩的舞步始終牽係著音樂的節拍。一曲終了,掌聲四起。

  阿次在觀舞的學生隊伍中,保持著他一如既往的孤傲,他心中盤算著自己應該為那一對情侶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也就是再次分散警衛的注意力,為這對鴛鴦提供寶貴的“脫逃”時間。於是他故意嘴唇微微上翹,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態。杜旅寧注意到了他的這種天生傲慢的情緒,於是,向他走了過來。“你好像對我的舞蹈非常排斥。”

  “談不上排斥。因為老師您不太了解‘華爾茲’。您神采飛揚的風格和鏗鏘有力的步伐,更適合跳‘探戈’。”

  “據我所知,‘華爾茲’也是剛柔並濟的。”

  “對,所謂:柔能克剛,有柔才會有剛的氣勢。這正是老師所缺乏的。”

  “那麽,你來給大家做一個完美的示範。”

  留聲機再次響起,流瀉出溫馨流暢又動人的旋律。阿次走到操場中間,很客氣地問:“請問各位女同學,有沒有在‘上海虹霞女子學校’或者是‘聖瑪利亞女子學校’就讀過的?如果有,請上前一步。”

  這兩所學校都是上海貴族小姐首選的名校,所以,操場上根本就沒有女聲回答。就在阿次略感失望之際,寂靜的操場上,突然,有一個女生自告奮勇地站出來了。“我叫辛麗麗,我是上海明晨女子學校培養的淑女,願效微勞。”

  “榮幸之至。”阿次優雅地發出邀請。兩個人雖然穿著整齊的軍裝,但是,舉手投足之間滲透出的那一份屬於貴族的高傲感,征服了全場。所有人同一時間行注目禮。

  阿次和辛麗麗開始在美妙動聽的音樂中舞蹈,他們漂亮的反身,流暢的旋轉,靈活的姿態把所有人都帶進了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境界。

  他們盡善盡美的表演,讓整個空曠的廣場變成花香滿地、酒香四溢的繁華世界。讓所有的人悠然神往。

  就在這風光旖旎的時刻,清脆的槍聲響了……

  所有人都為之一震。學生們反應不一,有叫的,有跑的,也有觀望的。大多數自動散開,以保證自己的安全。

  “誰在開槍?”杜旅寧大吼了一聲。“不能開槍!她肚子裏有孩子!”阿次知道,這對鴛鴦也許走不成了。“你知道是誰!我也知道她是誰了!”杜旅寧氣憤地推了阿次一把。

  “難怪今天你要搶著出風頭!你以為你在幫她?你正在殺人!”這時,俞曉江將一個臨時話筒遞給了杜旅寧。杜旅寧高聲問:“剛才什麽情況?”崗哨裏執勤的警衛用話筒回答:“報告處座,有學生觸電了!他們企圖翻越鐵絲網,被電給擊死了!弟兄們已經補過槍了。”

  被電擊過,又被補了槍。顯然,他們已經離開了這個美麗世界。阿次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跪了下去。他不能想像和雅姍蒼白的臉和冰涼的身體,他感覺鮮血在自己的四周彌漫,血淋淋的撲麵而來。

  杜旅寧麵無表情地對俞曉江說:“帶楊慕次去看看屍體,我希望他永遠記住他們臨死的樣子。當然,也包括在場的所有學生,下午兩點鍾,全體集合。”

  杜旅寧走了。阿次陷入了悲哀。

  崗亭狹小的過道裏,阿次看見了郭字瓊與和雅姍的屍體,他們的表情很痛苦。警衛說,他們兩個企圖穿越鐵絲網,但是,很不幸,鐵絲網是通了電的。郭字瓊觸電身亡了,和雅姍看見心愛的人橫屍當場,悲痛欲絕。警衛們鳴槍示警,和雅姍決然不肯離去,於是毅然相隨。

  花落人亡。

  阿次覺得自己成了殺人的幫凶。他應該阻止他們逃跑,而不是幫助。他與他們並無任何瓜葛,可是,他的內心卻很悲傷。俞曉江全程沒有說一句話,隻是剪了兩隻蝴蝶,放到兩人依然未冷的屍體上。

  “他們會再生嗎?”阿次問。“相愛的人永遠不會死。”俞曉江淡淡地說。“我們走吧,他們也許並不願意讓人打擾他們的安寧。你,還需要去麵對更殘酷的現實。”

  不知怎地,阿次一直對俞曉江心存好感,此時此刻,他很感激俞曉江的提醒,自己還有任務沒有完成,自己必須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從而達到預期的目的。

  這裏是“戰場”,不是“情場”。

  阿次決定重頭來過,他要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必須獲得杜旅寧的信任,必須從這裏活著走出去。

  杜旅寧回到辦公室後,心情格外好,他對楊慕次心存的懷疑,在今天總算告一段落了。不,不隻是告一段落,而是結束了,是尾聲。

  原先,杜旅寧對阿次來校的意圖和動機做了多種猜測,最危險的一種猜測,就是,阿次是共產黨派來的臥底。自己就曾經破獲過他們多次類似“摻沙子”的計劃。所以,這一次杜旅寧沒有對任何人掉以輕心。

  學生們任何一次盲目的行動,都會導致學校對他們曆史的深入調查,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左傾?還是右傾?

  如果楊慕次是共產黨,他絕不會這樣做。這種幫助同學逃跑的愚蠢行為,會讓他陷入另一種絕境。如果他是共產黨,那麽,他需要長期潛伏,長期作戰。他必須要以優秀的成績從這裏畢業,而後像鋼刀一樣插入對手的心髒。這才是他應該做的,而決不是和學校作對!

  楊慕次幾乎沒有想過事發後,自己有被淘汰、被暗殺的危險,這證明了他對“組織”還不了解,他無所畏懼,又恰恰證明了他身家清白,無可疑之處。

  第一次學生們因為有學員溺水身亡而鬧事,阿次沒有參加,使自己非常疑惑,他為什麽不衝動?現在看起來,他是這批學生裏最衝動的一個。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促使杜旅寧做出了解除對阿次懷疑的決定,因為,他已經看完了情報機關從日本東京大學抄錄回來的有關楊慕次的全部學籍檔案,證實了阿次所說的全部都是事實。

  伯樂總算遇到了千裏馬。

  就在杜旅寧怡然自得時,阿次來了。他臉色蒼白,眼睛濕潤,灰暗的表情和此時杜旅寧的心境相差甚遠。“去看過你所幫助的同學了?”

  “是。”阿次答。

  “你好像很不適應。”

  “是。”

  “沒有見過死人?”

  “是。”

  “你心裏很害怕?還是很難過?”

  “我很內疚。”阿次的眼淚奪眶而出。

  “他們的死,是咎由自取!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我情願死的人是我。”

  杜旅寧搖了搖頭。“不……”

  “是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一家三口!我請求您,立即槍斃我!我的內心實在是太痛苦了,我難以承受這種蝕骨鑽心的痛苦。”“我們這一行的痛苦,遠遠不是外行人所能體味的。不過,你做了這一行,會源源不斷地發現這一行的魅力。”“殺人的魅力?”“淺薄的觀點。”杜旅寧反駁。“我想退出。”“為什麽?”“因為您讓我感到恐懼,我跟您之間根本無法溝通。抑或是,您從心底蔑視我?”“我為什麽要蔑視你?你是一個可以被蔑視的人嗎?”“可是您一直在排擠我,不,不止排擠,是排斥。您懷疑我,不信任,甚至想借機除掉我……我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麽錯?”

  “你所犯的最大錯誤,就是喜歡意氣用事,以點蓋麵,以偏概全。不,不過最重要的原因還不止這些。我跟你一路過來,覺得你情緒波動太大,太不穩定。要麽顯山露水,要麽少言寡語……”

  “老師……”阿次想分辯。

  “不用在我的麵前粉飾自己的言行,太不明智。換言之,你要學會在任何人麵前將自己所有言行控製自如,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你運用的武器。你很優秀,在這一批學生裏你非常優秀,鶴立雞群。你有敏銳的觀察力,卓越的智力,高才生嘛。唯一使我懷疑的是,你為什麽到這裏來?是什麽原因讓你選擇這個危險的職業?為什麽要截然背離過去的生活?”

  “我想為國家做點力所能及的事。”

  “在金融界一樣為國家做事。”

  “我好奇。”阿次直截了當地說。

  這一次,杜旅寧的表情卻開始輕鬆起來。他點上一支煙,說:“接著往下說。”

  “我真的很好奇。我很想給自己換個環境。”阿次第一次感到自己心裏一團糟,“我的父母,我跟我父母的關係一直不太好。我很孤獨,我從小到大,沒有得到過他們真心的關懷。我說的都是真的,說出去人家一定不相信,一個大銀行家的少爺可以窮到一天隻吃一個蘋果充饑的地步……”阿次開始哽咽。

  “從什麽時候開始?”杜旅寧問。

  “從我記事的時候。”

  “太不幸了。”杜旅寧看著阿次的眼睛說。“你難道沒有嚐試過去改變彼此雙方的感情嗎?”

  “我嚐試過,不過,彼此隔閡太深。再說我也大了,他們畢竟是我的親生父母,在教育方麵,他們沒有虧待我。隻不過,我不想在父親的銀行裏做事。”

  “所以,你一直在一家英國銀行做營業部副經理?”

  “是的。我不喜歡這種枯燥無味的工作,整天看報紙、等客戶、陪笑臉、看賬本、炒股票,甚至傻子一樣坐在咖啡館裏看風景,太無聊,又無趣。我不想過這種平淡的生活。我想尋求刺激,想選擇一種前所未有的驚險刺激的生活。所以,我今天走到了這裏。”

  “後悔了?”

  “是。”

  “所以想退出?”

  “是。”

  “可是這一行有這一行的規矩!這一行有一句嚴厲的門規,叫:站著進來,躺著出去。我想,你也知道,這句話不是恐嚇,也不是威脅,這句話是規矩,規矩是不容破壞的。我想你是聰明人,你會做出最明智的選擇。”

  “我知道退出是一種美好的奢望,所以,我更加痛苦!老師,我不想再偽裝自己的心情,我活得真的很累。”

  杜旅寧臉上居然有了一絲笑容。“這就對了。我是你的老師,你不需要在我麵前隱瞞你的思想。從現在開始,我需要你真誠地回答我的一切疑問,而不是例行公事的敷衍。”

  阿次知道,現在自己和杜旅寧之間的信任開始真正建立。“我盡力,老師。”“盡力?盡力是什麽意思?盡力不說謊,還是盡力去圓謊?”話雖然尖銳,不過杜旅寧的語氣很溫和。“我不習慣。”“習慣什麽?”“老師您對我說話的態度和行為上的粗暴。”“你希望我怎樣做?和藹可親?還是推心置腹?我是你的老師……”“老師是授業解惑的,您不是,您讓我無時無刻不感到壓抑。”杜旅寧漫不經心地說:“尊師重道是中國人的傳統,傳統很難形成,但卻異常脆弱,很容易被人破壞。我不希望看到你是第一個在這裏破壞傳統的人。”他轉過身去,用強硬的口吻命令,說:“鑒於你今天所有魯莽的行為,我要關你的禁閉。在關禁閉這段期間裏,你不能和任何人說任何一句話!包括自言自語,也不行!直到你願意聽從我的一切指令。換句話說,直到你看見我不再有任何壓抑。我需要你在學習中釋放你的聰明智慧,而不是在任何教官麵前逞強好勝。你聽懂我的話了嗎?”

  “是,老師。”

  這時,緊急集合的鈴聲響起……

  時鍾指向下午兩點。

  “先去操場集合,等待我的命令。”

  “是。”阿次走出杜旅寧的辦公室,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早上還是春光明媚的操場,因為橫陳著兩具年輕的屍體而變得異常陰森,他們的血在春風中凝固了,生命在無限春色中結束了,兩隻紙蝴蝶陪伴著他們,提示在場所有的學生,他們是殉了情,他們是自己放棄了生命,放棄了春天。

  “令人難以置信,難以置信啊,青春年華,如花歲月,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葬送在這裏!怪誰呢?誰都不怪,怪他們自己,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厚!誠然,殉情是詩意的,我不否認。可是,詩意的東西太過縹緲,虛無。所以,我們要做一件事情,就是忘卻,忘卻詩意、忘卻那些所謂美好的、不切實際的所有人和事。專心致誌地回到現實中來,現實是殘酷的。你們走到這裏來,無論出於何種目的,報國也好,求知也好,找一個穩定的飯碗也好,你們來了,首先要學會生存。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所謂愛情,你們可以在幻想中保留。”杜旅寧居高臨下地審視著現場上每一個學生的表情,他看見了學生們心裏的恐懼和臉上的震驚,他達到了目的。“他們死得很難看,死得非常沒有價值。這是一個悲劇,無可挽回的悲劇。但是,這個悲劇的發生,是為了不再發生任何類似於此的悲劇!大家都看到了,與其做一個可恥的逃兵被處死,不如做一個光榮的烈士!從現在開始,我要看到你們整齊劃一的步伐,看到你們千錘百煉的生存技巧,看到你們生死關頭的從容不迫。”

  操場上沒有聲音,安靜地不能再安靜,學生們站在風中,每一個人都忍受著某種難以名狀的煎熬。

  “如果大家都同意我的觀點,那麽今天,死去的人就算沒有白死。楊慕次出列。”隨著杜旅寧一聲令下,阿次大跨步向前一步走,立正。

  “由於你善意的魯莽幫助,造成了無可挽回的錯誤。所以,你必須受到懲罰。從現在開始,我要關你一個星期的禁閉,立即執行。我希望你利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好好反省你過去的言行。一個星期後,我要看到另一個脫胎換骨的你,能做到嗎?”

  “能。”

  “大聲一點,我聽不見。”

  “我能做到!”阿次高聲回答。

  “好,現在全體解散。”

  學生們迅速散去,這操場的血腥味令他們感到厭倦和恐懼。被警衛帶走的瞬間,阿次決定再次向杜旅寧表明一下自己誠懇的態度。他叫住了杜旅寧。“老師,我請求您的原諒。”杜旅寧輕描淡寫地說:“話雖然說晚了點,不過,還來得及。”“從今以後,學生唯老師馬首是瞻!”看著英姿颯爽的阿次,杜旅寧的心情終於多雲轉晴了。“這句話說早了點,不過,我很愛聽。”當天晚上,郭字瓊與和雅姍被草草埋葬於學校的梅樹底,有關他們的一切資料都被銷毀了,他們從這個世界裏徹底消失了。

  經過將近一個月的海上顛簸,阿初和榮升、麗水總算回到了久別的家鄉——上海。榮升這次回家,意義非凡。經過長達數年的孤單歲月,他對於過去曾經擁有的美好愛情做了一個永遠的結束。

  因為,他不能再這樣盲目又淒慘地生活下去。由於他感情上的極端自私,他失去了自己慈愛的父親,他沒有盡到一個做兒子的基本義務,沒有給父親養老送終。他自己失去愛人的痛苦遠不如他的母親為他所承受的痛苦的萬分之一。榮升一想到這裏,就恨不得立即插翅飛到母親的身邊,互相安慰對方,以減輕彼此的痛苦和悲哀。

  阿初的心境是平和的,他已經默認了命運對自己的安排,無論將來怎樣,他都不會舍棄四太太對自己的關懷和愛護,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回家。一個不屬於自己的家庭,卻能讓自己魂牽夢繞,充滿了溫馨的回憶。

  阿初和榮升各有心事,麗水卻是個例外,這次回來,總算沒有辜負姑媽的囑托,將榮升完好無損地找了回來,不覺誌得意滿,春光滿麵。他們三人一出港口,就聽到有人喊:“大少爺!大少爺!”,緊接著,一大群記者圍追堵截而來,閃光燈此起彼落,大夥兒紮到一堆,拚命搶鏡頭。

  原來,榮家自從收到榮升即將回國的電報後,就派人每天到港口來等。各家報館都派了記者蹲點,就在港口設伏,都想第一個拍到榮家掌門人的尊容。因為三個人都是洋裝打扮,特別搶眼,所以,榮家的司機阿福一眼就把他們逮到了,他激動地大嗓門一吼,驚動了所有的記者,一時間,人歡燈閃,煞是熱鬧。

  “榮少爺,請問您這次回國是否將全麵接手家族生意,成為新一代的藥業掌門人?”“請問您當年是為了什麽出國的?您的妻子病故,是否是您離家出走的重要原因?”“榮少爺,榮少爺,請問跟你同船回國的小姐是否是您的未婚妻?”“榮少爺,您的健康情況怎麽樣?”“榮少爺,您在國外是否已經結婚了?”“您是榮家的小公子吧?您能讓我們拍一張照片嗎?”“您作為一名醫學博士,放棄國外高薪工作,回到祖國,為國家效力。請問您內心真實的想法是什麽?”“這位小姐,我們是婦女先鋒雜誌社的,你能接受我們的專訪嗎?”榮升顯然不適應這種強光的刺激,他在阿初和麗水的掩護下,低著頭往前走,司機阿福早被記者的人潮給擠出去了,急得在人群外直跳腳。

  “請大家安靜!安靜!請大家不要擠、不要亂、不要慌。”阿初為了保證榮升和麗水的安全,不得不站出來控製局麵了。“我們剛剛回來,腳跟還沒站穩,諸位過量的熱情,會把我們再掀回大海去的。”大家笑了。“諸位的問題,我們現在都不方便回答。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風塵仆仆,喘息未定,還沒有去拜見高堂,就在這裏大肆張狂地開記者招待會,於禮不合!各位,辛苦,我們非常感激。等我們回去見了長輩,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複的。現在,請各位讓一條道路,阿初領情了!領情了!”阿初笑容可掬地給大家作了一個長揖,記者中有人抓拍到這個鏡頭。

  突然,一個被裹挾在人群中央的女子被一名記者笨重的照相機砸倒,從人群中跌出來,正好摔在阿初和榮升的腳下。眾人驚呼起來。阿初急忙蹲下身子,把那女子的頭放平,替她略作檢查。那女子的額頭上滲著血絲,水蔥一樣的手指蒼白無力地伸展開來。榮升仿佛看見一朵美麗的花正在眼前旋落、枯萎。“我認識這個人。”一名記者指著地上的女子說。“這個人每天都到這裏來等她的姐姐,每天都要等到最後一班船靠岸才走。”“她怎麽樣?”榮升問。“沒什麽,她嚴重貧血,缺乏營養……”沒等阿初把話講完,榮升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居然一下子把那女子抱了起來,對阿初說:“我送她去醫院,你先回去。”有人立即幫忙叫了輛黃包車,榮升抱著那女子登上黃包車,不顧阿初和麗水的勸阻,徑直而去。記者們紛紛抓拍,各路人馬浩浩蕩蕩地跟去。阿福因為暫時擠不進包圍圈,就找了個公用電話報平安。“大太太,恭喜大太太,賀喜大太太。大少爺回來了,大少爺回來了。少爺精神著呢,身體啊?好。四太太?四太太放心,阿初少爺也回來了,我都看見了。麗水小姐沒事,全回來了。少爺,少爺被包圍啊,好些個記者,不知從哪個土地廟裏冒出來的,多得數不清……大少爺?大少爺?”阿福突然看見榮升和一個女子坐黃包車打從眼前經過,這一下非同小可,他大聲叫起來:“大少爺!大少爺!我在這呢。”話筒那邊大太太急了,問:“怎麽一回事啊?大少爺怎麽了?”“大太太,大少爺抱著個女的,坐黃包車走了。”“那,那你快去追啊!”“好的。”阿福把電話給掛了。轉身出來,迎麵就看見阿初和麗水。

  “阿福哥!”阿初雖然有幾年沒見過阿福了,但是,憑阿福那渾圓的身材,他一眼就能把他從人堆裏給認出來。“阿初少爺!”阿福很激動,一下就把阿初給抱起來甩了個圈。麗水也笑起來。三個人有說有笑地把行李放好,坐上了汽車,阿福這才又想起大少爺來。“大少爺呢?我們走了,大少爺怎麽辦?”

  “你還怕他在上海走丟了?”阿初說。“我們先回去,給太太們報個平安,等少爺辦完了事,他自己會回去。不用擔心。”

  車子開動了。

  麗水突然說:“阿初,你說明天的報紙會怎麽寫?”

  “怎麽寫?”

  “榮大少上海灘英雄救美!”

  阿初搖頭。

  “那會寫什麽?”麗水問。

  “榮大少與一神秘女子入住同一家病房……”話音未落,即遭麗水迎頭痛擊,阿初大笑不止,汽車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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