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鵬程、魏九峰並列坐在桌前,柴誌新站在一側,三人表情皆十分沉重。劉世銘獨自站在桌子對麵,低聲匯報著:“擊斃的匪徒身份已查明,就是數天前由何平安放進來的那批‘難民’。他身上也有……也有烙印。”餘鵬程目光低垂,隻有嘴角抽動了一下:“還有麽?”“還有,跟我們動手時,那些匪徒有的用日語喊話,有的用漢語,大意是不惜一切營救何平安。他們還在牆上留下了一行日文,意思是:‘倘敢傷害何平安,城破後一定屠城!’”“豈有此理!”餘鵬程重重捶了下桌子。稍頓,緩緩站起身:“看來,是我錯了。”他轉向魏九峰,沉重地吐出口氣:“魏兄,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可我這雙眼睛,既不能知己,也不能知人!”魏九峰悶悶地咳嗽著,半晌,才啞著聲音回答:“他在我手下九年,我都沒看清他,我的責任比餘師長大。”“接下來,就請魏縣長秉公處理吧。”劉世銘趁機把一張文件遞到魏九峰麵前。槍決令!魏九峰看了劉世銘一眼,劇烈地咳嗽了半晌,慢慢伸手摸向口袋,掏出筆。“砰”的一聲,一塊石頭破窗而入,正砸在那紙槍決令上!一個警衛慌慌張張地跑進來:“報告司令!外頭,外頭……老百姓都亂了,吵著要見何平安!”“啪”!魏九峰的筆尖折斷在紙上!
洶湧的人群圍在中央銀行大門前,比昨天的更多,更激昂!不少人手裏拿著空碗破鍋,揚著空蕩蕩的糧袋,還有的抓起地上的碎石磚頭往門裏丟。
“放了何平安,我們要吃飯!放了何平安,我們要吃飯!”幾個士兵頂住門,竭力擋住人群衝入門內。柴誌新站在士兵之前,苦口婆心地規勸著:“何平安有些問題需要交代,三青團正在調查,很快會給大家答複……”“何平安是英雄,救了我們大家的命,憑什麽調查他?”“是不是因為你們把我們關在城外,何平安放我們進來,還給我們飯吃,所以才被你們關起來了?”“讓餘鵬程和魏九峰都出來!放了何平安,我們要吃飯!”人群的情緒更加洶湧起來!一個士兵被一磚砸在頭上,鮮血直流!柴誌新一把捂住受傷士兵的額頭,退回大門內。眾難民情緒失控,擠向大門。士兵們竭力頂著門。
餘鵬程放下窗簾,沉重地歎了口氣:“勸不住了。劉主任,把他帶來吧。”
劉世銘一驚:“誰?”
魏九峰:“何平安。”
“不行!何平安是漢奸,不能再讓他成為難民心中的英雄。”
魏九峰緩緩道:“可是,現在民心民怨,如果不把何平安帶過來,隻怕這場混亂很難平息。”劉世銘遲疑著,不肯動身。魏九峰又道:“不管何平安是不是漢奸……”劉世銘驀地打斷他的話:“他就是漢奸!所有的證據足以定他的罪。”“可現在是民心所向。”魏九峰的語氣變冷了:“不管何平安是不是漢奸,隻有讓他來平複民憤,棠德城才不會再混亂下去!”電話鈴聲忽然響起。餘鵬程一把抓起聽筒:“我是餘鵬程!”聽筒那段的聲音大得連魏九峰和劉世銘都聽得清清楚楚:“師長,鬼子又發動進攻了,我們的戰士傷亡慘重,請求支援,請求支援!”所有人神情一凜。餘鵬程看向柴誌新:“誌新,你去吧。無論如何也要擋住日本人的進攻。”“是!保證完成任務。”柴誌新雙腳一靠,向餘鵬程敬了一個軍禮,快步走出辦公室。眾人看著他離去,竟都沉默了。魏九峰上前一步:“沒時間了,快下決定吧。”劉世銘依然呆立原地,不語不動。“劉主任,我現在以棠德最高軍事長官的名義命令你!”餘鵬程看向劉世銘眼光炯炯,“帶何平安,平複民憤!”
晃晃蕩蕩的車後廂內,車廂左右一邊一條長木板,何平安與劉世銘麵對麵坐著。何平安雙眼緊閉,背靠著車廂,雙手還被銬著,神色看起來十分憔悴。車外的喧嚷聲不斷傳來,震耳欲聾:“放了何平安,我們要吃飯!放了何平安,我們要吃飯!”“砰”的一聲,石頭砸上車廂的聲音!車猛地停下了!劉世銘一驚,身子一歪幾乎跌倒。他轉過頭,大聲喝問前麵開車的司機:“怎麽了?”“前麵都是人!開不過去了!”劉世銘透過車廂的縫隙往外一望,街頭擁擠激昂的人群好像一鍋被燒滾的熱油。“放了何平安,我們要吃飯!放了何平安,我們要吃飯!”他怔了少頃,掏出鑰匙,拉住何平安雙手的手銬,兩眼盯著他:“餘師長、魏縣長下了命令,隻要你能夠安撫災民不要鬧事,就先放了你,你還回去當你的國民英雄。但前提是要你幫政府做事,不再做漢奸,棄暗投明!”何平安依然一動不動,神色漠然。劉世銘又補道:“這是你爭取寬大處理的最後機會!”何平安依舊沉默。“何平安,你到底接不接受命令?”何平安睜開眼,漠然看著他:“如果我不接受呢?”“這不是你討價還價的時候!”“她會來麽?”劉世銘怔住了。何平安慘然笑了:“連她都認定我是漢奸,我還能讓別人相信麽?”劉世銘垂下目光。默默地把鑰匙插進去鎖孔,打開了手銬。何平安神色麻木地起身,跳下車廂。“何平安!”何平安不禁回頭。劉世銘望著他,目光居然十分真誠:“我相信你。”
人潮已經衝破了中央銀行的大門,圍堵在辦公樓前!
士兵橫架著槍,奮力擋住要衝進大樓的民眾!
“讓餘鵬程出來!魏九峰出來!為什麽要抓何平安!”
“為什麽不給我們發糧食?”
“放了何平安,我們要吃飯!”
張局長帶著陳花皮等警察,也跟著士兵一起阻擋民眾。
陳花皮四顧無措,焦急地問張局長:“何平安怎麽還沒來?劉世銘呢?”
張局長還沒回答,一塊石頭貼著他臉飛過,把身後的大樓玻璃砸得粉碎!
“這簡直是暴動,造反!找何平安來也沒用,幹脆上槍說話!”
張局長話音才落,碎石磚頭紛紛砸向辦公樓大門和窗戶!
辦公樓的大門忽然打開,餘鵬程冒著磚石大步走了出來。
紛擁的人群一時靜了。
魏九峰緊跟在他身後,也走了出來。
餘鵬程站到台階前,望著台階下被士兵隔開的群眾:“我就是你們要找的餘鵬程。何平安的逮捕令是我下的!”所有人靜靜望著他。餘鵬程看了看身旁的魏九峰,繼續轉向民眾:“我知道大家今天來,是管我和魏縣長要飯吃。這幾天沒保證大家吃飽飯,是我跟魏縣長的失職。你們家裏都有爹娘,有老婆孩子,每天一睜眼就對著好幾張嘴,向你們要吃要喝。我跟魏縣長呢?全棠德的爹娘都是我們的爹娘,全棠德的孩子都是我們的孩子,還有我那些前線上的兵……我們每天一睜眼,就是幾千張、幾萬張嘴等著要飯吃!你們看看魏縣長,病成了這樣還整夜熬著……可還是顧不過來,真是顧不過來啊鄉親們!餘鵬程無能,給鄉親們賠罪了!”
他重重一點頭,對著人群深深鞠躬。魏九峰咳嗽著,也吃力地鞠下躬。眾人怔怔看著,有些感動,也有些不知所措。“賠罪有什麽用,鞠躬有什麽用!”人群中,驀地響起一聲怒吼。餘鵬程愕然抬頭,犀利的目光掃視著人群。一個壯實漢子撥開人群走過來,站在餘鵬程跟前:“我們今天來,是來要糧食,要放人的,不是看你假惺惺掉眼淚!你剛才說何平安是你下令逮捕的,你為什麽要抓他?他打鬼子、守德山、把我們救回城,還給我們帶回來救命的解藥!他是英雄,你們為什麽要害他?”
餘鵬程直起身,凝視著他,少頃緩緩開口:“兵臨城下,城內又有內奸,他們燒了糧倉、炸了軍火庫,為了棠德大局,也為了大家的安全,所以我才下令嚴格內部審查,但有刻意之處,寧可錯查,不能漏網!這並不是針對何平安一個人。”
“棠德這麽多人,這麽多當官的,為什麽你別人都不抓,偏偏抓了立下那麽多功勞的何平安?是不是因為他救了我們這些難民?你們心裏擔心?我看你就是學秦檜,殺忠臣!”漢子指著餘鵬程,轉身對著身後的眾人大喊:“就是他!那天夜裏就是他讓當兵的把住城門,不讓我們進來!何平安救了我們,他就誣陷何平安是漢奸,要殺忠臣!”“嘩”地一聲,人潮再次轟動起來!漢子大吼:“他要殺忠臣,我們就要殺奸臣,我們要救何平安,要吃飽飯!”“殺奸臣,救平安,吃飽飯!殺奸臣,救平安,吃飽飯!”一塊磚頭直砸向餘鵬程!碎石紛紛砸向餘鵬程和魏九峰!
副官慌忙擋在餘鵬程身前。張局長帶著幾個警察上來,把餘鵬程、魏九峰圍在中間。副官:“師座,這裏太混亂,您先回避吧!”“娘的,真反了天了!”張局長拔出手槍,對準不斷煽動人群的那個漢子:“肯定是個漢奸!”魏九峰一把抓住槍管:“不能開槍!真死了人,就徹底控製不住了!”他說著,轉向跟民眾對峙的警察和士兵,聲嘶力竭地喊著:“不能開槍,不能開槍!”“砰”的一聲槍響!魏九峰的臉色霎時雪白。人群定格似的,再次靜了。何平安手握著一支槍,槍口向天,在劉世銘的押送下緩緩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他。何平安一直走到台階下,站定了,木然看了餘鵬程等人一眼,轉過身,麵向眾人:“我就是何平安,我被放出來了。”人群中“轟”的一聲,爆發出一陣興奮歡呼。“何長官出來我們就有飯吃了!”“何長官,帶我們找糧食!”“何長官,我們要吃飯!”那個漢子一步躥到台階上,站在何平安身邊,抓起何平安一隻手往上一舉:“何長官,這裏的人命都是你救的,隻要你說一句,是誰害的你,誰誣陷你是漢奸,我們就跟他拚命!”“不能讓他們害了你!”眾人跟著大叫起來,不由地又往前擠了一步。餘鵬程、魏九峰眼睜睜看著何平安。何平安沉默著,雙眼在人群裏搜索。黑壓壓的人群,一雙雙看向他的眼睛。忽然,他的目光一亮,人群中,他看見了沈湘菱!迎著他凝重的目光,沈湘菱垂下眼睛,漠然轉身,往人群外走。何平安目光暗了,嘴邊卻浮出一絲怪異的笑:“沒人陷害我。我就是漢奸!”人群“轟隆”一聲,炸了!沈湘菱驀地停下,轉過身震驚地望著他!餘鵬程、魏九峰愕然失色!餘鵬程猛地轉向劉世銘:“他在幹什麽?你怎麽傳達的命令?”
那個漢子呆了一呆,跟著伸手向人群中一壓,抓住何平安的肩膀大聲喊著:“鄉親們!鄉親們聽我說!一定是他們逼的,是他們逼著何長官承認!何長官,你不要怕!這麽多人都在,我們給你撐腰,不會讓他們再害你!”
眾人:“我們給你撐腰!”
何平安抬起手安撫住難民,勉強笑了笑。
人群稍稍安靜下來。
何平安的目光從沈湘菱臉上轉回,沈湘菱木然望著他:“沒人逼我,我就是漢奸。”
漢子:“這不可能!你立了那麽多功,救了那麽多人!你要真是漢奸,為什麽還殺鬼子,為什麽還要救我們?”餘鵬程一步衝出,對著何平安沉聲低喝:“何平安,你現在一句話不慎,就會激起民變!我命令你,安撫民眾!既往不咎!”
何平安冷冷看了他一眼,把目光投向人群:“我立的功,都是假的!是日本人精心安排,故意讓我立功,好讓我取得餘師長他們的信任,執行更重要的任務,給他們提供更多的情報!在德山,是我出賣了雷團長等戰友,幫助日本人全殲了守軍,一個人回來當英雄!在桃源,是我故意把同伴和劉副院長引入圈套,又是一個人回來……”
他的目光隻望著沈湘菱一個人,極度平靜地訴說著。沈湘菱怔怔望著他,目光中充滿震驚、疼惜和悲哀。“那你為什麽要救我們?”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聲質問。何平安閉上眼睛:“因為我要取得你們的信任,配合日軍的行動,煽動群眾對抗軍政,讓棠德不攻自破!”眾人震驚,全場一時竟鴉雀無聲。何平安平靜地看著眾人。沉沉地出了一口氣:“我就是漢奸,是我害死了自己的戰友,害死了同胞,他們把命交給了我,可是我卻害死了他們。我是漢奸!我對不起他們!也對不起你們!別把我當英雄了。我不配!我害死了那麽多人,我知道錯了!錯了!當漢奸都沒有好下場,所以,我不想再當漢奸。我要和你們一起抗日,一起把日本鬼子趕出中國。我們是中國人,我們的民族等著我們拯救,我們的熱血寫著中國人的名字!隻要我們眾誌成城,日本人就別想在中國猖狂。我不做漢奸!我要做有骨氣的中國人!”
台下一片沉默。“狗漢奸!”突然,站在何平安身邊的漢子一拳把何平安砸倒在地!人群沸騰,仿佛被點燃的火炬,沈湘菱一驚,奮力想撥開人群衝上去,卻被暴湧起來的人群推擠地更遠。“打死他!打死他!打死漢奸!”士兵和警察竭力阻擋著人潮。石塊磚頭對準何平安飛來。魏九峰劇烈地咳嗽著,對張局長等人大喊:“快,快!保護何平安!”陳花皮等人忙上前圍住何平安,用身體為他阻擋:“何頭兒,他們說的我不信,你說的我也不信!我就認定你不是漢奸!”何平安擦擦嘴角的血,站起身來。他頭上身上多處被砸破,卻似乎渾然不覺,一雙眼睛在人群中搜尋著。人群中,沈湘菱竭力往前掙紮。
“我就是個漢奸!所有我立的功,都是假的!所有我說的話,也都是假的!隻有一句,隻有一句是真的。”何平安不顧飛向自己的紛紛磚石,眼睜睜看著人群裏的沈湘菱。沈湘菱忽然停住了。她驚惶地望著何平安,似乎怕他再說出什麽對自己不利的話。何平安對著她笑了,無奈,卻灑脫而深情:“我喜歡你,是真的。”所有的身外人事都變成了虛幻。沈湘菱含淚與他對視著,仿佛已聽不見身邊越來越響的吼叫聲:“打死何平安!打死狗漢奸!”那個漢子一拳打倒一個警察,奪過槍,指向何平安:“狗漢奸!”陳花皮一把推開何平安!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大樓門口浮土飛揚!眾人站立不住踉蹌摔倒。副官撐起身子望著不遠處的火光:“師座!是日本人,日本人的突襲!”餘鵬程一驚,急忙上前對著驚慌的民眾高聲呼喊:“鄉親們,鄉親們!不要慌!”人群亂得仿佛沸油。副官焦急喊道:“師座,已經控製不住了!”“戰事要緊!這裏交給警察,抽調所有兵力,守城!”餘鵬程指著何平安:“先關起來!”說完,他帶著士兵匆匆離去。兩個士兵上前,把何平安硬拖進樓裏,他卻回過頭,深深望著沈湘菱。沈湘菱淒然一聲呼喚:“何平安!”紛湧的人群終於衝破了警察的防線,衝進了中央銀行的大院裏!
硝煙漫天,炮火蔽日,一場殘酷的戰鬥打響!濃煙彌漫的遠處,數輛日軍坦克緩緩碾來。坦克的炮火接連擊中國軍戰壕,一些國軍士兵不斷被炮彈炸得飛出戰壕,坦克之後,密密麻麻的日軍士兵蜂擁而上。“弟兄們,跟我衝!”隨著軍官的一聲喝令,虎賁士兵紛紛跳出戰壕,迎著坦克衝向日軍,展開了緊身刺刀戰!一個國軍士兵衝向日軍,還沒衝到卻被日軍的刺刀刺中,日軍士兵橫斜一挑,國軍士兵甩了出去。排長大喝一聲,衝向日兵,手裏的刺刀連挑兩槍,卻被偷襲的日兵刺中腰眼,排長身子一歪,抽出手槍,衝著日兵連開兩槍,正要轉身,身上又被兩日兵刺中。血順著刺刀急速噴湧而下,排長雙眼暴突,一聲大喝抽出刺刀。一聲槍響,他仰麵倒了下去!
城頭上,柴誌新放下望遠鏡,一臉凝重:“三連,馬上頂上!一定要把鬼子的坦克擋在五十米外。”三連長大聲應道:“是!”“利用戰壕,流動推進,不要盲目衝鋒,配合工兵連,毀不了坦克,就炸斷它們的履帶,讓它無法前進!”“是!”三連長匆匆跑下城。柴誌新又命道:“一排,擋住鬼子步兵,一定要把鬼子給我壓回去!”“是!”一排長也匆匆跑下城頭。柴誌新重新拿起望遠鏡看向前方。望遠鏡裏,國軍的傷亡越來越慘重。日軍的坦克一路前行。“鬼子的攻勢又加強了……”一個士兵跑上前:“團長!一排全部犧牲了,三連長也……”柴誌新猛然回頭:“這麽快?”他稍一沉吟,清瘦的臉頰已泛起一片剛正劍氣:“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嘩”的一聲,他抽出腰間戰刀,看向身邊戰士:“弟兄們,跟我出城,拚了!”“拚了!”眾士兵咆哮著,緊隨柴誌新衝向陣地!嘈雜一片的喧嚷聲中,難民潮水般衝進糧庫:“搶糧食!殺漢奸!搶糧食,殺漢奸!”“這是軍糧,是軍糧!不能搶!”幾名看守的士兵竭力阻擋著,高喊著,卻被人潮湮沒。一個士兵飛快地搖動著電話,對著電話一陣急吼:“師長,師長,難民搶糧,要不要開槍,要不要開槍!”
餘鵬程拿著電話看向坐在桌邊的魏九峰,劉世銘,何平安。電話裏,士兵還在焦急地喊著:“師長,師長,快啊,難民們快要衝破大門了,要不要開槍,要不要開槍!”餘鵬程的話筒對著眾人,眼睛看著眾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餘鵬程沉沉道:“糧倉被搶,棠德城的所有官民都將餓肚子,要想不被搶,就隻能開槍,你們說,我是同意開槍,還是任難民們搶糧?”眾人一陣沉默。“好,既然你們無法決定,那我來定!棠德城不可無糧,既然開戰前就頒布了政府公告,搶糧者按破壞抗日論處……”
“餘師長,請等等!”魏九峰咳嗽著打斷餘鵬程,抓住茶杯喝了一口水:“等一等,先不要對老百姓動武。”餘鵬程搖搖頭:“我的士兵堅持不了多久。”“就給我十分鍾!”魏九峰說著,又大聲咳嗽起來。餘鵬程不由皺緊眉頭:“好,魏縣長,我可以再等等,你還有什麽辦法?”魏九峰用手帕捂著嘴,大力咳嗽了一聲,窩著帕子揣入褲兜,看向何平安:“我想和何平安單獨談談。”何平安一怔。劉世銘神情陡變。餘鵬程冷眼看著兩人的臉色,沉吟一下,點點頭:“好。我等你的決定。”“何平安,你來。”魏九峰躬身站起,何平安慌忙上前扶住魏九峰,兩人走向會議室對麵的辦公室。一進門,魏九峰就頹然坐在椅子上,埋著頭劇烈地咳嗽起來。外麵傳來轟隆隆的炮火聲,以及紛雜的呐喊聲:“搶糧食!殺漢奸!搶糧食!殺漢奸!”魏九峰好容易止住咳嗽,抬眼望著何平安,微微一笑:“你聽,他們在喊什麽?”何平安漠然看著他,不回答。“是聽不見,還是不想聽?”何平安冷冷道:“他們在喊,要殺漢奸,殺了我。”魏九峰望著他搖了搖頭,眼底流露出一道異樣的光:“可你不是漢奸。為什麽要當眾承認,把自己變成眾矢之的?”何平安目光一動,跟著又死寂下來:“我說了,我就是漢奸。”“喬榛已經醒了。她證明,你絕不是漢奸,你非但不是漢奸,還是殺了藤原景虎的英雄!”魏九峰一笑:“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你說吧。”何平安遲疑著,終於從懷裏掏出那張紙條,展開在桌上。魏九峰咳嗽著撿起紙條反複看著,眉頭皺了起來。“這是那幫假裝來救我的日本人給我的。”何平安聲音很低:“說小猴子在他們手上,如果想孩子活命,我就得公開承認自己是漢奸,以前的所有事都是我做的!”魏九峰放下紙條,苦笑著搖了搖頭:“弄巧成拙!想不到這回不但我魏九峰,連沈大小姐也會弄巧成拙!”何平安目光頓時凍住了:“你說她是……什麽意思?”“說你是漢奸,把你逮捕審訊,其實是為了引蛇出洞,好趁機抓住真正的漢奸!可是我萬萬沒想到,沈大小姐也沒想到,日本人會狡猾到這個地步,利用你被捕煽動民變!”
魏九峰說到這裏,注意到何平安的異樣,不禁一笑:“怎麽,你真以為自己的老婆會認定你是漢奸?放心吧,她是故意的,她比誰都相信你!可她說必須得假戲真做才能引出真鬼,想不到你還真被她‘騙’了!”
何平安愕然無詞。一時間,他仿佛再次看到人群中那雙依依望向自己的眼睛,充滿著震驚、疼惜和擔憂!他垂下目光,竭力抑製著情緒,少頃才抬起眼望著魏九峰,聲音有點打顫:“魏縣長也一直相信著我?就憑喬榛的一麵之詞……如果喬榛也是我的同夥呢?”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沈湘菱,她的回答也可以作為現在我對你的回答。”魏九峰咳嗽著笑了,“那就是——因為我更相信何平安不是漢奸。喬榛隻是一個理由,有沒有這個理由,我都相信何平安不是漢奸!”
何平安低下頭,一時隻覺得五內俱焚。魏九峰垂詢的眼神看著他:“你也知道眼下的情況,有什麽辦法?”“眼下日本人在城外突襲,難民在城內暴亂。可說是內憂外患。內部,奸細已經挑起了民變,老百姓的心理已經被擊潰了,如果吃不上糧食,不等日本人進城就已經亂了。”何平安抬起眼,擔憂地看向門外:“外部,日本人這一輪的攻擊,未必還能頂住!”魏九峰微微咳嗽兩聲:“是啊,如果不趕緊想辦法,隻怕破城就在今日。”何平安低頭思忖了一下,目光忽然堅韌起來:“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時候了。”“怎麽解?”“這個很冒險,要拚死一試。”“接著說!”魏九峰追問道:“這個時候了,沒有什麽拚死不拚死,總要試試!”何平安一笑:“好,我的辦法就是——放糧!”
“什麽?放糧!”餘鵬程豁地站了起來,驚疑地瞪視著魏九峰。劉世銘也脫口而出:“不行!”餘鵬程意味深長地看了劉世銘一眼,轉向魏九峰:“魏縣長,能說說你的想法嗎?”“棠德已經進入最後一戰,糧食留得再久也沒用,因為我們的武器,彈藥,守不住這麽久,不如給老百姓吃頓飽飯,並曉以大義,激發起老百姓的抗戰熱情,這樣還有一拚之力。”魏九峰緩緩道:“堵不如疏,讓老百姓去哄搶,就是沒有計劃,什麽糧食都留不下,有計劃的放糧,還能控製一批糧食,用以軍用。”
餘鵬程猶豫著,背著手踱了兩步,眼睛不由望向了對麵的辦公室門:“這是何平安的主意?”魏九峰笑而不語。餘鵬程沉吟片刻:“好,我同意放糧!”劉世銘一驚,剛要說話,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咳嗽聲。魏九峰劇烈咳嗽著,猛地,一口血噴了出來。餘鵬程慌忙上前扶住他:“魏縣長!”
戰鬥越發慘烈。柴誌新的隊伍衝開層層日軍,幾名士兵抱著手榴彈,鑽進了坦克履帶。一個士兵受傷躺在陣地中間,坦克緩緩開近,士兵咬牙拉動身上捆著的手榴彈引信,一聲巨大的爆炸,坦克升起一團黑煙,癱瘓了。“就這樣,把他們的坦克部隊廢了!”柴誌新抓起一捆手榴彈要衝上去,身邊的士兵卻一把拉住他:“團長,我去!”他一把搶過柴誌新手上的手榴彈,敏捷地鑽進了地上的彈坑。一輛坦克開來,履帶慢慢碾過彈坑。轟然一聲炸響!柴誌新雙目盡赤,揮刀大吼:“衝啊!”在這怒獅一般的咆哮聲中,虎賁們竟然衝破了敵人的戰線,一路殺進了鬼子的步兵隊伍,頓時,日兵隊伍一陣混亂,大批鬼子掉頭往回跑。柴誌新猶在嘶吼:“殺,殺,殺!”
餘鵬程和魏九峰坐在桌前,正在聽張局長的匯報。“按照餘師長的指令,老百姓們都在井然有序的領取糧食。沒有出現暴亂情況。”餘鵬程點點頭。電話鈴聲轟然響起。餘鵬程起身拿起聽筒。眾人緊張地注視著他的臉色。“很好,誌新,我要為你記功!”餘鵬程略帶興奮地放下聽筒,看向魏九峰:“鬼子撤退了!”“太好了。”魏九峰長出了一口氣,身體鬆弛下來,不禁又咳嗽起來。餘鵬程大步走到門口,推開門對守在外間的參謀們大聲道:“日本人退了!”眾參謀歡呼聲四起,坐在一旁的劉世銘卻一臉驚愕。餘鵬程不由多看了他兩眼。一個人推門走了進來,徑直站到了餘鵬程跟前:“謝謝餘師長的信任,采納了我的建議。”參謀們停住了歡呼,愣愣地注視何平安。餘鵬程也深深審視著他:“我還是不相信你是漢奸。”魏九峰微閉了一下眼,輕歎了一口氣:“沒有明確的證據,繼續關押吧。”劉世銘上前兩步,走到辦公室門前:“何平安,走吧。”何平安走出辦公室,對麵的會議室裏,幾個參謀卻突然立正,對著何平安敬了一個軍禮。何平安微微點頭,向著眾人淡淡一笑,臉上竟比剛才更加坦然。
一碗熱騰騰的米粥被輕輕放在桌上。燈下,滿臉疲憊的餘鵬程抬起眼,注視著對麵的魏九峰。魏九峰咳嗽了兩聲,扶著胸口坐下,把碗推到餘鵬程麵前:“快喝了吧。所有的糧倉都被放空了,現在部隊裏一粒米也找不出來了。明天你餘師長也要餓肚子了。”餘鵬程看看他,又看看那碗米粥,笑了:“那這碗粥呢?”
“這是我扒開老鼠洞專給你掏的!”
餘鵬程朗聲笑了,端起碗喝了一口:“好啊,好!”
“好什麽好?”
“要是沒有何平安,我哪能喝上這一碗米粥!”
魏九峰淡然一笑:“是啊,沾了何平安的光了。”
餘鵬程感歎道:“這個何平安真的不簡單。老魏,你真相信他是漢奸?”
魏九峰不動聲色地笑了:“餘師長信嗎?”
餘鵬程搖搖頭:“不信。何平安完全是可以信賴的人才,他的所作所為,讓我這個師長都自愧不如”。“何平安不是漢奸。”魏九峰輕輕道:“不過,我們可以把他逼成漢奸。”餘鵬程眼裏的疑惑更重了。魏九峰笑了笑:“餘師長剛才不是也說,何平安是完全可以信賴的人才嗎。所以,我們要把他逼成漢奸,釣出真正的漢奸!”餘鵬程久久地看著魏九峰,良久,重重地點點頭:“我相信他,但這對何平安來說,太冒險。”“相信他,就支持他。”魏九峰又補了一句:“這也是何平安自己的意思。”“英雄!”餘鵬程豁地站了起來,眼底閃著一絲奇異的亮光:“什麽是頂天立地,這就是!”魏九峰點點頭:“所以,我們就照他說得做吧。”“好,我們一起等著他的成功!”
藤原彌山盤腿坐在病房的床上,神色肅穆地吃著一碗大米飯。地上,刀疤眉也盤腿坐著,把吃幹淨的飯碗輕輕放在地上:“進入棠德這麽久了,終於吃了一頓飽飯。隻是支那的米,哪裏有關東飯團的香味呢?”藤原彌山笑了:“快了,隻要攻破棠德,很快就可以攻克重慶,屈服整個支那。原田君也許就能帶著英雄的榮耀回家了!”刀疤眉神色振奮起來,身子探向藤原彌山:“閣下已經有拿下棠德的妙計了麽?”藤原把筷子放在地上,反手把空碗將筷子重重扣住!“很簡單,我們去殺了餘鵬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