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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草木搖落露為霜

  清宣統三年,1911年。

  上海藥業首富旗人榮家,正被鋪天蓋地的紅色所籠罩。

  “新人的轎子什麽時候到啊?”榮老太太仰麵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此刻,天灰蒙蒙的、雲冷淡淡的,沒有生氣。

  “就快來了,新人是書香門第,規矩多是自然的。”大太太溫和地笑著。

  三太太撇了撇嘴。

  “不會出什麽岔子吧?”榮老太太有點不放心,“這半道上結的姻緣,沒根沒底的,總是不踏實。”

  大太太扶著榮老太太穿過花廳。“媽,您放心,我早就打聽好了。他們一家三口是從山東到上海來謀事的,偏偏那男人在途中得了急病,死了。隻剩下母女倆,孤苦無依的,那女人身上的錢都花光了,想把女兒嫁了,湊足路費,扶柩回籍。”

  三太太終於按捺不住了,“哼”了一聲,說:“這哪裏是在嫁女兒,分明就是賣……”三太太話還沒說完,大太太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她兩眼,三太太知趣地閉上嘴。大太太依舊和氣春風地跟榮老太太說話,“新人呢,我也看過了,知書達理,又體麵、又大方,聽說還上過洋學堂……”

  “我瞅著你比瑜兒還滿意。”榮老太太說。

  “是媳婦親自挑的嘛。不過,總要老太太看了說好,那才是真好呢。”婆媳們正說著話,“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驟然響起,榮老太太和大太太的臉上都綻開了笑容。

  “花轎到了!花轎到了!”丫頭們一迭聲地叫著跑進來。八歲的榮大少穿得整整齊齊站在走廊上看熱鬧,他的小妹妹榮華靜靜地貼在他身邊,大妹妹榮榮跟在當新郎官的父親身後歡蹦亂跳地亂竄,夜色來臨了,天被柔和的月色照亮了。

  新房裏蠟炬如火,放射出溫柔的光芒,照著用金線繡成的鴛鴦圖案,色澤明亮可愛。新人纖秀而美貌,腰肢嫋嫋,可惜了,是一雙天足。

  偏偏新人的名字叫“金蓮”。

  不過榮老爺也算新派紳士,對於纏足的陋習是持批評態度的。滿麵春風的榮老爺對他的第四次婚姻充滿了希望。

  榮老爺的大太太是名門閨秀,嫁到榮家頭一年就給榮家添了個男丁,取名榮升。可是這位榮大少生來多病,身子羸弱,性格又比較孤僻。而大太太自從生了兒子後,氣血兩虧,再無動靜。那時候,榮老太爺還健在,一門心思盼著榮家能興旺發達、子孫滿堂,於是二太太順理成章地過了門。

  二太太是米鋪老板的女兒,精明強幹,又不乏溫柔體貼。榮老爺自得了這二太太,就像魚兒得了水,花朵見了陽光,連人也變得精神抖擻、青春煥發。二太太恃寵生嬌,獨霸專房,全不把大太太放在眼裏,竟和榮老爺過起一夫一妻的小日子。偏偏這二太太肚子不爭氣,過門兩年,什麽動靜都沒有,榮老太太對此頗多怨言。沒多久,榮老太爺得了肺疾,一病嗚呼了。榮老爺是孝子,自然要循例守三年的孝。那年月,講究守孝的孝子不能住得太舒適,越簡樸越能體現出孝子的誠心。所以,大太太把舊柴房收拾幹淨,讓榮老爺自己搬進去住,守孝期間是必須禁欲的,兩位太太都不能在柴房留宿。大太太倒無所謂,反正冷宮住慣了,還樂得看二太太的笑話,這就獨苦了二太太了。二太太仿佛從熱騰騰的鴛鴦鍋底翻了一個身,一不留神翻成“冷鍋魚”了。耐不住寂寞的二太太總是打著給榮老爺送茶添衣的幌子,偷偷摸摸地和丈夫私會,大太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當沒看見。說來也怪,榮老爺和二太太正大光明的同居時,始終沒有“開花結果”,可是,這兩三個月的偷歡,二太太卻懷上了孩子,這就犯了祖宗的大忌諱,守孝獨居的孝子,居然守出孩子來了。喪中有孕,服內產子,這種事情要是發生在前清,二太太會被處以極刑,家產一律沒收,歸其族人所有。晚清雖然律法有所鬆動,但是,保不住誰拿來做文章,榮家的產業誰見了不眼紅?誰能保證族人不去告發?況且紙是包不住火的。於是,榮老爺和二太太到榮老太太那裏去自首,榮老太太氣急攻心,竟昏厥過去。最後,還是請大太太來主持家政,大太太一麵派人給老太太治病,一麵叫人雇了頂青緞小轎,把二太太給請出府去,說是二太太的屬相和榮老太太犯衝,先打發到鄉下去守祖墳。二太太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得,隻得哭哭啼啼地走了。

  二太太搬到鄉下去了以後,成天守著墳山,淒風苦雨的,得了抑鬱症,生下兒子後,給兒子取了一個“歸”字,盼著榮老爺早日來接她母子。可是,家裏托人傳話說,這個孩子是喪居所產,是個不折不扣的“喪門星”,不能接回去,就在墳山養著,由他自生自滅。二太太聽了這話,就得了失心瘋,一天夜裏,在墳山的枯樹上吊死了。鄉下人都說是野鬼找二太太做了替身,也有人說,是大太太嫉妒二太太得寵,乘機把她除掉了。不管怎樣,二太太就這樣沒了。榮老爺知道後,整整哭了三天三夜,著實比死了父親還哭得慘!熬過了喪期,榮老爺第一件事,就是趕到鄉下去,在二太太的墳頭上大哭了一場,並將榮歸托給了一戶可靠的人家,就讓他在鄉下安身立命了。

  二太太死後,榮老爺又回到了那沒有生氣的婚姻生活裏,接著,在母親的勸說下,又娶了第三房太太。

  三太太是個裁縫的女兒,沒什麽文化,也沒什麽涵養,但有幾分姿色,會撒嬌。兩年後,給榮老爺添了一對千金,取名:榮榮和榮華。榮老爺很會賺錢,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不僅擴大了中藥行,還經營了皮草、西藥店,商場上做得轟轟烈烈的,卻隻哀歎後嗣單薄。大兒子榮升體弱多病;二兒子榮歸又見不得光;榮榮和榮華都是女孩子,總歸要嫁人的。自己這一輩子辛辛苦苦掙來的這份天大家產,總得後繼有人。所以榮老爺娶小妾的心思,幾年來從沒有斷過。他一直期盼著“二太太”能回來,或者,等到一個與“二太太”性情相仿的人,哪怕是能掛一點相呢?

  “砰”的一聲,喜房的門被撞開了,榮榮和榮華跌了進來,把榮老爺的思緒拉了回來。

  “哎呀,小心啊,大小姐。”伺候兩位小姐的保姆阿桂笑著把兩個小家夥扶起來。“我要吃果子。”榮榮剛剛站穩,就去抓果盤,果盤被掀翻,果子紛紛落在地上,榮榮立馬就趴在地上去撿果子。榮老爺最喜歡這個女兒,胖胖乎乎、不講道理、有些任性,在榮老爺眼裏,這些都是優點。

  榮老爺俯下身去,幫榮榮一起撿果子,替她把兩個小兜裝滿。然後,抱起榮榮,榮榮嘴裏嚼著果子,小臉貼著榮老爺,嘴角上流的果汁濺在榮老爺的新衣裳上。

  阿桂說:“給我抱吧,瞧,把老爺的新衣都給糟踐了。”

  榮老爺笑著說:“沒事,沒事。”

  榮華站在那裏不動。

  榮老爺問:“你為什麽不吃果子啊?”

  榮華瞥著小嘴說:“髒。”

  “擦幹淨就不髒了。”新人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她掏出手絹,把果子擦幹淨,遞給榮華,她動作輕盈,和顏悅色,仿佛她不是初來乍到,而是這裏真正的主人。榮老爺的眼裏放出希望的光芒。“我不吃!”榮華說完,就跑出去了。“二小姐!”阿桂趕緊抱著榮榮去追榮華。“二小姐不肯吃我送的果子,不知道,老爺願不願意吃?”新人問。

  還是那樣地鎮定自如,還是那樣地從容不迫。包裹著青春和美麗的大紅色的喜服被新人脫下來,姿態優雅得體,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她站在燭光下,主動迎著榮老爺驚豔的目光走過去,榮老爺的血液凝固了,突然間把新人抱起來。

  夜裏,燈花結了雙蕊。

  一年後,一個新生命誕生了。

  四太太說,這個初生的嬰兒象征著初升的太陽,象征著榮家的興旺發達。所以,建議榮老爺給這個孩子取名“初”。

  榮老爺欣然接受了四太太的建議。

  1914年,冬。薄雪覆蓋著上海洋灰馬路,一輛黃包車停在了“劉記珠寶行”的門口,一個金裝玉裹的小男孩一下滑出了母親的懷抱,“噌”地躥出去。“慢著點。慢著點。”榮家四太太急忙從黃包車上走下來,小丫頭冬兒過來扶著她。“仔細路滑,四太太。”“看著初少爺,別摔著了。”冬兒跑過去,想把初少爺抱起來,初少爺掙紮著不肯讓她得逞。四太太走過來,從衣兜裏摸出一個彩色斑斕的小皮球,拿到小皮球的初少爺不再鬧意見了,撲進媽媽的懷抱。“好兒子,讓媽媽再抱抱。”四太太親吻著兒子那紅撲撲的臉蛋,再一次用身體去感受母親的甜蜜。“走吧。”四太太牽著寶貝兒子的小手,跨進了“劉記珠寶行”的大門。此時,一個披著黑紗的婦人從遠處蹣跚而來,而那輛黃包車依舊停在原處,仿佛等待著下一位主顧的光臨。時間開始一分一秒地過去……黃包車夫耐心地等待著。披著黑紗的婦人一步一步走近了“劉記珠寶行”的門口。一個色彩斑斕的小皮球滾出了“劉記珠寶行”的門坎,正好滾到黑紗婦人的腳下。脖子上掛了金鎖,笑得“咯咯”的小少爺從裏麵跑出來,後麵是小丫頭追逐的腳步聲。黑紗婦人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手挾起初少爺,迅速登上黃包車,絕塵而去。“初少爺!”走到門口冬兒被眼前驚人的一幕嚇得瞠目結舌。“初少爺!初少爺!四……太太,四太太……”冬兒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四太太……”

  “怎麽了?”正全神貫注傾聽老板講解珠寶的四太太問。

  “初少爺……”

  “初少爺?少爺呢?”

  “初少爺,就……就在剛才,剛才,初少爺被人……被人給擄走了。”話音未落,四太太就像西風裏的黃葉一樣,枯萎了。四太太昏死過去了。一切的一切來得過於突然。一切的一切做得幹脆,幹淨。一切的一切又似早已注定。

  四太太被人抬回來的時候,仿佛隻剩下一口氣,唯一使人感到她還活著的是那一雙直瞪瞪的死魚眼。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冬兒,此時隻有嚎啕大哭的份。“為什麽不看好小少爺?”大太太鐵青的臉泛著從所未有的寒光。“為什麽?為什麽要選擇在初三去‘劉記’?初三是他們‘劉記’休息的日子,隻有兩三個小夥計打理鋪子,連個守門的都沒有,你們不是不知道。”大太太像一隻受了重創的豹子,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還有,家裏有司機,可以派車出去,為什麽要去雇一個來曆不明的黃包車?!”“為什麽要選擇老爺出門的時候,出去買金鎖?家裏的金鎖還不夠多嗎?”“你們叫我怎麽去跟老太太說?”“為什麽不回答我!”“一定要查,一查到底,查個水落石出!”“馬上打電話到警署報案!還有,給吳次長家打電話,要他們限期破案!”

  大太太的氣勢越來越大,冬兒的哭聲越來越低,最後,連冬兒也是被拖出來的,據醫生說,冬兒被嚇破了膽。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四太太一天比一天憔悴,三太太一天比一天滋潤,大太太一天比一天泄氣。在經堂為小孫子祈禱的榮老太太終於累倒了。榮老爺回家了。迎接他的壞消息是:四太太失蹤了。

  華燈初上。疲憊不堪的榮老爺和大太太坐在院子裏,開始商量如何尋找這失蹤的母子。“太蹊蹺了。”榮老爺說。“不但蹊蹺,而且,不合情理。”大太太歎了口氣。“原以為,榮家會就此人丁興旺的,誰知半個月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是誰跟我們榮家過不去呢?”“這正是問題的症結所在。按說,有人綁了小少爺去,總有個目的。

  什麽目的呢?我想不過是為了錢。可是,為什麽綁匪不打電話來索要錢財呢?”“會不會,已經……”榮老爺把“撕票”兩個字生生吞回肚子裏。大太太卻已會意,說:“不至於吧,這也不合情理。”“四太太年輕。”榮老爺突然又冒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話。大太太聽出弦外之音,有些冒火。“你從老三那裏聽了些什麽混賬話!人已經這樣了,還想落井下石。”“可是,可是,這人會到哪裏去呢?”正當他們焦慮不安的時候,丫頭翠兒從月亮門一路小跑的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大太太……大太太……四太太、四太太回來了。”榮老爺和大太太聽了這話,不亞於天上掉下一塊“寶”來,四隻眼睛齊刷刷投向月亮門。一陣清脆悅耳的足音踏著青石飄來,隻見四太太滿麵春風,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邁著碎步,迎著大太太、榮老爺,一邊笑,一邊說:“這是阿初……阿初……我的初少爺。”四太太眼裏閃著淚光,大太太感到一陣陣鼻酸。

  看著喜氣洋洋的四太太帶著那小男孩離去的背影,榮老爺完全不知所措。

  “怎麽會是這樣呢?”

  “一定是受了刺激,自己沒法子麵對現實,趕巧碰上這孩子。”大太太揩著淚說。

  “怎麽辦?”

  “養著唄。”

  “怎麽養?”

  “讓他跟著升兒吧。”

  “對,讓他跟著升兒。”

  就這樣,一個與阿初少爺同名的小男孩正式進入了榮家,成了榮家大少爺的陪讀,同時,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四太太的幹兒子。因為,撿到阿初的日子是3月16日,於是,這一天就成了阿初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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