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被猛地拉起來,結實的腰背上赫然露出那個醜陋烙印。“哢嚓”一聲,白熾燈閃爍,一名三青團團員舉著照相機對準烙印拍照。劉世銘對著他點點頭,團員轉身出去。何平安整理好衣服,望著劉世銘,竟是笑了:“我都數不清,我是多少次來到這兒了”。劉世銘沒說話。何平安:“隻是想不到,我會以漢奸的身份坐在這兒。”劉世銘忽然開了口:“你是漢奸麽?”“那你是漢奸麽?”何平安輕輕重複了一遍。劉世銘一驚,怔住了。“被別人這麽問,劉主任也接受不了吧。”何平安笑了:“棠德三青團的領頭人,當然是忠心為國。我問你是不是漢奸,是對你的侮辱。可你這麽問,同樣也是對我的侮辱!”劉世銘暗中長出了口氣,卻還是一言不發的看著他。何平安自嘲地笑了笑:“其實,我早就想到有這一天。”“身份暴露的這一天?”“要解釋這個印章的這一天。”何平安目光一寒,緩緩站了起來。雷大虎、馬瀟等人的臉再次自他眼前閃過,他定了定神,盡量平靜地向劉世銘從頭訴說這個烙印的來曆。“所以你明白了麽?”何平安最後說道:“這都是為了突圍,為了救人——我不是漢奸!”劉世銘直直盯著他,少頃,冷冷吐出兩個字:“證據。”“沒有證據。”“那我也幫不了你。”劉世銘抱起手臂,像不認識他似的上下打量著,少頃緩緩歎了口氣:“其實我也不願意相信你是漢奸。”何平安譏誚地一笑:“你不是一直懷疑我麽?”
“我一開始懷疑你是共產黨,現在,不用懷疑了。你就是共產黨。”他拿起桌上那本審訊錄:“我跟共產黨打過太多交道,可以說棠德城中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共產黨。坦白講,我不喜歡你們。可我還是敬佩你們。我接觸過的共產黨,不可能出漢奸。”
何平安一愣,釋然笑了:“謝謝!”
“可你讓我太失望了!”劉世銘臉色驀地冷了,他壓低聲音,每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我可以不在乎你是什麽人,你是不是共產黨,是不是漢奸,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可你讓湘菱傷心,這點,我非常在乎。”
何平安的瞬間黯然下來,他顯然被刺傷了。
“我本以為,你會在她最後的這段日子裏陪著她,保護她,讓她開心,讓她快樂!”
何平安豁地站起來:“我要見她!”
“她不會見你!”
何平安一怔,隨即決然道:“見不到她,我什麽也不會說!”
劉世銘冷笑:“你說不說無所謂,你身上的印記就是鐵證。我不需要口供一樣可以定你的罪。”“就算是要殺我,也要讓我見她一麵!”何平安的眼神中帶著哀求和執拗。劉世銘悠然一笑:“我說了,她不會見你。”“你不能代表她!”“如果我告訴你,就是她舉報你的……”劉世銘湊近了看著他,“你還認為,她會見你嗎?”何平安如遭雷擊,跌坐在椅子上。兩人之間沉默著,無聲無息。半晌,何平安緩緩抬頭,神色淒絕:不管怎樣,你都需要我的口供,好向所有人交代。
你幫我找湘菱,就說我有話跟她說。見到了湘菱,我會說出一切。劉世銘沉默著。何平安站起身,眼光灼灼:“我一輩子沒有求過人,算我求你了!”劉世銘長歎口氣:“好,我可以替你去說。但是,我不保證她願意見你。”他轉身往外走,伸手拉開門,卻頓住了,並沒有回頭。“何平安,我的確不如你。”
汽車停在三青團的門外。沈湘菱獨自坐在車內,臉色灰頹,神情呆滯。劉世銘走出來,望著她,終於緩步走上來,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兩人沉默著,劉世銘在想怎麽開口,最後還是決定開門見山:“他想見你。”沈湘菱沒有望劉世銘,緩緩搖頭。“你已經在這等了三個小時了。”沈湘菱低聲道:“我就是想,在外麵陪著他。”劉世銘一愣,長出了口氣:“既然你這麽關心,為什麽不去見他?”
沈湘菱咬著嘴唇。
劉世銘追問:“你害怕嗎?怕他真的是漢奸?”
沈湘菱不置可否,稍頓,喃喃問道:“他是漢奸嗎?”
不等劉世銘回答,她又抬起眼睛,神情無助地望著對方:“他不是漢奸,對不對?”
劉世銘望著沈湘菱的神色,心口一疼:“既然你不願意相信他是漢奸,又為什麽舉報他?”“因為我太矛盾,害怕他真的是漢奸,可我還是愛他,不顧一切地愛他。我沒法下判斷,如果讓我來選,我會絕對相信他。”沈湘菱聲音打著顫:“可是,我怕我錯了。”劉世銘點點頭:“他讓你傷心了。”沈湘菱轉頭望著前方,眼中淚光閃動。劉世銘又問:“那你願不願意去見他?”沈湘菱卻答非所問:我願意相信你。不管經曆過什麽,至少在大是大非上,我相信你。
你我之間的事情,我已經不介意了。“那是因為,你的心裏現在隻有何平安了吧。”劉世銘苦笑起來,聲音透著淒涼。沈湘菱輕輕說道:“對不起。”劉世銘一笑:“沒什麽。”兩人又是沉默。沈湘菱:“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判斷。如果他不是漢奸,你會給他清白。”“如果他是呢?”“如果他是……”沈湘菱不由咬緊了嘴唇:“無所謂了,反正我也活不長。索性一起死了。”劉世銘看著沈湘菱淒絕的神色,痛苦的閉上了眼:“你去見見他吧。他見不到你,什麽也不肯說,隻有你能讓他開口。”沈湘菱猶豫著。劉世銘轉身,看著沈湘菱輕輕一笑:“我認識的沈大小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沈湘菱依然沉默著。劉世銘突然湊近身子,低聲說著:“你敢不敢?”沈湘菱一震,猛地望向他。劉世銘的臉上還掛著笑,眼中卻帶著淚。腦海中,全是沈湘菱跟他在一起的畫麵。——她將一支煙遞給自己:“吸一口,你敢不敢?”——她歪頭看著自己:“跟我逃課去,你敢不敢?”——她閃動著長長的睫毛:“娶我,你敢不敢?”兩人長久地對視著,劉世銘輕輕重複道:“去見他,你敢不敢?”沈湘菱沉沉地點點頭:“好,我去見他。”說完,她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劉世銘留在車中,望著她的背影緩緩走進三青團的大門,一行冷淚無聲地落了下來。身後的車門驀地打開了,一個人影閃進了後座。劉世銘一愣,從後視鏡看到,竟是藤原彌山:“你怎麽……”藤原彌山冷冷道:“我說你聽,不想暴露就別囉嗦!”劉世銘立刻住嘴。“我們的人會挑起民憤,要求放了何平安。借此大鬧棠德。到時候,你要用盡一切手段定何平安的罪,借中國人的手殺了他,永絕後患!”劉世銘一驚:“既然你們想救他,幹嘛又要我……”藤原彌山喝止:“少囉嗦!我怎麽說你怎麽做!”“何平安已經被你們烙上了烙印,已經是漢奸了,你們還要殺他?”藤原彌山一愣:“烙上烙印了?”“就在腰上,你們藤原家的……”他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的烙印,屈辱地再也說不下去了。藤原彌山一陣沉默:“不可能,這個何平安很狡猾,他殺了景虎,絕對不會是藤原家的奴才!”劉世銘臉色一陣青紅。“不管他是什麽,他必須死!”藤原彌山陰狠道:“如果你不想他死,那我隻能將劉君的漢奸行為公之於世,劉君,你願意作為漢奸去死嗎?”劉世銘身子一震,沉默了。“不要猶豫,不然死的人就是你!”藤原彌山的手從背後伸過來,重重地拍了劉世銘的肩膀兩下。街上沒有一個行人,藤原彌山兩頭看看,推開車門走了下來。又警覺地瞅了瞅四周,快速從懷裏掏出一個檔案袋丟給劉世銘。“這裏是我偽造的鐵證,可以證明何平安為大日本帝國辦事!”說完,藤原彌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劉世銘緩緩拾起檔案袋,隻覺重逾千斤。
審訊室的門打開了,沈湘菱一步步地走進來。何平安猛地抬起頭,正撞上她的目光。兩人對視著,沈湘菱張了張口,一時卻說不出話來。何平安低聲道:“對不起,我害你傷心了。”沈湘菱頓時撐不住了,一步上前,撲在他的肩頭哭了起來。何平安輕輕拍著她的頭:“沒事的,我什麽都告訴你,沒事的。”沈湘菱似乎要把所有鬱結於心的委屈都哭了出來,一發不可收拾。“德山上,雷大虎他們寧死也要保我出去找援軍。為了預防路上不測,成功找到援軍,他們臨時給我做了這個烙印。當時大家就想到如果我有天被反咬成漢奸怎麽辦,我說,如果我能救德山的人,所有人都是我的證人。如果救不了……”何平安苦笑搖頭:“如果救不了,我也跟漢奸沒什麽兩樣。我果然沒能救他們,都死了,一個也沒活下來。沒有人會為我作證。”沈湘菱抬頭望著他:“對不起……我不知道,我還以為……”何平安慘淡一笑:“以為我會是漢奸。”沈湘菱流著淚,連連搖頭:“對不起,對不起!”“現在,你相信我了?”沈湘菱點頭:“相信你,我相信你!我本來就不應該懷疑你。”“不怪你,這是我應得的懲罰。”何平安捧起她的臉,輕輕拭去了淚痕。沈湘菱緊緊抓住他的手:“我現在就去跟劉世銘說!把一切都說清楚。”何平安澀然搖搖頭:“說不清楚。”“為什麽?”“沒有證據,劉世銘不會相信。他會說這一切都是我的片麵之詞。”沈湘菱怔住了:“可是,你為棠德做了那麽多事!”何平安自嘲地一笑:“那有什麽用?我根本無法證明。他們會說,是我害死的雷大虎,是我害死的秦嶽。一切都是日本人為了讓我贏得信任的陰謀。”沈湘菱目光中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慌亂。何平安又說:“而且,城內的奸細沒有抓到。他們會推波助瀾,認定我是漢奸。”沈湘菱剛要開口,門忽然被推開了,劉世銘大步走了進來。沈湘菱忙起身迎了上去:“他不是漢奸,他是冤枉的,他……”劉世銘目光冰冷地打斷了她,高高舉起手裏的檔案袋:“剛剛抓到幾個內奸,人已經擊斃了。可我們搜到了鐵證。你為日本人辦事的鐵證。你之前的英雄行為,不過都是日本人的陰謀,那些人都是你害死的!”沈湘菱一頓,難以置信地望著何平安和劉世銘。何平安苦笑:“寧肯犧牲自己人,也要栽贓我……湘菱……”話未說完,沈湘菱突然對著他甩了一巴掌!何平安愣住了。“想不到,你竟然真的是漢奸,你……你居然還在騙我,你一直都在騙我!”沈湘菱決然地推開劉世銘,奪路而去。何平安的目光緊隨著她的背影,漸漸從驚愕變為了絕望。劉世銘看著沈湘菱走遠,轉身望著何平安:“你還有什麽說的麽?”何平安沉默半晌:“照顧她,別讓她傷心。”
幾張照片,不一樣的身體,一模一樣的烙印。
餘鵬程神色肅冷地把照片丟在桌上:“除了這個烙印,再沒有別的證據了?”
劉世銘看了看坐在一旁沉默的柴誌新,頓了頓,又把一份文件推到餘鵬程跟前:“警察局的張局長查到一個漢奸據點,在裏麵搜出一本漢奸的行動計劃,上麵記錄了何平安為日本人辦事的所有罪證。樁樁件件,觸目驚心。”
餘鵬程接過文件,打開,仔細翻看。
柴誌新不由地打量了劉世銘兩眼。
餘鵬程猛然一拍,把文件砸在桌子上:“這裏麵要是真的,何平安足夠槍斃一萬次!萬死不足贖罪!”
柴誌新拿起文件,反複翻看:“沅江一戰,何平安就已經跟日本人接上頭了。德山上,是何平安裏應外合才害死了雷大虎他們。桃源醫院,何平安故意暴露行蹤,引來日本人的伏擊,嗬,這些事件,都是何平安配合日本人做的。”
柴誌新看著劉世銘一笑,又神情肅然看向餘鵬程:“師座,這些話,未免牽強了。”
“那你怎麽看?”
柴誌新埋頭踱了兩步:“這一天一夜,我一直在想,就憑一個烙印,何平安就一定是漢奸?要是身上有烙印的就是漢奸,那這漢奸倒容易找了,把全棠德的人集中起來脫了衣服挨個查就是!鬼子沒這麽笨。所以,我在想,這會不會是鬼子的離間計?危急關頭,我們可不能學崇禎自毀長城!”
“如果是鬼子的陰謀,何平安為什麽不主動解釋這個烙印?”劉世銘亢聲道。
餘鵬程突然有些出神。
“也許他有顧慮或者隱衷,自從日本人圍困棠德,何平安做了多少事,立了多少功勞?”柴誌新反唇相譏:“劉主任,抗戰六年來,你見過這樣的漢奸麽?”
劉世銘毫不示弱:“如果這些功勞都是假的,是日本人送的,為的就是立一個英雄,埋伏在我們內部呢?”
兩人的火藥味越來越濃,餘鵬程卻仍一言不發地沉默著。
劉世銘繼續道:“何況每次何平安立功……一起去的同誌都犧牲了!你難道不覺得,這說明了點什麽嗎?”
門猛地被衝開,一個士兵跑進來:“報告師座!城內出事了,到處都有老百姓在鬧事。縣政府已經被圍了!他們現在奔著咱們中央銀行來了!”
餘鵬程一驚,快步走到窗戶前,看向了下麵——中央銀行那道雕花黑鐵大門,已經被群情激昂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
“給我們糧食,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吃飯!”
伴隨著洶洶口號,人群潮水一樣要往門裏衝。士兵們則橫架著步槍,使勁往外推。
“把警衛二連也調來!重點守備縣政府、三青團!”餘鵬程放下窗簾,麵無表情地走回桌前。
柴誌新吃了一驚:“要鎮壓?”
餘鵬程搖頭:“以安撫為主。調兵是有備無患。棠德物資緊張,子彈打日本人都不夠用,怎麽能用來對付我們的老百姓?”
說完,他轉頭望向劉世銘:“請劉主任先回去三青團,估計那邊也會出問題。無論如何要先穩住民心!”餘鵬程所料不錯,此時縣政府門外,也被憤怒激動的百姓堵住了!張局長帶著警察們一邊死命扛著大門,一邊苦苦哀求:“鄉親們呐,不是我們有糧自己藏著,我們也半個多月沒吃飽飯了!我們和你們都一樣。”“誰信啊?你們警察局就一個叫何平安的是個好人,還給關起來了,這世道就沒一點天理,全是黑心肝的王八蛋!沒給咱窮人留活路!”“不管了,衝進去,我們要糧食,我們要吃飯!”“放我們進去!我們要糧食,我們要吃飯!”百姓隔門與警察推搡起來。一個偽裝做難民的漢奸抽冷子重重捅了陳花皮一拳。陳花皮忍耐不住,掏出警棍抽了對方一記。漢奸頓時滾落在地,手捂腦袋,滿頭鮮血,打滾大喊:“警察打死人了!警察要殺老百姓了!”仿佛是往將沸的油鍋裏澆了一勺冷水,被激怒的百姓撿起磚頭石塊,隔著門與警察互毆起來!張局長揮舞手臂大喊大嚷:“不能打!住手!都給我住手!”街口,一隊士兵跑步而來,帶隊的軍官對天一聲鳴槍!眾百姓一驚,停止了推搡。士兵們衝過去,用身體撞開百姓。擁擠的人群中,不斷有百姓和警察受傷倒地,呐喊聲卻越來越響:“我們要糧食,我們要吃飯!”
“這樣下去,怕要出民變了。”沈湘菱站在窗前,憂心忡忡地看著縣政府門外的人潮。“沈小姐不必著急,這些鄉親……”魏九峰話沒說完,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沈湘菱轉過身,擔憂地看著魏九峰:“魏縣長,您現在應該去醫院。”魏九峰咳嗽著衝沈湘菱擺擺手,端起桌上的茶杯,猛地喝了一口,勉強止住了咳嗽:“這些鄉親都是因為吃不飽飯,近來糧食供應緊張,鄉親們難免會產生恐慌情緒,再加上可能受了一些煽動,出現這種情況這也都正常。張局長他們應該還應付得了。等局麵再平穩一些,沈小姐就可以出去了。”
“魏縣長,我不是擔心我出不去。”
魏九峰一愣。
“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民眾到底受了什麽煽動?又為什麽偏偏正趕上這個時候?”
“沈小姐的意思,這次民眾情緒失控,是被躲在背後的奸細精心策劃的?”
沈湘菱點點頭:“棠德被困這麽久,城裏是什麽狀況,相信大家都心知肚明,每天限量供應,以前大家都能理解,為什麽現在倒不能理解了?這隻能說明,有人在煽動群眾鬧事,想讓棠德更亂起來。”“沈小姐說得很對,可是,魏某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要選在這時候煽動群眾呢?他們的目的又是什麽?”“這點我也不知道。”沈湘菱低頭沉吟著,何平安的那句話忽然闖進了腦海:“城內的奸細沒有抓到。他們會推波助瀾,認定我是漢奸。”“何平安?”沈湘菱與魏九峰幾乎同時脫口而出。“這就對了!”沈湘菱雙眼晶亮:“何平安被抓了,他們肯定會迫不及待想盡辦法給何平安定罪。”魏九峰點點頭:“如果何平安不是漢奸,那麽一定要定他罪的人,就是最大的嫌疑人。”“對,我也是這麽想的!”“不過……”魏九峰一雙猶豫的眼睛看向沈湘菱:“沈小姐就真的認定何平安不是漢奸?”
街頭到處都湧滿了沸騰的人潮和激憤的口號:“我們要糧食,我們要吃飯!”幾個士兵荷槍實彈,用步槍強製分開人潮,夾著劉世銘艱難地走到三青團的大門口。暴怒的百姓被步槍隔著,更加激烈地試圖往上衝,看見劉世銘,又衝著他揮舞著手臂,喊起口號:“我們要糧食,我們要吃飯!”劉世銘背抵著鐵門,目光劃過眾人,神色越來越慘淡。藤原彌山的臉在人群中閃了出來。劉世銘的目光與藤原彌山對接在一起,腳步不由定住了。大門內,士兵們正與三青團團員奮力擋著頂著,一個團員看到劉世銘,慌忙擠了過來。“劉主任,市民們的情緒太激動,我們快抵不住了!”劉世銘一愣,回過神:“抵不住也得抵住!”他轉過頭,看向眼前情緒失控的難民,猛地大聲喊了起來:“鄉親們,不要亂,不要亂!”聚集的市民推搡著,劉世銘的聲音被人聲淹沒了。“快,去找個話筒來!”三青團員迅速擠進門裏,隨後拿出一個話筒。劉世銘站在台階上,接過話筒,看向了下麵的難民:“鄉親們!不要亂。現在鬼子已經兵臨城下,他們最怕的就是我們團結一致,最盼的就是我們自己亂起來,自己人打自己人!鄉親們,請相信我們!”“相信你們?”一個扮成難民的漢奸大聲喊了起來:“既然要團結一致,為什麽把何平安給關起來?是你們自己先打的自己人!現在又想花言巧語坑我們——我們要吃飯!”眾人跟著揚臂大喊:“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吃飯!”“我也想讓你們都吃飽飯!”魏九峰的聲音忽然響起,眾人頓時靜了。
拖著沉滯的步子,魏九峰緩緩走出大樓,站到了台階前,兩眼望著眼前的人群:“鄉親們,九峰到棠德任職,一晃已是九個春秋了。各位都是棠德的父老鄉親,想必也應該記得這九年來棠德經曆的風風雨雨。”
話才說了一半,他忽然低下頭,咳嗽起來。
秘書慌忙遞上茶盅。魏九峰喝了一口水,沉沉地看向了難民們:“如今,棠德再次麵臨內憂外患,糧食乃民生之根本,九峰深知大家吃不飽飯,可是,日本人圍住我們,就是想用這樣的招數來打垮我們。這說明什麽?說明日本人快堅持不下去了。想讓我們自己先亂起來,我們不能上他們的當。我們要堅持。相信我,隻要我們再堅持幾日,援軍一定會來救我們,日本人遲早會被趕出棠德,趕出中國!”
他一陣大喊,忍不住又劇烈咳嗽起來。張局長一看難民們開始猶豫,慌忙舉起手臂帶著警察們大聲喊了起來:“堅持住,等援軍!”眾警察:“堅持住,等援軍!”難民們一時被震住,麵麵相覷,漸漸地,一些人受到感染,也跟著舉起手。魏九峰微微抬手,製止警察們的動員呐喊:“大家請回吧,隻要我們團結一致,敵人的陰謀就無法得逞。棠德就遲早會恢複原來的繁榮康定。相信我,隻要有我魏九峰一口氣在,我就絕不會讓棠德的百姓餓肚子!”一陣沉默。眾難民一臉苦色,相互看著,慢慢散開。“別聽他的,他說得好聽,誰知道背地裏是啥樣啊?前段時間不還整治過市場嗎?那些富商不還高抬過糧價嗎?他們就是不想讓我們吃飽飯,就是想坑我們!——我們要糧食,我們要吃飯!”人群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難民再次被挑動起來:“我們要糧食,我們要吃飯!”現場再次陷入一片混亂。“鄉親們,鄉親們,請你們冷靜點!我現在就……”魏九峰話未說完,突然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人群裏一陣嘩然。張局長大驚,一把上前扶住他:“縣長!怎樣了?”“沒事……”魏九峰隻覺得心發慌,腿發軟,眼前也一陣陣發黑。他隻能竭力站穩身體,恍然四顧,人群裏已響起低低的議論聲。“縣長,我送你去醫院!”魏九峰喘息道:“不能休息,不能休息,你送我,送我去中央銀行。”張局長一咬牙:“好。我背你!”“不用,你,你陪著我就行。”魏九峰急促地喘息著,臉色蠟黃。
張局長扶著魏九峰走下台階,難民們不由讓出一條通道,奸細在人群中大喊:“別放他們走!他們走了,我們就沒飯吃了,攔住他們。”另一個聲音響起:“我們要吃飯!”然而,這次,民眾們卻沒有響應,眾人看著魏九峰邊咳嗽邊艱難地走來,紛紛讓出了通道。剛才喊話的聲音消失了。
後門門口,幾個警衛持槍而立。幾個蒙麵人潛伏在街口,遠遠看著警衛。臨行前,藤原彌山的命令又響在耳邊:“隻要何平安被認定是奸細,你們就安全了。所以你們要一麵鼓動餓急了的民眾去搶當兵的糧食,一麵趁機去三青團裝作營救何平安!”領頭的蒙麵人伸手入懷,掏出一封信:“營救要失敗,但這封信一定要交給他!”前門的呼喊聲隱隱傳過來:“我們要吃飯!我們要吃飯!”領頭的蒙麵人點點頭,對同伴用日語吩咐:“可以行動了!”一個蒙麵人輕輕地貓起腰。領頭的一把扯住他:“不要潛入,要動靜大,一路殺進去!”一聲刺耳的槍響!
三青團門前,圍在門外的百姓情緒似乎平靜了些。
劉世銘還在聲嘶力竭地演說著:“我知道鄉親們吃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其實我們這些吃皇糧軍餉的也是一樣,鄉親們在挨餓,前線的戰士每天也隻有兩碗稀粥,他們也是在餓著肚子跟鬼子拚刺刀啊!鬼子圍困棠德這麽久,土匪、燒糧、奸細,連病毒都用上了,就是因為他們快支持不下去了!”
不少百姓停止動作,開始靜靜地聽他說著。“越是這個時候,我們越是要堅持,要凝心聚力、堅定意誌,萬不能因為一己私利或者一時糊塗上了鬼子的當,被他們利用!”劉世銘忽然說不下去了!他痛苦地閉上眼睛,背上的烙印仿佛被重新烙燒了一回!忽然一聲槍響!一個團員大聲叫道:“書記,是後門!”“不好,是何平安!”劉世銘猛地丟下擴音筒,轉身向後門跑去!“砰砰”兩聲,樓前的兩名警衛應聲倒斃!蒙麵人衝進樓內,徑直奔向審訊室,領頭的蒙麵人倒轉手槍,猛地砸開門鎖!拷在椅子上的何平安豁然轉過頭:“是誰?”領頭的舉起槍對準何平安的額頭:“跟我們走,不然殺了你!”
“你是日本人?”一個蒙麵人上前扯起何平安,卻發現他被手銬銬在椅子上。何平安趁機用手肘狠狠向對方撞去!蒙麵人一個趔趄撞在身後的椅子上。另一個蒙麵人忽然從腰裏拔出一把短刀,一刀砍斷鎖住何平安的手銬鐵鏈,挾持起他就往外衝。何平安猶在冷笑:“這樣就想叫他們相信我是漢奸?”“他們已經相信了!”領頭的把一張紙條塞進何平安的口袋。一聲槍響擦著何平安的耳畔呼嘯而過!劉世銘帶著一隊三青團員衝了進來。打頭的回擊一槍,一個三青團員捂著胳膊倒地呻吟。領頭的大喊:“不惜一切代價,營救何君!”蒙麵人相應喊起來:“營救何君,掩護何君!”劉世銘趁機一槍擊中一個蒙麵人!領頭的推開何平安,使個眼色,眾蒙麵人相互掩護著向後門撤離。劉世銘帶著團員緊追不舍。領頭的蒙麵人一把抓住受傷的同伴,擋住身軀狠狠推向劉世銘。劉世銘一槍擊中!身體卻被擋住了。眨眼之間,蒙麵人已逃得無影無蹤。團員欲追,被劉世銘一揚手止住了:“不要追,他們一定有埋伏!”劉世銘蹲下身,揭開死者的麵巾,露出漢奸的臉。他頓了頓,猛然伸手撕開死者的胸口衣服,熟悉的烙印赫然可見!一個團員跑過來:“書記,你看!”劉世銘轉頭一看,身後的白牆上寫著一行鮮紅的日文!他定定看著,忽然走上前,一把揪住何平安的衣服,迫使何平安跟自己對視著。“你還有什麽話說?”何平安淡漠地一笑,閉上了眼睛。
一個穿著破舊的仆役端著一碗稀米湯放在桌上。藤原彌山端起碗,喝了一口:“這碗湯裏有得意的味道啊。原田君,看來你們的行動成功了。”仆役抬起頭,破氈帽下露出一雙奸狡的眼睛和眉毛上的疤痕。刀疤眉詭異一笑:“營救失敗,一個支那人被擊斃。現場留下了很多何平安投敵的證據。”藤原彌山得意地大笑起來。刀疤眉:“按照閣下的吩咐,在下已經順利完成了這次的任務!”藤原彌山止住了笑聲:“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張紙條也交給何平安了嗎?”“是的!但我不明白,那張紙條到底有什麽用場,必須要交給何平安呢?”
藤原彌山搖搖頭,故作神秘地笑了:“那是能讓何平安主動承認自己是漢奸的利器。”迎著刀疤眉疑惑的目光,藤原彌山端起那碗稀米湯,愜意地呷了一口。等放下碗,他的神色又恢複了殘忍嚴酷。
“下一步,就是繼續煽動老百姓鬧事,不過口風要變,從要糧食,變成要見何平安。要讓那些愚蠢的中國平民相信,何平安是英雄,隻要何平安出麵,就一定能解決糧食問題!這樣,隻要何平安一出現,我就有把握讓他親口承認自己是漢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