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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步之差

  陰暗低矮的小隔間,從牆根到門口,密麻麻地排著一具具蓋著白布的屍體,空氣裏彌散著一股刺鼻的惡臭。沈湘菱一踏進房門,就忙抬起手掩住了口鼻。“這些都是要送到化屍爐去燒掉的。”陪她進來的醫生說道。沈湘菱不由轉眼向窗外望去——不遠處的斜坡上,高聳的化屍爐煙囪吐出的濃煙仿佛一頭凶殘的獸,轉眼就吞噬了大半塊淨藍的天空。身後腳步聲響起,她驀地轉回身,正看見幾個士兵捂著口鼻走了進來,兩人一組抬走屍體。醫生又說:“魏縣長的安排,每個誌願者注射前,都要在這個房間看一看化屍爐。”沈湘菱淡然一笑:“我明白。”“疫苗試驗很危險,如果你不接種,還有十分之一的可能存活,接種之後……成功率很低。”沈湘菱輕輕問道:“低到什麽程度?”醫生一愣,臉色暗淡下來:“老實說,無法統計……隻能靠運氣。”“運氣?”“接種之後,你有活下去的可能,但也可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死亡。”“那有多短?”“十多分鍾,或者比這更短。”沈湘菱神情一凜,不禁再次看向窗外那一團團黑煙,恍惚間似乎回到了那晚濃煙滾滾的藥庫——那個人一把抱住了自己,那般堅定地在耳邊低低說著:“我不能看著你死。失去你的一瞬間太黑暗可怕了……無論如何,我都得想辦法活下去,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你不能看著我死,我又怎麽能承受你的死?她想著,淒淒一笑,眼睫間卻滾下一行清淚。醫生並未留意她的表情,仍在惋惜地看著士兵們搬運屍體:“早一天試驗成功,就能多救回幾十條人命!”

  “多試驗幾次,總會成功的。”沈湘菱語氣淡然地說,一邊轉過身往門外走:“請快點帶我去吧。”“沈小姐!”醫生忽然一聲呼喚,沈湘菱回過頭來望著他,“沈小姐,不再考慮考慮麽?你畢竟……畢竟太年輕,也太可惜了。”“沒什麽考慮的了,他走了,我,也活夠了。”沈湘菱平靜地像在訴說別人的事:反正總會死的——多一個人做試驗,我弟弟就多了一個獲救的機會。醫生忍不住道:“可如果不成功……”“不成功就不成功吧。”沈湘菱打斷他的話,再次望向窗外,少頃又問:“這麽多死人,骨灰都混在一塊了,他們分得清誰是誰麽?”醫生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沈湘菱偏要刨根究底:“那些骨灰,他們是怎麽處理的?”“骨灰已經分不清了。”醫生隻得實話實說,“我看他們就是弄了個壇子,上麵貼著人名,鋤一鐵鍁骨灰放進去……”沈湘菱神色立時黯然下來:“那麽他怎麽找到我呢……”醫生微怔,隨即歎了口氣:“如果沈小姐有任何顧慮……疫苗試驗完全自願,你隨時可以放棄!”“沒有什麽顧慮,人都死了,還計較什麽?”沈湘菱竟嫣然笑了:“他找不到我,我可以去找他。”“真的決定了?”沈湘菱點點頭。醫生歎息一聲:“那跟我來吧,這次,是真的帶你過去了!”

  “我求求你,等等我!”汽車失控一樣地飛馳,駕車的何平安也在失控地大喊:“每次都是這樣,每次都是這樣!大家一起出來,全都死了,隻有我一個人活下,這一次……這一次至少讓我救你!”在他身邊,喬榛臉色如紙,一動不動,倒在副駕駛的座位上。“至少,讓我救你!你堅持住,我要救你!”他猛踩一腳油門,汽車呼嘯著,閃電般衝向戰場上的一片槍林彈雨。防線上的國軍不由大驚,士兵紛紛舉槍,對著這倆疾馳而來的日本吉普射擊。槍聲不絕!幾顆子彈相繼打碎了玻璃,汽車卻仍舊在奔馳,何平安依然在怒吼!“閃開,都給我閃開!”汽車驀地衝向掩體,在斜坡上加速,像片狂風中的樹葉般飆飛而起——霎時間一切都慢了下來,汽車飛過了國軍戰士的頭頂,衝破了防線,重重落下,轟鳴著繼續衝向城門!城頭上的柴誌新大驚:“什麽人!上去攔住那輛車!”他話音剛落,衝到城門前的汽車猛然停住了!

  一群士兵舉著槍快步衝上來,還沒等到車前,隻見車門突然打開,一個日本軍官從車門裏滑出來,摔到地上。幾名士兵衝上來,手中的步槍齊刷刷對準了來人。“我是何平安!我帶疫苗回來了!”何平安一把扔掉軍帽:“救人,救人啊!”所有人都愣住了。“你說你帶回了什麽?”柴誌新猛地撥開士兵,站在了何平安的麵前。

  一箱箱的疫苗堆在了中央銀行辦公室的桌子上。餘鵬程興奮地搓搓手:“真是疫苗?”“是疫苗!”柴誌新整張臉被熏得漆黑,隻有那口雪白的牙齒顯露出他的欣喜:“想不到何平安竟然真的把疫苗帶回來了!”“棠德有救了!”餘鵬程一拳砸在桌子上,突然又想起了什麽:“疫苗試驗!醫院的疫苗試驗,必須立刻停止!快!”柴誌新:“劉世銘已經去了!”

  黑寂無人的青石路上,自行車的輪子飛快轉動。劉世銘騎著自行車,在街頭一路飛馳。“我要救你,我要救你……”他額頭滿是汗水,低聲自語。自行車突然壓在石頭上,翻倒在地,劉世銘被重重甩了出去。他一滾身就跳了起來,扶起自行車想要接著騎,卻發現自行車已經壞了。他愣了一愣,扔下自行車,一路狂奔。額頭破了,不斷流血,可他毫不理會,隻顧向醫院的方向狂奔。“湘菱,不要注射,不要注射,你等等我,等等我!”

  “不要再等了,開始吧。”沈湘菱緩緩伸出胳膊,拉開了衣袖。全身防護的醫生看了她一眼,舉起了手中的針管,小心翼翼地抽出了藥劑:“……可能會有些疼。”“死都不怕了,還怕疼麽?”沈湘菱輕輕一笑,閉上了眼睛。針尖驀地刺進了蒼白的皮膚,緩緩注入了藥液。一個焦灼的聲音突然自牆上的喇叭中衝出,針尖一樣刺進了沈湘菱的耳朵:“我是三青團劉世銘,立刻停止疫苗試驗!立刻停止疫苗試驗!”沈湘菱眼睫一顫,雙目閉得更緊了。“何平安回來了,他沒死,疫苗帶回來了!”

  沈湘菱猛然睜大了眼睛,倏地站了起來;醫生全無提防,手上一抖,針尖在她的胳膊上劃下一道血痕;沈湘菱渾無知覺,轉身就跑,推開門衝到走廊上。一輛手推擔架迎麵推來,幾乎撞在沈湘菱身上;擔架後緊跟著一個滿臉血汙的男人,雙眼緊盯著擔架上的女孩:“救她,快救她!一定要救她!”沈湘菱頓時一動也不能動,隻能怔然望著他。何平安猛地頓住了,他抬起頭,兩人的目光一刹那交匯在一起。“沒事了,沒事了!”何平安不顧一切地衝上去,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裏:“我回來了,我把疫苗帶回來了!沒有人會害怕病毒傳染,我可以抱你了。”沈湘菱眼中落下兩行淚,反手抱住他:“是啊,你可以抱我了。”何平安含笑帶淚:“這次,我終於可以救很多人了!我們終於可以一起活下去了!”“是啊,你成功了,你救了很多的人,你救了學文!”何平安的聲音更是激動了:“湘菱,我想你,我想為你活下去!我做到了,這次,我沒有騙你,我們再也不會分開,再也沒什麽可以把我們分開了!”沈湘菱張了張嘴,卻哽咽著再說不出話來,隻能緊緊地抱著他。醫生從屋內跑出來,手中的注射器掉在地上。“沈小姐……”沈湘菱緩緩推開何平安,對著醫生搖搖頭:“我是自願的,不是你的錯。”何平安一愣:“湘菱,怎麽了?”沈湘菱轉過頭,含淚望著他笑了:“就在剛才,我已經自願注射了試驗疫苗。”何平安的目光落在沈湘菱的手臂上,瞬間凝滯了——他顫抖著伸出手,輕輕撫上了那道血痕:“我,我又沒做到……”

  何平安和沈湘菱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兩人並排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神色蒼白。何平安仍舊穿著那身日本軍裝,手上的傷已經包了起來。“她是我妹妹。”沈湘菱一詫。“是真的妹妹,”何平安低聲道:“失散很多年了,是我二叔的女兒。我一直不知道,可她早認出我了。”沈湘菱更加不解了:“她怎麽不跟你相認?”“她說,她沒臉和我相認。她認出我的時候,她師父已經綁了學文。後來又做了漢奸。”何平安說不下去了,隻能沉鬱地望向手術室。門上的紅燈依然亮著,喬榛還徘徊在生死邊緣。“她為了救我,中了槍,在肺部。送她回來的路上,我怕她睡著,就和她聊小時候的事,都能對上。”何平安歎息一聲:“是我粗心,居然從沒發現。她五六歲的時候,我還常常帶她去後山的草坡捉蝴蝶,給她編花環。有一次,她差點摔下山崖。”沈湘菱暗中更加握緊了何平安的手:“她不會有事的,別擔心。”何平安苦澀地搖搖頭:“那年國民黨到處抓壯丁,我連夜跑上了山,沒想到,小榛家遭了難,二叔被抓走,二嬸被當兵的打死,小榛也不見了。這麽多年我以為……”“放心吧,”沈湘菱打斷了他的話:“你們剛剛相認,老天爺不會那麽殘忍的。”何平安轉過頭凝望著她,少頃忽然說:“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沈湘菱眼底流露出一絲苦澀,輕輕點了點頭。何平安又說:“你也是。”沈湘菱的眼睛又亮了,少頃,忽然問道:“那小猴子呢?”何平安目光一跳,驀地站了起來,失聲道:“小猴子!我上次把小猴子交給她——小猴子到哪裏去了!”沈湘菱神色也嚴峻起來:“她沒告訴你孩子在哪兒?”何平安搖頭:“沒有,沒來得及說。”“會不會還在山寨?”“不會,如果是在山寨,她會告訴我,也會把孩子帶下來。”他一臉凝重看向手術室,“可她一直沒提,肯定是有原因不能說!”沈湘菱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這個時候,沒有消息,沒準就是好消息。”“希望吧。”何平安勉強笑了笑,轉眼看向她,目光又滿溢出擔憂來:“你為什麽要注射試驗疫苗?”沈湘菱一愣,聲音低得隻有自己能聽見:“我以為你已經死了……”“所以你就去注射試驗疫苗?”沈湘菱緩緩點頭:“你死了,我不能自己活下去。”“可如果你死了,我又如何活下去?”沈湘菱一怔,抬眼看向何平安,卻發現他的眼底已然漫溢著淚光。“我是個災星,所有跟我有瓜葛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九年前是這樣,德山是這樣,這次去取藥也是這樣!所有的人都死了,秦嶽,劉副院長,馬醫生,還有周四……唯獨我,活了回來。”沈湘菱輕輕道:“別再責備自己了,你也是九死一生才回來的。”“不,是他們的命換了我回來。”何平安澀然搖頭,“餘師長拚盡一個連的兵力為我們開路,周四為了救我,倒在土匪的槍下,臨死,她還說,要我活著,回來找你。”沈湘菱的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唯有重重地點頭:“不是你,是我欠了她一條命。”“我回來了,可是,你,是我害了你……”何平安的手輕撫她手臂上的那道血痕:“我是災星,我害了你。”沈湘菱緊緊握著他的手,含淚笑了:“不,你是我的福星,你救了我。”何平安一愣。“見到你之前,我的生活索然無味。我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討厭什麽,不知道自己要什麽,不要什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別人,而不是為了自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直到遇見你,我恨你,也愛你。有恨有愛,我才知道自己活著!”何平安伸出手臂,緊緊抱住她,沈湘菱默默地依偎在那個堅實的肩頭,淚光更閃,笑意也更深:“你可千萬記住答應過我的……哪怕隻有一天,你也要比我更長壽。”手術室的燈滅了,陳軍醫走了出來:“手術做完了,人還在昏迷,能不能醒過來,就看她的意誌力了。”她說完,轉眼看著沈湘菱,神色有些遲疑。“也告訴我吧。”沈湘菱坦然一笑:“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無所謂再死一次。”陳軍醫歎了口氣:“你們跟我來吧。”

  何平安和沈湘菱並肩站在二樓窗戶邊,向下望著。

  院子裏,久未見過陽光的病人都走了出來,排隊注射疫苗。沈學文就在排隊的人群中嬉鬧。

  身後的醫生翻了翻病例:“手術期間,你的血液化驗結果出來了。”

  何平安猛地轉身:“怎麽樣?”

  陳軍醫微微一頓:“直言不諱地說,並不樂觀。”

  何平安神色一寒,沈湘菱轉過身,抓著何平安寬大的手掌:“別怕,認識你我已經不枉此生了。”陳軍醫繼續說道:“從現在的數據看,還不能判斷試驗疫苗對沈小姐的影響,但沈小姐的身體並不能注射新疫苗。”何平安追問:“為什麽?”“因為我們剛剛給沈小姐注射了試驗疫苗。”“什麽意思?”陳軍醫:“就是說,隻能等待。要麽試驗疫苗有效,沈小姐安然無恙,要麽……情況會很糟糕。”何平安不解道:“不是還有配方嗎?”“已經比對過了。我們的試驗疫苗裏有兩種藥品是替代品,藥劑之間相互作用,藥效根本無法保證。”何平安怔住了:“怎麽會……怎麽會這樣?”沈湘菱安慰地看著何平安:“沒關係,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已經知足了。”何平安不能正視她的目光,隻得扭過頭看向樓下。燦爛的陽光映襯著病人們黃瘦的臉,個個都帶著重獲新生的欣喜。“一步之差,這次我能救所有人,卻不能救你……”

  一具屍體,蓋著白布,橫放在橫田勇的麵前。海東升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偷偷看著橫田勇。橫田勇手持軍刀,緩緩挑開白布,瞥了一眼:“被割下了首級啊,真是恥辱的死法!”語氣冰冷,帶不出一點感情。崇明親王卻上前一步,逼近了海東升。海東升不由得後退兩步,麵無人色。

  “海君,感謝你為藤原君送回了遺體!”崇明親王忽然對他重重一點頭。“我有罪,我有罪!”海東升慌忙深深地低下頭,連聲道:“請親王處罰我吧!”崇明親王冷冷笑了:“你有什麽罪呢?”海東升眼睛看著腳尖,戰戰兢兢道:“藤原君對我恩遇有加,我卻沒能保護藤原君,在我的心中,我恨不得此時被斬下頭顱的人是我自己。我願意接受任何處罰,如果大日本皇軍能允許我用藤原君的軍刀剖腹,這將是我最大的榮耀!”“咣當”一聲,一把軍刀猛地扔在他的腳下。海東升豁然一驚,抬起頭,正撞上橫田勇冷漠的雙眼。“那就用這把刀吧,它是我父親送給藤原家的,在藤原家傳了三代。”海東升愣愣地望著橫田勇,橫田勇神色嚴肅,一點也不像開玩笑。崇明親王淺笑著,在一邊觀看。海東升一咬牙,撿起軍刀,拔了出來。刀光寒冷!海東升一個一個地解開衣扣,露出腹部,深吸了一口氣。“大日本皇軍萬歲!”他一聲大喊,軍刀從腹部刺入,刀尖從身後露了出來,刀尖帶血!海東升翻身栽倒。橫田勇和崇明親王都是一驚,互看了一眼:“我隻是試探,想不到這個支那人居然也有勇氣……”海東升的“屍體”一動,緩緩站了起來。橫田勇大怒:“你戲弄我!”“將軍閣下,請聽我說完!”海東升拉開衣襟,腰際一段血槽,鮮血直流:“我是個戲子,剛才這一刀,是台上的功夫。隻是這一刀,真的帶了血。”

  他雙手捧著軍刀,畢恭畢敬走到橫田勇麵前:“一把好刀,未曾見血就被折斷,實在是讓人哀傷。我雖然不是寶刀,可也還沒有報答皇軍的大恩,未曾為將軍殺敵染血,就這麽死了,我實在心中不甘。隻要將軍一句話,我隨時可以把這把刀刺進自己的胸膛,隻是這之前,懇請將軍給我一個報恩的機會。這把刀刀尖所指,刀山火海,我也帶著手下的兄弟闖出一條路!”

  橫田勇端詳了他片刻,緩緩伸手接過軍刀:“你很聰明。藤原君死在你的山寨,你們難辭其咎。我已經決心要把你們全都殺死!”海東升豁然抬頭,驚恐地看著橫田勇。橫田勇又陰冷地笑了:“不過……我願意給你這個報恩的機會。從今天起,你和你的人,隨時待命,我會安排你們去死的!”“多謝將軍!”海東升弓著腰退了下去,額角的冷汗已流進了眼睛,卻不敢擦。橫田勇轉回頭,看了一眼藤原景虎的屍體:“給藤原彌山發電——他的哥哥,已經被何平安殺死了!”

  雪白的病床,喬榛雙眼緊閉,臉色跟被單一樣蒼白。

  何平安坐在床邊,手裏的毛巾輕輕為她擦了擦額頭:“小榛,是大哥,你快醒來啊。你救了大哥,你不看一眼怎麽行?大哥真笨,你一直就在大哥身邊,可大哥卻一點也不知道。要不然,大哥也不會讓你受那麽多苦。也不會讓你……”

  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隻能抓住床邊喬榛的手。

  “還記得嗎?小的時候,你最喜歡大哥牽著你,你說,大哥的手最溫暖最有勁。牽著大哥的手,就什麽都不怕了。現在,大哥就牽著你的手,你要勇敢,要趕快醒來,醒來和大哥好好說會兒話。咱們才剛剛相認,好多話都沒說。大哥還不知道你這麽多年是怎麽過的,你還年輕,還有好多好日子等著你。你要活下去知道嗎?”

  喬榛依然無知無覺,一動不動。他深深地歎了口氣,憐惜地看了她半晌,輕輕地把她的手放回被窩,掖好被子,走出了病房。長夜清冷,長街黑寂。何平安孤身在街頭踟躕,忽然腳步停住了——對麵的巷口,一個同樣孤獨的身影緩緩走來,正是劉世銘。“劉主任。”何平安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你回來幹什麽?你還有什麽臉回來?”劉世銘攥緊了拳頭,猛地撲身上前,拳頭已經砸在何平安的臉上!“你要是再早回來一天,哪怕再早回來一小時,半小時,湘菱她,她都不會沒救,是你,你是罪魁禍首!”何平安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了起來。劉世銘瘋狂地嘶吼著:“就是你!是你害了她!”何平安一言不發,呆呆地站著。“為什麽,為什麽是湘菱?”劉世銘猛地抓住他的衣領,淚卻流了下來:“你知不知道,她以為你死了,她是要為你殉情!”何平安木然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我拚了命也得回來……”“沒時間了。你回來了,她卻沒時間了。”劉世銘無力地鬆開何平安。身子不由倒退了一步:“好好陪陪她吧。我想陪她,可她卻不給我機會。她真正在乎的隻有你。”何平安無言地聽著。“雖然我不甘心,直到昨天,我仍然想著要把她搶回來,可是,”劉世銘自嘲地笑了一聲:“看著她對你那樣深信不疑,為了你可以連命都不要,我知道,無論我做什麽,怎麽做,都沒用,她的心裏根本裝不下我,她心裏隻有你,隻有你能陪她。”他看了何平安一眼,落寞地轉身要走。“劉主任!”何平安輕叫了一聲。劉世銘背對著何平安,站住了。

  何平安頓了頓,低聲道:“夜裏不安全,劉主任在棠德舉足輕重……”劉世銘冷笑著打斷了他:“你還想保護我的安全嗎?”何平安一愣。劉世銘轉回身看著他:“棠德城還有哪兒是安全的?何平安,你說,棠德到底守不守得住?咱們到底還能堅持多久?”何平安神情一凜:“無論堅持多久,無論守不守得住,我都會和棠德,和湘菱在一起!”劉世銘愣住了,少頃慘然一笑:“還是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屋子裏一片冷清,沈湘菱坐在床邊,咳嗽著收拾著自己的幾件衣服。

  何平安推門走了進來:“又在收拾什麽?怎麽不休息?”

  沈湘菱抬起頭,微笑看著他:“幾天沒回家了,看著亂。”

  “別弄了,明天我幫你。”

  何平安拿過沈湘菱手上的衣服,拉著她在軟榻上坐了下來。

  沈湘菱細看他的臉色:“喬榛醒了嗎?”

  何平安搖搖頭。

  “別擔心,他大哥是福星,她肯定會醒的。”

  何平安勉強笑笑,忽然說:“剛才回來的時候,你猜我碰到了誰?”

  沈湘菱笑了:“我哪兒猜得出來?”

  “劉世銘。”

  沈湘菱輕輕“哦”了一聲,不足為怪。

  何平安卻又說:“他今晚上有點古怪。”

  “怎麽了?”

  “我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他好像和平時有些不一樣,說話,神情,溫和很多,還叫我好好陪陪你。”何平安搖了搖頭:“還叫我最近幾天,萬事小心。”沈湘菱臉上不由露出一絲詫異,她才要說什麽,忽然間房門敞開,沈學文興衝衝地跨了進來。“姐!你不是說要和我一起祭拜爹嗎?”“瞧我!忙得差點忘了。”沈湘菱忙站了起來,伸手去拉學文,學文卻頭一轉看向何平安:“何大哥,你也來!”“我怎麽能行?”何平安不好意思地閃了沈湘菱一眼:“我就不去了,這是你們家的……”“不行!你非得來,必須來!”沈學文拉著他不撒手,何平安隻好順著他走出了門,跟沈湘菱一起進了沈家靈堂。一排排的靈位已然在堂正中擺好了。沈學文捧著一個牌位,恭恭敬敬地放在靈堂的邊上——那牌位居然是周四的。沈湘菱微微哽咽道:“她一直是我們沈家的人。”何平安輕輕走到她身後,伸手撫上她肩膀。沈學文轉過身,走到兩人身前:“姐,是不是要給祖先磕頭?”

  沈湘菱點點頭,拉著學文走上前。“等等!”沈學文忽然推開她,自己站在正中:“姐,你答應了,要讓我做一家之主,我得在你前麵!”沈湘菱一怔,跟著含笑點頭。沈學文當先跪了下去,衝著牌位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跪直身子大聲道:“列祖列宗在上,沈家第九代孫學文敬告。家裏現在已經沒有人了,爹死了,哥哥們也死了,隻剩下我和姐姐。可姐姐身上有病,可能也活不長了。我就是沈家最後的人了,所以,沈家的規矩,我就說了算,我說怎麽改,就怎麽改了!”

  跪在他身後沈湘菱吃了一驚:“學文,你說些什麽!”

  “姐,我要改沈家的規矩。新的規矩就是誰想幹什麽就幹什麽,誰要幹什麽就去幹什麽!”沈學文轉過頭,雙眼晶亮地看著沈湘菱跟何平安:“姐姐喜歡何大哥,就跟何大哥在一起,想離開棠德,就跟何大哥一起走!”

  沈湘菱猶在愣神,沈學文猛地抓住她的袖子:“姐姐,你總說想要自由,現在你自由了!”

  沈湘菱回頭望去,正與何平安的目光交匯在一起。

  “想不到,學文還有這個心思。”

  學文去後良久,何平安與沈湘菱兩個人依然坐在大堂中。

  沈湘菱歎了口氣:“經曆了這麽多事,他長大了。”

  說著,她卻止不住咳嗽起來。

  何平安擔憂地看著她:“還好麽?”

  “我很好,從來沒這麽好過。”沈湘菱微微一笑:“現在,這是我最開心的時候。”

  何平安眼底流露出一陣辛酸,少頃卻含笑問道:“你現在自由了,你想去哪兒?”

  沈湘菱搖搖頭,挽住他的手臂低聲道:“以前哪兒都想去,現在……隻要在你身邊,在哪兒都一樣。”何平安笑了:“那我就陪著你,你到哪兒我就到哪兒。”沈湘菱靠在他的肩頭,閉上眼滿足地歎了口氣,喃喃道:“真安靜。”何平安低下頭,輕輕啄吻著她的額角。“隻可惜,我命不長了。”何平安心頭一疼:“不會的,總有辦法。”“你不用哄我,我隻是覺得可惜,一點也不難過。”沈湘菱睜開眼,含笑望著他:“之前的日子,過再久也覺得沒意思,現在這樣,哪怕隻有一分鍾我也知足。”何平安忍不住緊緊摟著她,眼眶濕潤:“哪怕隻有一分鍾,我也要把這一分鍾延長,延長成我們的一生。”“說到底,還要謝謝日本人。”“為什麽?”沈湘菱嫣然道:“日本人不來,我永遠是關在牢籠裏的沈家大小姐,你就永遠是個臭警察。”

  “是啊,沈小姐怎麽可能看上我這個臭警察呢。”何平安也笑了:“那可是棠德城裏頭一號威風人物。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唔,‘得罪了魏九峰,沒準兒還有條活路,得罪了我沈湘菱,我保證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他刻意模仿著沈湘菱當時的語氣神態,沈湘菱不禁失聲笑了,在他胳膊上輕輕掐了一把:

  “你故意使壞!我真有那麽凶,那麽醜麽?”何平安隻笑不答,垂下眼癡癡望著她的臉龐,少頃才沉沉歎了口氣:“沒有人比你更美了。”沈湘菱含羞淺笑,已經醉在了對方的眼波中。兩人的唇越靠越近,終於深深地吻在一起。

  燈光昏暗,偌大的銀行大廳顯得異常清冷,餘鵬程靠在沙發上,揉著腦袋,麵前的桌上擺著厚厚的一層電報。柴誌新夾著一份文件走進來,放在了桌子上:“最後一份傷亡名單出來了。”餘鵬程疲憊地眨了眨眼:“說吧,還有多少人?”“能開槍的都算上,不足四千人。”餘鵬程臉色驀地一沉:“傷亡過半啊。”兩人一時都陷入沉默。“白天這一戰,很奇怪。”柴誌新才開口,又停住了。餘鵬程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窗戶邊,看著外麵漆黑的棠德城:“誌新,有什麽就說什麽吧。”

  “是!”柴誌新應了一聲,低頭思忖了片刻,慢慢道:“敵軍在兵力和裝備上都已經占有絕對的優勢,雖然我們的戰士奮勇殺敵,可這彌補不了軍力上的絕對差距。如果我是日軍指揮官,我有把握在三個小時之內衝破防線,直接進攻城門!可他們,卻恰恰在即將成功的時候後撤了。我真是想不明白。”

  餘鵬程回身看著他:“現在不是軍事會議,隻有咱們兩個。你有什麽假設,接著說。”柴誌新略微沉吟:“我沒有什麽假設,隻是推論。眼下這種情況,無非有兩個結論。要麽橫田勇是徒有虛名的戰爭白癡。要麽……就是另有所圖。”“跟我想到一塊去了。”餘鵬程沉重地點了點頭:“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日軍圖什麽。眼下,隻有固守。”“疫苗已經起作用了,很多患病的士兵,還有百姓都在恢複體力。我剛剛跟醫院通了電話,魏縣長一直在醫院操勞。按照他的估計,三天之後,我們就能多出一千生力軍。”餘鵬程麵露喜色:“好!這都是何平安的功勞!”柴誌新點點頭:“是啊,我也想不到,他竟然真的能把疫苗帶回來。這個人,是個奇才。”餘鵬程一愣,轉身在桌子上翻找。“師座,您找什麽?”“我記得,何平安給我寫過一份城防作戰計劃,十分詳盡。”

  餘鵬程說著,從一堆文件裏拿出一個牛皮紙袋子,裏麵是一份厚厚的計劃書。他一頁頁地翻開,神色越來越興奮:“或許,我們還有守下棠德的希望。這個何平安……”他突然合上文件,堅定地望著柴誌新:“你去安排,通知魏九峰和劉世銘——明天我要給何平安公開授勳!”

  門開了,屋裏一片漆黑。劉世銘沒有開燈,獨自走到床邊坐下來,獨自麵對黑暗。台燈突然打開了,劉世銘驚地倒退了兩步。雪亮的燈光赫然映出一個魔鬼似的背影——是藤原彌山!“你怎麽進來的!”“聽說何平安成了大英雄。”藤原彌山轉過頭,對著他陰森森一笑:“你就甘心輸給何平安麽?”劉世銘豁地站起來:“請你出去!”藤原彌山一笑,敲打著桌麵:“你們中國人有個故事,講一個農夫救了一條蛇,卻被蛇咬死了。劉君想做那條蛇?可惜,我不是那個愚蠢的農夫。”“你到底想要做什麽?”“給你一個機會,讓你殺了何平安!”劉世銘臉色慘白地望著他,像望著一個地獄裏躥出的魔鬼。“怎麽,不敢了?”藤原彌山從桌子後麵繞出來,走到劉世銘的對麵:“懦弱的家夥,你永遠無法超過何平安!”“懦弱的是你!你總是躲在背後,縮在陰影裏,從來不敢站出來!”劉世銘怒聲道:“如果你真那麽想殺何平安,為什麽不自己去!”藤原彌山不答反問:“你就不想把沈湘菱奪回來?”“我奪不回來了……就算我殺了何平安,就算我為她去死,也回不來了,回不來了……”劉世銘無力地坐倒在椅子上,喃喃自語:“她現在……她現在一點也不怕死。隻要死前,有何平安陪著。隻要能看見何平安,她什麽也不怕。這就是她要的,何平安就是她的全部。她說……她說原諒我……是因為她已經把我忘了,徹底忘了!”他猛地低下頭,雙手死死捂住臉,發出一陣不似人聲的低沉嚎哭:“我在她的生命裏什麽也不是了,在她最後的時候,她徹底忘了我,我什麽也不是了……”藤原彌山冷冷注視著,忽然走上前,拍打著他的肩膀:“很快,很快你就可以解脫了。”劉世銘悚然抬起頭:“你要殺我?”“我怎麽可能對劉君下手呢?”藤原彌山笑著搖頭,“我是說,很快,棠德就不再存在,你的一切煩惱,也都不是煩惱了。”劉世銘驚恐的站起來:“你要幹什麽?”“你會知道的,很快……”藤原彌山高深莫測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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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