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榛挨著牆慢慢往前走。走廊裏沒什麽人,一個護士端著藥盤從她身邊經過,喬榛低頭站了站,等護士走遠了,又磨磨蹭蹭繼續走。前麵是一溜的特護病房,門口都掛著特護的牌子。喬榛在一間病房前停了下來,兩頭看了看,這才背靠著牆,探頭看向房裏。隻見魏九峰站在床前微皺了眉,低頭看著床前的那張地圖,何平安和沈湘菱無聲地注視著他,等待他的決定。良久,魏九峰抬起頭,臉上竟是坦然的笑容:“我要感謝你!”他說著向沈湘菱伸出手,沈湘菱一愣,本能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你做得很好,控製了災民,發了糧食,挽救了棠德!”“縣長過獎了,隻要有糧食,你也會這麽做。”“你做得比我做得還要好!一直以來,我總是在跟棠德的糧商們鬥,在跟你鬥,其實,我很佩服你。”魏九峰笑著歎息一聲:“現在看來,是我當初做錯了,對你們這些糧商,還是應該梳理不該堵!”沈湘菱笑了笑,讚同地點點頭。魏九峰又說:“等我死了,一切大權仍舊交給你。”沈湘菱一愣,臉色陡變,轉頭看向了何平安。何平安的臉上同樣是驚訝的表情:“魏縣長,你不會死的,我會想到辦法,我誰也不殺,一樣可以找出日本人來!”魏九峰笑著指了指兩把椅子:“你們兩個,坐下說吧。”何平安跟沈湘菱坐在了他對麵。魏九峰近乎慈愛地望著兩人:“你們兩個,不容易,很不容易。男男女女,海誓山盟,說著同生共死,可能做到又有幾個?魏某就沒做到。”他仰麵歎息,低聲道:“你說我不會死?誰能不死呢?千古帝王,多少都想不死,可終究還是一把黃土。我要死的,早晚都要死。我的病會殺死我,日本人的子彈也會殺死我。同樣是死,為什麽我不死得有意義一些呢?”“老弟啊,殺了我,就是成全我,你不懂麽?”他拉起何平安的手,用力地拍了拍。“不行!”沈湘菱脫口道:“魏縣長這……這……不行的!”魏九峰看著她笑了:“你看,女諸葛都講不出不殺我的道理,可見我是該死了。”魏九峰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子,緩緩打開,往下一倒。一把槍掉落在床上,還有一個文件袋。魏九峰伸手拿起兩件東西,走到何平安跟沈湘菱麵前:“這是我為你們兩個準備的。”
魏九峰把槍遞給了何平安,把文件袋遞給沈湘菱:“這槍,是我赴任棠德之前自己買的。那時候我就知道,棠德,這是龍潭虎穴啊。宋家,孔家,都盯著這米糧之鄉,各大糧商背後都有勢力支持。在棠德當縣長,就是空手攀懸崖,隨時都會摔下來。我這把槍,就是留著殉職用的。現在,你用它殺我,我也是死得其所。”
魏九峰笑望著何平安。何平安頓住了。少頃,才緩緩搖了搖頭:“我不能殺你,你是個好縣長,沒有魏九峰,棠德就不是棠德!”“多謝,有你這句話,魏某死而無憾了。”魏九峰哈哈一笑,轉身指著沈湘菱手裏的文件袋:“打開看看。”沈湘菱依言打開,飛快地掃了一遍:“不行!魏縣長,湘菱不能擔此大任。”魏九峰擺了擺手:“我死以後,這個代縣長隻有你能當。”他斬釘截鐵一句話,何平安也愣了:“你要湘菱做代縣長?”“隻有她可以。現在棠德上下,還能吃上一口糧食,都是拜沈小姐的恩德。我上任之後,一直與棠德的米糧商人周旋,開始是步步緊逼啊,直到你沈大小姐橫空出世,老實說,魏某人沒有從你這兒占過一次便宜。論運籌帷幄,我是你的手下敗將。你練民兵,放糧食,臨機決斷,我也不如你。這個縣長,舍你其誰?”
何平安仍是搖頭:“可湘菱她怎麽能做縣長,她根本不是國民政府的人!”
“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現在根本來不及請示報批,我就獨裁一回又怎麽樣。再說,我也隻是讓她做一個代縣長。棠德要是能守下來,沈小姐就是黨國功臣,沒有人會追究。如果城破了,你也沒必要殉職,大可以一走了之。”魏九峰鄭重地凝視沈湘菱:“千斤重擔,就請沈小姐接下,也讓我能瞑目!”
沈湘菱捏著這份文件,突然一抬頭:“魏縣長早就打算要赴死了?這一切不是倉促準備,您到底有什麽打算?”魏九峰一怔,卻笑了:“到底瞞不住你,我這個人心機深沉,習慣了。好吧,索性就說明白。”他一指床上的城防圖:“何平安,我本來是要用這條命去換你兒子的。”何平安霍然站起來。醫院後牆外,劉世銘埋頭狠吸了一口手中的煙。他的腳邊已經丟下了無數的煙頭。藤原彌山警覺地慢慢走了過來。劉世銘一見,慌忙丟了手中的煙頭,迎了上去。藤原彌山開口就問:“何平安怎麽說?”“何平安已經接受了任務。”“哦?”藤原彌山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再三審視著劉世銘:“他答應得倒很幹脆。”劉世銘搖搖頭:“不幹脆,他也是被逼的。”藤原彌山一聲冷哼,看了劉世銘一眼:“不過,也無所謂,這一切都是我的障眼法。隻要讓棠德大亂起來,讓我實現終極目的,被逼的還是自願的,無所謂啦。”劉世銘神情一動:“終極目的?是什麽?”藤原彌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劉君隻要辦好我吩咐的事就行了,其他的,不要打聽。”劉世銘隻得低下頭不說話了。藤原彌山又問:“何平安人在哪?”劉世銘伸手一指:“就在醫院裏。有人看見他混進去了。”“看來他是選中魏九峰了。很好,我就去看看,魏九峰是怎麽死。”他說著轉過身,要往醫院裏走。劉世銘不禁身子一擋攔住他:“你要去接觸何平安?”“劉君,我把一個共產黨逼成了賣國賊,這種有成就感的事,我當然要親自去看。你害怕的話,就不要跟來了。”藤原彌山得意一笑,轉身走了。
病房內一片寂靜。何平安站在床前,凝神看著城防圖。
魏九峰問道:“怎麽樣?看出什麽了麽?”
“假的!”
“好眼力!”魏九峰拍打著何平安的肩膀:“我就是苦心繪製了這張假城防圖,要去詐降,換回你兒子的命。”何平安瞪著眼睛,望著魏九峰,大為感動:“為什麽?”“因為我欠你的,棠德欠你的。你為別人做了太多,也該別人為你做一點事。隻可惜,現在我要為棠德而死,不能救你兒子。”何平安一時愣住,說不出話來了。沈湘菱:“就沒有別的辦法了麽?魏縣長,你真的要讓何平安殺了你?”“沈小姐,你我都明白,何平安也明白。隻要殺了我,他就是鐵定的罪人,恐怕還要留下罵名,一輩子都不能翻案。殺我,最苦的是他。何平安,何老弟……”
魏九峰把槍拿起來,放在何平安的手心。赤誠地望著何平安:“我們都知道,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就一切都晚了。日本人就要有大動作,我們完全無法預知,這是我們最後的反擊。當年,陳獨秀等人密謀刺殺清朝五大臣,刺客問陳獨秀,舍生一拚與活下來艱難締造一個新世界,哪個容易?陳獨秀等人回答說,舍生容易。所以,刺客死了,陳獨秀留下來,創建了你們共產黨。今天我再問一個共產黨員,死與活著,哪個容易?”
何平安渾身顫抖,緩緩握住槍:“死容易。”
“我老了,容易的事,讓我去做吧。”
魏九峰輕輕合上了眼睛。
門外的喬榛已經驚呆了!她瞪大了淚眼,怔怔望著病房裏對峙的兩人,張嘴想喊,卻發不出一絲聲響。與此同時,另一雙眼睛也在緊緊盯著這一切。藤原彌山站在院子裏,抬頭望向二樓的窗口——何平安的槍,正頂在了魏九峰的頭上。
魏九峰緩緩上前,用額頭對住何平安的槍:“我本來,是要去救小猴子的,可我現在,要為棠德去死。你殺了我,是犧牲你自己,也是犧牲小猴子。我知道,這對你很殘忍,我死了,是種解脫,你活著,比死要難千百倍!”
何平安握著槍的手在發抖。“所以,你不用顧忌什麽,也不用愧疚。你殺我,根本不虧欠我什麽,而是我欠你的。是魏九峰逼著你去犧牲自己的名譽,甚至生命,還要犧牲你的兒子。你殺我,就是我害你了!”沈湘菱忽然害怕起來:“魏縣長……”魏九峰大聲打斷了何平安:“殺我,是你找出那些內奸的最後機會。日本人就快發動總攻了,在那之前,如果不能除了這個隱藏的內奸,魏九峰死不瞑目。用我的一死,換取一個機會。這是我的心願,何平安,你開槍啊!”何平安的槍口仍在發抖。“求你,成全我!”何平安搖搖頭,緩緩放低了槍口。“漢奸何平安,殺棠德縣長魏九峰於此!”魏九峰突然大喊一聲,猛地伸手握住何平安握槍的手,說出此生的最後三個字——“拜托了!”他滿眼希望地望著何平安,忽然按下了何平安的手指!槍響!沈湘菱驚呆了!
門外,喬榛全身一哆嗦。
院落中,藤原彌山神色一喜。
病房內,何平安舉著槍,呆若木雞。
魏九峰睜大眼睛望著何平安,腦袋中開了一個血洞。
魏九峰的屍體一點點倒下去,轟然墜地。
何平安劇烈地喘息著,望著血水緩緩流開。
沈湘菱走上前,牽住他的手。
何平安的手在微微顫抖。
走廊外響起一陣驚慌的腳步聲,何平安還在呆站著。沈湘菱回身緊緊抱住何平安,一陣抽噎,又兩把抹去眼淚:“快走吧。等你離開,我立刻就會發布通緝令。”說到這兒,她的淚又流了下來:“我會發動警察全力追捕你。何平安是殺死縣長的凶手,任何人都可以對何平安當場槍斃。”何平安回過神,凝視著沈湘菱的眼神,點點頭:“湘菱,我一定會活著回來見你。你一定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我會的,我會的!”沈湘菱含著淚重重點頭。何平安忽然伸出雙臂,緊緊地抱住她,把嘴唇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對柴誌新,可以絕對信任。”沈湘菱一怔,才要開口詢問,何平安已經猛地鬆開她,一個箭步衝到窗口,跳了下去。
一排警察圍在病房大門前。魏九峰的屍體被輕輕的放在擔架上,張局長走上前,垂下頭看了這位老上司的遺容好半晌,輕輕伸出手,為他擦去了臉上的血痕。沈湘菱低聲道:“先抬到太平間。”“等等!”張局長抬起通紅的雙眼,大聲道:“沈小姐,何平安是漢奸,是凶手!魏縣長既然把一切都托付給您,您就得抓住他,給魏縣長報仇!”沈湘菱沉默了下,重複道:“先抬下去。”兩名警察看了張局長一眼,隻得抬著魏九峰,開門離去。張局長上前一步:“我知道您跟何平安的關係,當著這麽多兄弟,您可不能……”沈湘菱眉毛一挑:“我跟何平安什麽關係?”張局長愣住了,此時的沈湘菱完全不見病態,似乎又是之前的心狠手辣的沈家大小姐。“何平安,害死我爹,還殺了我大哥,又做漢奸!坑死這麽多同胞,還槍殺了魏縣長!你說我跟他是什麽關係?”沈湘菱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喘息了片刻,繼續道:“魏縣長把一切交給我,於公於私,我都得對得起他的在天之靈!立刻發通緝令,全城通緝何平安!”張局長驀地挺直腰杆:“我這就去下令,一定把他抓住!”“誰讓你抓了?”張局長又是一愣:“不抓?”“殺!一旦見到何平安,可以就地槍決!”
劉世銘猛然一拳,重重砸在何平安臉上。何平安一側頭,伸手拭去嘴角的血跡:“我完成了你們的任務,你為什麽打我!”
“因為你混蛋,你甘當漢奸!”
劉世銘再次揮起了拳頭,何平安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你不也是?”
劉世銘怔了怔,大喊:“我不一樣,我跟你不一樣!”
“我們是不一樣!”何平安狠狠搡開劉世銘,“你是三青團的書記,我隻是個普通老百姓,你為了活命能當漢奸,我就不能為了我的兒子當一回漢奸?憑什麽隻許你苟延殘喘,就不許我謀個活路!”
“因為她不愛我,愛你!”
劉世銘一聲怒吼,何平安不由頓住了。
“當年是我對不起湘菱,是我害得她要承擔起家族的重負!從那起,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也不再對任何男人動心。可她……可她信你,愛你。你竟然當漢奸!你知不知道,那天她來找我,讓我去查你。她沒多說什麽,可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來她心裏是有多疼——比我當初背叛她還疼!”
何平安愣住了,抬眼看著劉世銘,忽然低聲道:“你後悔做漢奸了?”“是你害的!”劉世銘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我不會走到這一步!”何平安緊緊盯著他:“路是你自己走的,你還有得選麽?”“我沒得選,可你有!你本來可以不走這條路,你本來可以陪著她,不讓她傷心。何平安,你是個混蛋,我恨你!恨不得親手殺了你!你讓她失望!”劉世銘咬牙切齒。何平安望著劉世銘,良久,終於歎了口氣:“我現在跟你一樣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帶我去見那個隱藏的日本人吧。”劉世銘漸漸恢複了冷靜,轉身打開衣櫃,從裏麵拿出一套中山裝:“換身衣服,我帶你出去。現在全城通緝你,沒有我帶著,你寸步難行。”
汽車緩緩開過街頭。車內,劉世銘跟何平安並肩坐在後車座上。何平安先開口打破了沉默:“那個人到底是誰?”劉世銘漠無表情道:“你認識。”何平安一愣。劉世銘又說:“你見了自然會知道。”“那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劉世銘突然打了個冷顫。何平安正要追問,忽然見窗外街頭,幾名警察伸手攔車。汽車隻得緩緩停下了,何平安立刻拉下帽子,靠在座椅上。劉世銘正了正身子,搖開車窗。警察走上來,看見是劉世銘,立正敬禮:“全城通緝何平安,上麵下令,一旦見到,立刻開槍。所以,我們也是例行檢查。”劉世銘點點頭:“我明白。你們盡管查。”一名警察走上去,把後備箱打開,什麽也沒有。兩名警察互相遞了個眼色。
警察低頭,看著裏麵的何平安:“這位是……”
劉世銘冷冷道:“三青團的人。”
“能不能讓我看看臉?”
劉世銘一推車門,走下來了:“什麽時候開始,警察局可以管三青團了?”
“我們也是……”
“你們也是奉命辦事。”劉世銘打斷了他:“可魏九峰死了,你們奉誰的命?”
“是……是沈小姐……”
“沈小姐是個什麽官?”
警察沉默了。
劉世銘臉色一沉:“魏九峰死了,我才是棠德的最高行政長官!我已經向上麵發了電文,沈湘菱根本沒有資格統管縣政府,理應交由三青團管理。魏九峰活著的時候他縱容你們處處跟我三青團作對,可現在他死了!”警察低著頭不敢回話。“我讓你查我的車,是因為我大度,不是因為你有這個權力!以後,棠德就是我劉某人說了算!懂了沒有!”劉世銘冷哼一聲,“讓路!”說完,他轉身上車,對司機喝令一聲:“開過去!”警察隻得紛紛讓開,讓汽車通行而過。車上的劉世銘維持著冷峻的表情,直到把那夥警察遠遠甩在車後,他才擦了擦頭上的汗,暗出了一口氣。何平安也摘下帽子,坐直身體:“謝謝。”劉世銘轉頭,冷冷地看了何平安一眼:“你知不知道,剛才我是有多想把你交出去,讓他們把你當場打死!”何平安竟然笑了:“要不是顧及那個人,也許劉主任已經把我交出去了。”劉世銘臉色一白,轉過頭不再說話。何平安追問:“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能叫劉主任這麽‘顧忌’他?”“他是個很可怕的人。”劉世銘沉默了好一晌:“好像沒什麽能瞞得過他。他能看穿每一個人的內心。至少,我不敢對他說謊。”“他這麽聰明?”劉世銘回過頭,望向他的目光帶著告誡意味:“不是聰明,是可怕。是那種,絕對不可能被欺騙的人。”
魏九峰蓋著白布單的遺體靜靜躺在停屍間的正中。柴誌新走到遺體前,深深地三鞠躬,直起身轉向默立一旁的沈湘菱:“師座不能離開,讓我來吊唁。”沈湘菱點點頭。柴誌新轉頭望了望門外,確認沒人,走近沈湘菱身側,壓低聲音問道:“真是何平安殺的?”沈湘菱平靜道:“是,我親眼看見。”“我不相信!”柴誌新沉默良久,決然搖了搖頭:“我不相信何平安真的會做漢奸,我更不相信他會真的殺了魏縣長!這裏麵一定有隱情。”沈湘菱漠無表情地凝視著他,少頃點點頭:“何平安說的果然沒錯。”“他說什麽?”“他說,可以完全信任你。”柴誌新皺起了眉頭:“這到底怎麽回事?”“他真的殺了魏縣長,可卻是魏縣長‘逼’他殺了自己的。”沈湘菱低下頭,看著魏九峰的屍體:“喬榛早就醒了,我們從喬榛口中得知一切,何平安不是漢奸。可城內的日本人,明顯是要有大動作。這個日本人藏得太深,魏縣長找不到。而且,他也病得很重。”柴誌新恍然驚道:“所以,魏九峰就讓何平安殺了自己,好讓何平安假冒漢奸,去見那個潛藏的日本人?”沈湘菱點點頭:“那個日本人很小心,提出隻有何平安殺一個重要人物才會見他。餘師長,魏縣長,還有你。三個中,隨他殺哪一個。”柴誌新吸了一口冷氣。“魏九峰本來是有辦法救出小猴子的。他說,自己怎樣都是個死,救出小猴子是死,幫助何平安抓住日本人也是死。他要何平安選,是救兒子,還是抓內奸。”沈湘菱頓了頓,轉頭望著柴誌新:“何平安選了犧牲自己的兒子,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可他……他不是漢奸。”“英雄!”柴誌新忽然上前一步,對著魏九峰的遺體敬了個莊重的軍禮。“這兩個人……都是英雄。何平安要去欺騙那個日本人,萬一要是被識破……”“隻有死,這沒什麽。”沈湘菱竟一笑,笑容酷似何平安:“因為我會陪著他。”柴誌新望著沈湘菱的笑容,一時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屋內,日本兵和漢奸混雜,全都警惕的盯著何平安,每一個人都目露殺意。
何平安環顧眾人,竟然一笑,拉了把椅子,大馬金刀地坐在中間。
門忽然打開了,一個人大步走了進來,徑直站到他跟前。
何平安一下站起來——不是害怕,而是驚異!
藤原彌山笑了:“怎麽,沒想到?”
“是我的疏忽。”何平安點點頭,冷冷道:“早該想到了。”
藤原彌山伸出手:“城防圖!”
“在這兒。”何平安用手戳了戳自己的腦袋。
藤原彌山轉身命令站在一旁的劉世銘:“給他紙筆,畫出來!”
何平安大聲道:“不可能!”
藤原彌山轉回頭看著他,似笑非笑:“怕我殺你?”
何平安也笑了:“怕得要死。”
“不畫我一樣殺!”
“不會。要殺我,你就不會見我!”
兩人飛快的對話,根本不給彼此思考的時間,此時又突然頓住,互相凝視。
藤原彌山揮了揮手:“都去外麵等。”
所有人都緩緩退出去,劉世銘最後一個走,看了何平安一眼,把門關上了。
何平安:“你不怕?”
藤原彌山:“怕你殺我?”
“我的本事,你應該知道。”
“我知道你,可你不知道我!”
“你很厲害?”
“比我弟弟厲害。”
“你弟弟是誰?”
“藤原景虎!”
何平安微一驚,跟著笑了:“知道,被我砍了腦袋的那個!”
藤原彌山突然掏槍,何平安也同時掏出了槍!
兩人幾乎一樣快,槍口互相對準對方,也是一樣的穩。
藤原彌山:“我信不過你!”
“我隻想討個活路,你給我活路,我給你城防圖!”
“我根本不在乎城防圖!”
“你上麵在乎!”
“我隻想殺你報仇!”
“你殺不了我!”
“我現在就能殺你!”
兩人邊說邊踱步轉著圈兒,不知不覺地,何平安轉到了門邊。他盯著藤原彌山,突然一笑。
藤原彌山愣了一下。猛然間,何平安扔下槍,就地一滾,撞開門,摔了出去!
房門大開,守在門口的一眾漢奸和日本兵眼見何平安甩出來,而門內,藤原彌山正舉著槍,冷冷對著何平安!“他要殺我!”何平安爬起身,指著藤原彌山大聲道:“我來投靠你,你不信任我,還要殺我!那這些人呢?是不是你連他們也要殺!”所有漢奸臉色都一變。何平安繼續大喊道:“他們根本就是你的炮灰,你根本沒有在乎過這些人的死活!”藤原彌山心頭猛然一跳:“你想說什麽?”“我想說,我背叛國家,背叛自己心愛的女人,就是為了來找個活路。這些人個個跟我一樣,你殺了我,也一樣會殺他們!”何平安一邊說著,一邊環視眾人:“你們都跟我一樣,已經無國無家。天底下再也沒有咱們這些人的容身之處,咱們的命,都在日本人手裏。所以,日本人讓咱們拚命,咱們就得拚命。可拚命不是為了死,是為了活著!我們這些人,放棄一切,就想要個活著!”眾人沉默了一霎,忽然齊聲應和:“對,何平安說的對!”何平安繼續鼓動:“要是不讓我們活著,我們還跟著你幹什麽!”“要活著,要活著!”藤原彌山眯起了眼睛,掃視眾人:“何平安,你果然是個好對手!”兩人的目光碰在一起,仿佛兩個緊緊相抵、一觸即發的槍口!
巡城的士兵荷槍實彈,一隊隊地在街頭穿梭。柴誌新一身戎裝,走在最前頭,沈湘菱緊緊跟在他後麵。“師座覺得,日本人今夜很可能就會有行動。”柴誌新壓低聲音:“凡是不當值的士兵,全部在城裏巡邏。不知道何平安他怎麽樣了。”沈湘菱忽然停下腳步:“柴團長,我有個問題,可能不該問。”柴誌新一笑:“你想問我,何平安為什麽這麽相信我?”沈湘菱點點頭。柴誌新望了望不遠處的虎賁士兵,聲音低沉卻堅定:“因為我們是一種人。”沈湘菱隻是淡然地望了他一眼。柴誌新倒吃驚了:“你一點也不意外?”沈湘菱搖搖頭:“不意外,我大概能猜到。他跟你之前並沒有交情,卻願意生死相托,你是共產黨,我一點也不意外。可我沒想到,你就會這麽告訴我。”柴誌新笑了:“你現在還覺得,身為共產黨是不光彩的事麽?”“並不是不光彩,而是,你就不怕我知道?你就在大街上這麽告訴我,不怕這些士兵聽見?”“我當然不怕你,你是何平安的妻子,也是我的同誌,我為什麽怕你?至於這些士兵,他們與我共同浴血奮戰,生死相托,我又為什麽會怕他們?”“那你還為什麽隱藏身份?”“我隱藏身份,不是為了共產黨,而是為了國民黨。”柴誌新一頓,遠望著整個棠德:
“為了抗戰,共產黨可以把軍隊交給國民黨,換上國民黨的軍裝,改用他們的番號。可至少眼下,國民黨還不具備讓一個共產黨員掌握兵權的胸襟。但這並不妨礙我把這些士兵當成自己的兄弟,因為我們都是在為了這個國家和民族奮戰!”
沈湘菱沉默少許,輕聲問道:“那何平安,他是怎麽當上共產黨的?”
“何平安是個好人,是條漢子,他想救助別人,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他想要讓每個人都過得好。”柴誌新微笑著凝望她:“這樣的人,加入我們的組織,難道不是最自然不過了?他不用刻意要求自己什麽,隻要做他真心想做的事,那就是共產黨希望他去做的事!”
“可他現在去背負漢奸的罪命,孤身犯險,也是你們的黨要他做的麽?”“承擔別人不能承擔的責任與痛苦,這是何平安的選擇,也是我們的選擇!”柴誌新的神色凝重了起來。
何平安與藤原彌山依然對峙著。藤原彌山:“何平安,你是個人才,這麽快就能抓住所有人的內心,試圖鼓動他們!”何平安:“我隻是說出了大家心裏的話。”兩人一動不動地對視著。劉世銘站在一邊,緊張地看著。藤原彌山緩緩舉起槍:“如果我非要殺你呢?”“那你就開槍吧,殺了我,這些人就都會知道,跟著你就沒有活路。棠德一戰,現在已經是最關鍵的時刻了,失去了人心,是你的損失。你要殺就殺,我不會反抗!”何平安一抬手,把槍扔在地上,張開雙臂,坦然對著藤原彌山的槍口。所有人全都望著兩人。“很好,非常好,你並沒有反抗。”藤原彌山突然笑了,緩緩放下槍。“何平安,你已經通過了最後的測試,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朋友了。歡迎你,我的朋友!”他笑著走上去,緊緊擁抱何平安。所有人都長出一口氣。藤原彌山在何平安的耳邊低聲說:“這一局,你又贏了。”何平安也輕聲笑道:“不勝不敗,咱們打和。”兩人哈哈大笑起來,放開了手臂。“何君為我們大日本皇軍帶來了棠德的城防圖,這是大功,我會親自向將軍閣下稟告!”何平安:“多謝。”藤原彌山向他伸出手:“那麽現在,就請何君把城防圖畫給我吧。”何平安緩緩搖頭。“你還有什麽條件?”何平安緩緩道:“劉世銘沒告訴你麽?第一、確保小猴子的安全,第二、給我病毒疫苗。”藤原彌山目光一寒。“確保了我兒子的安全,我才能放心為你做事。救了我老婆的命,我自然會感恩戴德為你拚命。”何平安微微昂起頭:“這一點,你都做不到麽?”“可以!”藤原彌山沉默好一霎,終於應許。他轉頭望著眾人,最後目光落在劉世銘身上:“劉君,請帶我們去你家吧!”
劉世銘打開櫃子,拿出電台,放在桌子上。藤原景虎對何平安得意一笑:“想不到吧。”“是想不到。”何平安掃了劉世銘一眼,劉世銘目光躲閃。藤原景虎坐下來,戴上了耳機:“我現在就發報,把你的要求,直接轉達給將軍閣下!”“多謝!隻要能救沈湘菱和小猴子,我願意為皇軍肝腦塗地。”
滴滴答答的敲打發報機響起,何平安站在藤原彌山身後,直勾勾地望著劉世銘。
崇明親王捧著電文,臉上似笑非笑,遞給了橫田勇。橫田勇接過電文,卻不打開:“看來是好消息啊。”“是的。藤原彌山已經爭取到了何平安,很快就會獻上城防圖。”橫田勇笑了:“中國人,還是怕死的。”“不過,藤原君認為,這個何平安不可信任。”崇明親王指了指他手裏的電文:“他提出,隻有放了他的兒子,還有想辦法救治他的女人,才能給我們城防圖!”橫田勇一怔,翻開電文思索少頃,緩緩道:“我以為,大可以先答應。”崇明親王不說話。“可殿下的意思是不是,該殺了何平安?殿下以為,這個人是假投降。”崇明親王依然不說話,算是默認。“那我們都不要做決定。”橫田勇緩緩放下電文,命令發報員:“告訴藤原君,讓他臨機決斷,不必上報!”
三個人全都沉默著,一動不動地望著發報機。
發報機響了!
藤原彌山看著密碼條一個符號一個符號地打出來,緊皺眉頭思忖少頃,跟著眉開眼笑:
“何君,將軍已經答應了你的全部要求!”“我願意為皇軍肝腦塗地!”何平安欣喜若狂,連連鞠躬。藤原彌山又說:“不過,也是有條件的。”“隻要我能做到!”“明天行動完成之後,我就會著手救治沈小姐。畢竟,她也算是我的恩人。”何平安急切又問:“那小猴子呢?”“小猴子,當然會保證他的安全。我們會把他放在最安全的地方。”藤原彌山冷冷一笑:
“大日本帝國皇軍的軍營!”何平安臉色一變,凝重起來。藤原彌山悠悠道:“這個道理,你都不懂麽?劉君,請你解釋給他聽。”劉世銘漠然道:“棠德城破在即,如果是為了小猴子的安全,應該留在日本人那兒。”“你放心,我們日本人說話,向來算數!”何平安沉默地望著藤原彌山。藤原彌山一動不動地望著何平安。空氣好像凝結了。何平安突然展顏一笑:“那就拜托你們,照顧好我的兒子!”“明天,我們會有行動,何君這麽好的身手,當然也要參加。”藤原彌山站起身,笑著拍打何平安的肩膀:“我們現在就回去吧,行動之前,任誰也不能隨意離開據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