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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來世今生

  審訊室裏一片昏暗。鳳老板坐在審訊椅上,眼睜睜望著推門進來的魏九峰。魏九峰神色疲憊,並不看鳳老板,徑直拖著步子走到桌前,放下記錄本,衝警察一揮手:

  “你們都出去。”“是!”警察退出,門輕輕地被關上了。鳳老板定定地注視著他。魏九峰卻仍自低著頭,打開筆記本擰開鋼筆,端起桌上的茶杯呷了一口,苦澀地皺皺眉頭,開始發問:“何平安的所在,是你透露給日本人的?”鳳老板答非所問:“臉色這麽難看,沒睡好吧?”魏九峰仍舊沒抬頭,擱在筆記本上的鋼筆筆尖一顫,白紙上劃出一道墨痕。“我知道你的,一有心事就睡不好……”魏九峰忽然煩躁地把筆往地上一摔,“嘩”地站了起來:“現在我在問你!何平安的消息,是不是你透漏出去的?”鳳老板怔怔望著他,眼底的淚水慢慢浮了出來:“你說是,那就是。你說不是,就不是。”“我說是就是?那你告訴我,我到底該不該認定你是漢奸?該不該!”魏九峰沉聲吼著,重重地拍著桌子。鳳老板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慌忙低下頭,死死咬住嘴唇。“我每天都在查漢奸,抓漢奸!可漢奸每天眼睜睜地站在我跟前,我都看不見,我都不敢信!”“是,我是漢奸。”鳳老板抬起頭,靜靜望著魏九峰:“從上次又回到棠德,我就是漢奸了。那天在城頭上,你一口氣審出六十多個漢奸,偏偏漏過了我。”魏九峰怔怔望著她,身子一晃,忙伸手扶住桌子:“鳳兒,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是你?”鳳老板強忍著別轉頭,聲音微微打著顫:“不過,何平安的消息不是我透出去的……我打心裏替他跟沈小姐可惜,我怎麽都不會害他們。所以棠德城裏肯定還有別的漢奸,你要小心。”“你心疼他們?鳳兒,你怎麽不心疼心疼我?不心疼……不心疼我們倆?”魏九峰邊說邊走近兩步,淒惶地看著她。鳳老板抬起目光與他對視,卻是一言不發。“你為什麽要……?難道你不知道,你這麽做就是在逼我、殺我,就是在我心口上捅刀呀!”“因為我是你的女人!”這一句石破天驚,魏九峰被驚住了!鳳老板淒然道:“我們逃出去還沒幾天,就被鬼子給圍住了。他們拿刺刀逼著鄉親們揭發,不肯揭發的就被活活捅死。鄉親們……就有人指著我說,我是縣長魏九峰的女人。”

  魏九峰滿目驚痛,鳳老板卻隻是淒涼一笑:“鬼子就把我抓起來,給我打毒針,逼著我回棠德,給他們做事。我不肯,我寧願他們一刀殺了我……可是,可是我又想再見你一麵。不然,死都不甘心。”

  魏九峰聲音顫動:“那你回來之後,為什麽不告訴我?”鳳老板澀然道:“你會相信麽?”“我會!我一定會!”魏九峰痛心疾首:“鳳兒,你太傻了,你這樣就是真做了漢奸,你讓我們倆都再回不了頭了!”鳳老板淒然搖了搖頭:“我早就回不了頭了。”她緩緩拉起了自己的褲腳,醜陋的烙印再次紮進魏九峰眼裏。“就算我當時告訴了你……這樣的女人,你還會要麽?”魏九峰動也不動地看著,忽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猛地撲倒在她的懷裏。鳳老板抱住魏九峰的頭:“別因為我難過了。我這輩子,到底是當了一回你的女人。”魏九峰嘶聲嚎叫著:“可我疼啊……鳳兒,我心裏疼啊……”鳳老板輕輕撫摸著他的頭,嘴角微笑著,眼淚卻掉了下來。“你做你該做的。不要為難。”

  “別死,你都別死,等我來,等我救你們,求求你們,都別死……”病床上的何平安緊皺雙眉,神色痛苦地喃喃自語著。他猛地睜開眼睛,闖進眼底的隻有四周一片空白。守在床前的陳花皮興奮地站起來:“何頭兒,謝天謝地,你可算是醒了!”何平安轉動眼睛看向他,撐著胳膊要坐起來:“這是哪兒啊……我,我怎麽了?”陳花皮忙伸手扶住他:“這是醫院!怎麽何頭兒,你都不記得了?你被人給暗算了……幸虧魏縣長救的你!”何平安淡淡地應答了一聲,扭頭看向了一邊,猛地神色一變:“湘菱!”他倉促四顧,掙紮著翻身下床。

  “何頭兒,你這是要去哪兒,大夫說了你不能動……”何平安已不容分說一把推開陳花皮,踉踉蹌蹌奔出了病房。走廊裏到處是受傷的士兵和生病的難民,他跌跌撞撞地跑在人群中,逡巡找尋。“湘菱,湘菱!”他伸手抓住跟前一個女病人的肩膀,把她轉過身來,赫然入目的卻是一張陌生而驚怒的臉。“對不起,對不起!”他倉皇丟開那女人,又跌跌撞撞衝向前麵,繼續大聲呼喊:“湘菱,沈湘菱!”隔著幾十米的走廊前方,沈湘菱正被兩名護士扶住緩緩往前走,忽然回過頭來。“沈湘菱!”她目光震動地看著何平安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的身影,蒼白的嘴唇張了張,甩開護士,大步向何平安的方向跑過去。一群圍坐在走廊上的難民堵住了她的去路。她隔著難民,向何平安大喊:“我在這裏!何平安,我在這兒!”何平安依然在人群中跌跌撞撞的尋找呼喊著,他神色愴然地望著眼前來來往往的人,頹然靠在走廊牆壁上。幾個護工抬著一個蓋著白布的人迎麵走過來,白布下,一雙女人蒼白細致的手耷拉著,白布下露出一角熟悉的素色風衣。何平安目光一閃,慌忙撲到擔架跟前,驚恐地看著白布單遮蓋的臉。他緩緩伸出一隻手,還沒碰到布單,又停住了。“不,不會的……她不會……”“何平安!”何平安驀地轉回頭,沈湘菱就站在自己背後。沈湘菱低聲地:“我在這兒,我沒死。”何平安怔怔看著她,沈湘菱驚異地發現,何平安的臉上居然有淚水。何平安忽然站起身,上前一把將沈湘菱緊緊摟住。沈湘菱把臉靠在他肩頭,眼淚也流了下來:“你放心,你別怕……我就在這兒,我沒死。”何平安緊緊摟住她,不斷地點頭:“你在這裏,你好好地跟我在一起……你沒死!”沈湘菱從他緊得令人窒息的懷抱裏抬起頭,伸出手撫去他臉上的淚痕,含著淚笑了:“真傻……你真是傻。”

  何平安注視著她,忽然收緊手臂,又把她摟進懷裏:“是,我真傻!我傻到曾經想和你死在一起。可原來我們不能死,我不能看著你死!失去你的一瞬間太黑暗可怕了……無論如何,我都得想辦法活下去,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

  魏九峰和鳳老板並肩走在大街上,身後張局長和一群警察荷槍實彈地跟著。街上不多的行人,一個個側目看著他們,指指戳戳。“這不是鳳老板?她,她真是漢奸?”“看不出來呦……”鳳老板一一看著經過的人,臉上卻是少有的平靜。“九峰,這麽多年了,我都盼著挺胸抬頭,在人前跟你走在一起,可沒想到……”她轉眼看了魏九峰一霎,苦澀笑了:“今天我到底跟你並肩走在一起了,我卻依然抬不起頭。”“鳳兒!”魏九峰目光一痛,暗中握住了她的手。鳳老板一怔,輕輕甩開了他的手:“叫人看見。我現在……可是漢奸。”魏九峰神色酸楚,微低了下頭,迅即又一臉嚴峻看向了兩邊的行人:“好,現在不管那麽多,當務之急,是馬上找出那個潛伏在城裏的奸細!”鳳老板憔悴的目光逡巡在人群間:“不見了……真的不見了!”“你說什麽?”“我說那個藤原,好像突然消失了。”鳳老板停下腳步,望著魏九峰:“以前,他還離我幾十步遠,我就能感到他身上那股陰冷氣,他鑽進地縫我都能感覺到!可今天……真不見了,他好像早就不在棠德城裏了一樣!”“怎麽會這樣?”魏九峰一怔,猛地轉頭看向鳳老板,不料一陣眩暈,他身子一個趔趄,向後倒去。“九峰!”

  陳花皮扶著魏九峰走進辦公室,在椅子上緩緩坐下。魏九峰頭靠在椅背上,閉目不語。鳳老板熟門熟路地在桌前的抽屜裏翻出藥瓶,打開一看,已經空了。“糟糕!藥吃完了,你怎麽也不知道再補上?”鳳老板埋怨一聲,把藥瓶塞給陳花皮:

  “陳警官,勞煩您跑一趟,聚福樓我屋裏梳妝台的抽屜裏還有點藥,就跟這個一樣的瓶子。”陳花皮拿著藥瓶,為難地看了眼魏九峰,沒動。鳳老板張開口才要催,又閉上了。魏九峰微微睜開眼,衝陳花皮擺擺手:“去吧,勞煩你了。”“不是,縣長……”陳花皮為難地瞥了眼鳳老板,“我……我不放心。”“放心去吧。我在這裏,她跑不了。”陳花皮看看鳳老板,又看看魏九峰,咬牙一跺腳:“縣長呀,我是怕她害你!”魏九峰笑了笑:“她不會的,我相信她不會。”鳳老板的肩頭顫了一下。陳花皮“哎”地應了一聲,拿著藥瓶匆匆走了出去。鳳老板倒了一杯熱茶,低著頭捧給魏九峰:“先喝點熱水,等會兒吃了藥,就睡一會。”魏九峰接過茶杯,卻沒喝,麵容凝重:“你剛才說他仿佛不在棠德城了……可整個縣城早把守得水泄不通,他出不去呀。”鳳老板不接他的話,隻是在辦公桌前忙碌收拾著:“以後記得,藥快吃完了就叫人快點去醫院開,你把藥單子抄幾份給手下的人,到時候他們就給你預備好了。”魏九峰端著杯子起來,望著牆角的掛鍾出神:“酒樓、民居、學校、救濟院……該搜的都搜了,還能去哪兒呢?他出不了城……”“你記住,以後再不能熬夜了,天大的事情,要往寬處想。你胃不好,別饑一頓飽一頓……”魏九峰忽然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摔:“我在跟你說抓奸細!”鳳老板一驚,抬起頭怔然望著他。魏九峰閉上眼,神色愴然:“鳳兒,你不要這樣……你越是這樣,我越是心裏難受。”“可是我不放心呀。”鳳老板低下頭淒然一笑:“我知道,我沒有回頭路了。”“那就幫我抓住那個日本奸細,能補救一分是一分。”鳳老板搖搖頭:“你是縣長,你會殺了我的。你也應該殺了我。”

  何平安剝了一個桔子遞給沈湘菱:“吃吧。”

  沈湘菱接過桔子,低著頭笑了。

  “我也要,我也要!”

  沈學文坐在旁邊一張病床上,張手要桔。

  沈湘菱笑著把桔子遞給弟弟:“給,小鬼頭!”

  “你的化驗結果出來了麽?”沈湘菱問道。

  何平安點點頭:“一樣,我也感染了。”

  沈湘菱默了半晌:“我後悔了。”

  “我不後悔。”何平安輕輕道:“這樣,我反倒覺得很踏實了。”

  隔了好半天,沈湘菱才低聲問道:“我們還能活多久?”

  “醫生說,這個病毒的性質還沒有確定。大概會有幾天的潛伏期,短則三天,長則七天。這幾天之內,病毒對人不會有任何影響,可一旦病發,就無藥可救。”何平安瞥了一眼正在吃桔子的沈學文,壓低了聲音:“我們應該還都在潛伏期。老天還給了咱們這幾天平安日子。”一邊說著,他暗暗拉住沈湘菱的手。“小姐!”病房的門忽然被推開了,沈湘菱一驚,轉頭正見藤原彌山衝了進來。“你怎麽來這兒了?”“小姐,我也感染了病毒!你看。”藤原彌山痛哭流涕地撩起袖子。沈湘菱一驚:“你怎麽也感染了!”“小姐,你別擔心,能陪著小姐,我就是死也無憾了!”藤原彌山一邊抬起袖子抹淚,“隻是,隻是小姐對我的救命之恩,我隻有下輩子來報了!”“姐!”沈學文驚恐地望著他身上潰爛的紅斑,手裏的桔子掉在地上。

  “我不要你報恩,你也別再來打擾我們。”沈湘菱連忙捂住學文的眼睛:“你也有病,早點去休息吧!”藤原彌山遲疑著想留下,然而看著沈湘菱抗拒的神情,隻得鞠了一躬,無奈地離開了病房。何平安不覺微皺了眉:“剛才那個,是什麽人?”沈湘菱的神情毫不介意:“是我救的一個落難的人。放心吧,他很可靠。”何平安沒再說話,然而緊皺的眉頭卻並未鬆開。稍一沉吟,他看向了沈湘菱:“既然是你救的人,我們也應該去看看他。走吧,我們去看看。”“你懷疑他?”“說不準,就是去看看。”何平安說著,向沈湘菱伸出了手。沈湘菱目光一亮,不自由主地伸手抓住了。“學文,你在這兒乖乖的,姐姐等下就回來!”兩人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病房裏沒有第二個病人。藤原彌山終於露出滿臉得意,頭枕手臂靠在床頭。房門外傳來一陣輕促的腳步聲,他慌忙躺倒身子,裝出病態。門被打開了,沈湘菱拉著何平安走了進來。“我們來看看你。”沈湘菱頓了頓,又說:“我剛才話重了……學文在,我擔心他會害怕。”藤原彌山假裝虛弱地支起身子,臉上又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小姐,你對我太好了,這叫我怎麽報答你啊!”“別這麽說,隻要你好起來,比什麽都好!”趁著沈湘菱和他說話的當口,何平安轉頭四下看了看房間。藤原彌山冷眼看著何平安的舉動,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心裏卻已提高了警惕。何平安走到床頭櫃邊,拿起了水壺:“別盡說話了,來,喝點水。”藤原彌山忙道:“何警官,哪能麻煩您呢!我不渴,我真不渴。”“沒事兒。”何平安不容他拒絕,順手抓起櫃子上的杯子,雙手往前一送。隻聽“呀”的一聲,何平安愣在原地,手裏的水壺不知怎的打翻在床,藤原彌山則滿身都是水。“你看我,總是笨手笨腳的!把你一身都打濕了。”何平安一邊慌忙道歉,一邊去扯他衣服,“快,快,我幫你換下來吧。”“沒關係,沒關係!何大哥,是我自己不小心,真沒事兒。”藤原彌山眼底閃過一絲憤忿,臉上卻迅即一副謙卑和憨厚的表情。“不行啊,我幫你把這身濕衣服換下來吧,可千萬別著涼了!”何平安不由分說,抓著藤原彌山的衣服就要幫他脫下來。“別!”

  藤原彌山一把按住何平安的手。何平安一怔。藤原彌山卻一臉局促看了看沈湘菱:“不瞞大小姐,我沒有多餘的衣服,平時都是晚上洗了白天穿。這……小姐,你們先過去吧,我,我等下脫了衣服就躺床上,等衣服幹了,再穿上。”沈湘菱看了何平安一眼,又把眼光看向藤原彌山:“那,好吧,真是好心辦壞事,把你衣服弄濕了。”“看您說的!反正,我也正想睡會兒,沒事兒。”“那我們走了。”沈湘菱拉著何平安,滿懷抱歉地走出了病房。藤原彌山一等兩人離開,慌忙走到門邊,迅速關上門,放下了鎖扣。站在病房中,藤原彌山一臉陰冷:“這個何平安!”

  夜深了。走廊裏空無一人。

  何平安悄悄地從病房裏溜了出來,四下看看,悄悄走向了藤原彌山的病房。

  病房的透氣窗一片漆黑。

  何平安在藤原彌山的病房前站定,麵朝著走廊反手開門。

  門鎖住了。

  何平安一驚,轉過身,又加大力度扭動門鎖,門從裏麵反鎖著。

  猛然,一隻小手輕輕地拍了他一下。何平安一驚,慌忙停下扭鎖的手。迅即轉身的同時,手底挾著一股勁風已襲向來者麵門。掌風撲空。何平安麵前並沒有人。一隻小手輕輕地拍了拍何平安。何平安這才看到站在麵前的沈學文。沈學文豎起一根中指放在嘴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一招手,帶著何平安躡手躡腳往前走了兩步。走過幾個病房,沈學文看了看走廊兩邊,壓低聲音:“何大哥,你是不是懷疑那個下人?”何平安點點頭。沈學文笑了:“那我幫你。”何平安看著沈學文,有些不能確定。沈學文低聲道:“你讓我踩在你肩膀上,我爬透氣窗給你開門!”何平安眼睛一亮,一把抓住沈學文:“好小子!來!”何平安看了看走廊兩邊,蹲下身子讓沈學文爬到了自己的肩膀上:“小心點。”

  病房的門打開了。沈學文從門裏鑽了出來。何平安看了看走廊兩邊,伸手摸摸他的頭:“好樣的!”何平安閃身進屋,又輕輕關上了門。藤原彌山麵朝裏躺在床上,眼睛微閉著,平和的鼾聲,似乎已經睡熟。他輕手輕腳走到藤原彌山病床前,定了定,輕輕地揭開了被子。大片大片的紅斑,一兩處潰爛的皮膚,何平安看著藤原彌山的背,愣住了。少頃才輕輕地放下被子,又一步一步退出了房間。門輕輕地關上了。黑夜裏,藤原彌山突然彈身坐了起來,他的眼裏露出可怕的凶光。

  魏九峰雙眼微閉躺在病床上,張局長站在一邊。陳軍醫站在床前,正在為他仔細檢查。張局長:“魏縣長怎麽樣,是不是感染了病毒?”“沒有,他是操勞過度,肺部出血。”陳軍醫按住了要坐起來的魏九峰:“魏縣長,你必須休息,不然你會把自己活活累死。”魏九峰轉過頭,兩眼直盯盯看著張局長:“鳳老板你要怎麽判?”張局長低下頭:“縣長,你就別操心這個了……”魏九峰搖搖晃晃地要下床:“你不說,那我去……”陳軍醫上前阻止:“你現在是我的病人,我不許你……”魏九峰一把推開了他們:“事關前線抗戰!”陳軍醫頓時停了口。魏九峰晃晃蕩蕩地走了出去。

  一張蓋著縣政府大印的“判決書”遞到餘鵬程麵前。“人犯焦鳴鳳,女,35歲,因犯戰時強通敵罪,判處槍決,立即執行!”餘鵬程抬起頭,幾分驚異地看著對麵的魏九峰:“魏老兄!你這是……何苦?”魏九峰微仰著那張愈發消瘦的臉龐:發絲斑白,緊皺的雙眉,滿布血絲的雙眼。“我知道,餘師長在等這個。除了我,他們都不能寫。”餘鵬程接過判決書,快速地打開:“槍決焦鳴鳳!你要殺鳳老板,替我的人,壓下今天的事?”魏九峰布滿血絲的雙眼憂愁的望著前方:“今天的事,不怪你的人。怪我……我沒當好這個縣長。”餘鵬程放下判決書,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看過審訊記錄,鳳老板是被日本人硬逼的,情有可原,可以不執行死刑的。”

  魏九峰搖了搖頭:“但是罪無可恕。投放病毒、糧倉起火,讓虎賁弟兄們受苦挨餓的,就是這個通敵的奸細。戰士們為了鎮守棠德,受了那麽多罪,吃了那麽多苦,把命都壓給了這座空城,可到頭來卻連一頓飽飯都吃不到。既然人已經落網,就應該給兄弟們一個交代。師長,兄弟們的心,不能再傷著了!”他把判決書再次推到餘鵬程跟前:“殺她一個,就是救回整個棠德。我已經簽名了,師長,簽發吧。”“好,我簽。”餘鵬程深深看了他一眼,掏出鋼筆,在判決書上簽字。魏九峰痛苦地閉上眼睛。餘鵬程繼續在判決書上寫著什麽:“通敵的奸細要殺,違反軍紀的也要殺,那些鬧事的士兵,跟焦鳴鳳一起處決!”魏九峰睜開了眼睛:“師長!那是守城士兵……”餘鵬程大筆一揮,將判決書遞給魏九峰:“這是虎賁鐵團的選擇!”

  斜陽刑場,衰草連天,八個虎賁士兵站在蒼天衰草之間。餘鵬程帶上軍帽,扶正帽簷,昂首挺胸地走到八名戰士麵前,犀利地審視著。士兵們憔悴的臉,每一張臉上都帶著傷痕。餘鵬程在一個戰士麵前站住:“告訴我,你是誰?”戰士大聲回答:“報告師座,我是虎賁鐵團的軍人!”餘鵬程點點頭,又走到另一名戰士麵前:“做虎賁的軍人,你自豪嗎?”“身為虎賁一員,是我終身的驕傲!”餘鵬程再跨一步,對著第三名戰士:“告訴我,什麽是虎賁?”“不怕犧牲、奮勇殺敵,永不退縮!”餘鵬程點點頭,轉身環視所有人:“‘虎賁’一詞,是曆代英勇無敵之軍的最高稱號。這是榮譽,也是責任,更是壓在我和你們頭上的一座高山!而今天,你們聚眾鬥毆,爭搶口糧,開槍傷人。我殺你們,服不服!”戰士們紛紛低下頭。餘鵬程雙目通紅,凝視八位戰士。士兵們淚流滿麵,卻站姿英挺:“甘願領死!”餘鵬程咬著牙,含淚點頭:“安心上路。下輩子,還來做我的兵。”他驀地轉過身,望著魏九峰:“準備執行槍決。”魏九峰默默點頭。鐵鏈拖地聲從身後傳來。魏九峰緩緩轉身望去。鳳老板一臉平靜的微笑,衝著他緩緩頷首:“病好點兒沒有?”魏九峰慢慢走上前,眼眶含淚,心碎地望著鳳老板。淩亂的頭發,消瘦的臉頰,幹澀的唇沾著點點血跡。他輕輕伸出手,猶豫著想拭去鳳老板唇角的血跡,可最終還是忍住,隻能愧疚的望著她。鳳老板含淚凝望著他,卻麵帶笑容:“你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我不怪你,怪隻怪,我貪生怕死,被日本人逼成了漢奸。是我咎由自取。以後,我不在了,你要好好吃飯,小心你的胃,別太虧了自己的身子。”魏九峰淒然一笑,低下頭湊在她耳邊:“我有一刹那,真的想不顧一切救你,不要做什麽忠臣,不要當什麽縣長,帶著你遠走高飛。可我……可我終究還是做不到。”鳳老板也笑了:“我就是愛你這個做不到,你要是做到了,就不是我心裏那個頂天立地的魏九峰了。你做得好!記著,你殺我,不是你欠我,而是我欠你,我讓你蒙羞!”魏九峰眼中含淚:“你……你已經很好了,你很好,換了是我……”“魏縣長,到時候了。”餘鵬程緩緩走到他身邊。魏九峰含淚點頭。士兵上前來押鳳老板。“等等!”魏九峰取出一個手帕,輕輕蒙住鳳老板的眼睛:“鳳兒,你別怕,不看,就不怕了。”鳳老板顫抖著點點頭。魏九峰緩緩退開了。士兵推走鳳老板,把她跟要槍決的士兵押在了一排。餘鵬程一聲令下:“舉槍!”士兵都舉起槍來。鳳老板忽然一聲大喝:“魏九峰!”餘鵬程一揮手,士兵停下來。鳳老板大聲喊道:“你要跟日本人鬥下去,你要頂著棠德天,護著老百姓的命,你要讓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愛的男人是大英雄!”“我答應你,我答應你……”魏九峰嘴唇顫抖,聲音也在顫抖。他說不下去。鳳老板一笑:“還有,別想我……”槍響!鳳老板中槍倒地!一個個士兵倒地!“天殺的日本鬼子!”魏九峰仰起頭一聲痛吼,突然栽倒!

  沙發上的魏九峰劇烈地咳嗽著,陳軍醫站在他跟前,正在細心診視著。一杯熱騰騰的清茶放到他的麵前,餘鵬程在他身邊坐下。“魏兄,大戰在即,千斤的擔子都壓在你肩上,千萬保重身體。”餘鵬程拍了拍魏九峰的肩膀,沉歎一聲:“節哀吧。”魏九峰忍著咳嗽,點點頭:“我沒事。”陳軍醫放下了聽診器:“雖然魏縣長的咳嗽是舊症,不過稍後還是應該去趟醫院,做下詳細檢查更穩妥。”魏九峰搖搖頭:“我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餘鵬程勸道:“畢竟是非常時期,小心為妙,魏兄還是去吧。”

  魏九峰轉過頭看著餘鵬程,眼中布滿血絲:“我現在不能去醫院,不能讓市民們看見,他們的縣長病了。”餘鵬程沉重地歎了口氣:“也罷,形勢逼人啊!現在棠德城內的局勢如此嚴峻,無論是病毒,還是糧食緊缺,任何一樣對鎮守棠德來說都是致命的打擊。必須盡快想法解決。”“糧食的事,你放心,我可以保證,一定會想盡辦法,不讓虎賁的弟兄們少吃上一頓飯。”餘鵬程點點頭:“有魏縣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陳軍醫上前一步:“兩位首長,病毒的事,我也有重要情況要匯報!”餘鵬程和魏九峰都向前微傾,專注地望著她。“桃源縣的醫院,應該有配置疫苗所需要的藥品,而且那裏的馬醫生是我的老師,相信應該有辦法。”餘鵬程立刻站了起來,在軍事地圖上搜索,手指一處問道:“是不是這家醫院?”“是這裏。”魏九峰居然驀地站了起來:“那立刻派人去啊!我親自去!”餘鵬程剛剛興奮的麵容又暗淡下來:“那裏已經被日軍占領了。”魏九峰一下呆住了。“現在那裏是一家日軍醫院,我們根本無法進去,更不用說找到那位馬醫生,再配置疫苗,然後再通過鬼子的封鎖運出來。”餘鵬程苦悶地搖了搖頭,“這樣的任務,沒有人可以完成!”

  一縷陽光照在沈湘菱緊閉的雙眼上。她皺皺眉頭,張開眼睛。眼前,一個人站在光影裏,對著她微笑。沈湘菱撐著胳膊坐起來:“噯,你又跑過來了?”“就算是我病了,幾個護士也還攔不住我。”何平安一笑,伸手捏了下沈湘菱的鼻尖:

  “剛才做什麽夢了?臉上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沈湘菱微笑著躲開他的手:“我夢見你……”“夢見我什麽?”沈湘菱沒再說下去,隻是深深地望著何平安,目光漸漸淒然起來:“你,恨不恨我?”何平安一怔,爽然一笑:“又說傻話了。我為什麽要恨你。”沈湘菱低聲道:“是我……是我傳染給你……我害了你。”“是你讓我跟你一起死。”何平安望著沈湘菱,目光堅定:“我之前,有過很多同生共死的朋友。他們死了,我卻活了下來。我再也不敢說跟誰同生共死了,每次都是我活下來。”他說著在床邊坐下,伸手捋了捋她的頭發:“說實話,我不止一次想過給自己一槍。之所以活下來,是因為懦弱。現在好了,同生共死,不會變了。”沈湘菱望著何平安,竟也笑了出來。門忽然開了,陳軍醫戴著口罩走了進來。

  “何平安,護士說你又不見了。我想都不用想,你肯定又跑這裏來了。”

  何平安笑著敬了個禮:“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不過我保證,下次還是會過來。”

  陳軍醫被氣笑了:“你倒是真樂觀,這對病情有幫助。”

  何平安看了眼沈湘菱:“現在是我這輩子最輕鬆最高興的時候,當然樂觀。”

  “那好,你就在這待著吧,我也不趕你了。”陳軍醫拿出兩根體溫表遞給他。

  何平安把一支體溫計在自己手裏搓了搓,才遞給沈湘菱:“小心,涼。”

  沈湘菱不好意思地看了陳軍醫一眼,陳軍醫的目光中卻滿是惋惜。

  “可惜,隻差一點,就能找到救你們的辦法。”

  何平安一愣:“什麽辦法?”

  陳軍醫搖搖頭:“別問了,不可能的。”

  “為什麽不可能?你說說看。”

  陳軍醫無奈地看著他們,歎了一口氣:“因為戰爭。”

  何平安還要詢問,陳軍醫已經轉過身。

  “你們安心休養,放心吧,我們在全力以赴研製疫苗,總會找到辦法的。”

  她說著,輕輕走出病房。

  何平安望著她的背影,一時出神。

  沈湘菱擔憂地看著他:“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

  何平安恍然回過神,拿起手裏的體溫計:“糟糕!這支體溫計是壞的,我再找她換一支!”他拍拍沈湘菱的手,大步跑了出去。

  “陳醫生,陳醫生!”陳醫生轉回身,何平安追了上來。“陳醫生,你剛才話說了一半。你得告訴我,到底有什麽理論上的辦法能救人,又為什麽不行?”陳軍醫皺起眉頭:“何平安,你現在是個病人!你的任務就是好好休養,配合醫生治療,那些不是你該操心的事。”“就因為我是個被感染的病人,我才更要知道怎麽才能救人,才能得救!”何平安固執地看著她。

  陳軍醫歎了一口氣:“好吧,我就告訴你。桃源的醫院囤積了足夠的藥品,而且我的老師也在那裏,他應該對這種病毒的治療有把握,可以配置出疫苗。可是,那裏已經被日本人占領了。”

  何平安緊緊捏著體溫計,皺眉凝思:“桃源,桃源……”

  “所以我說,不可能的。”

  何平安的眼睛忽然亮了:“可不可能,你總得讓我試試!”

  陳軍醫沒有回答,她的目光忽然越過何平安的肩頭,定住了。何平安回頭一看,沈湘菱正站在身後的走廊上,眼睜睜看著自己。陳軍醫默默地走了。沈湘菱慢慢走過來,凝視著何平安:“你又要去做什麽?”何平安沉默了一下:“去找活路。去找救你和學文,還有所有人的辦法。”“不要去!”沈湘菱一把抓住他的手,緊緊攥著:“我不要你去!你剛才不是說過麽,現在是你一輩子最輕鬆最快樂的日子,我也是一樣。我們好不容易才有機會,能每天在一起,每天一睜開眼看著對方……我放下仇恨,放下一切,就為了要跟你享受這段有限的幸福。我不管這種日子能有多久,哪怕隻有一天,我們也要好好抓住它,一分一秒都不要放過。”

  何平安深深望著沈湘菱,沒有說話。“陪著我,不要去盲目冒險,好麽?”“我不是去盲目冒險,而是為了你,為了學文去拚一把,拚一條活路!”“可是就憑陳醫生一句話,誰能保證把握有多大?萬一是白白送死呢?”何平安再度沉默了。沈湘菱哀求地看著他。何平安抽出手,撫了撫她的臉:“哪怕有一分可能,我也得去。湘菱,就因為我們現在在一起太好,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日子,所以我要你活下去,我要你跟學文、跟這裏的所有人都好好活下去!”他說完,轉身要走。沈湘菱猛地撲上去,從背後緊緊抱住他,兩條手臂勒住他的腰:“你不能去!我不許你去!你不是答應過我,要比我活得更久麽?”何平安閉上眼睛,滿臉痛苦不舍的表情:“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我舍不得。”何平安克製著,硬掰開沈湘菱的手,大步跑了出去。

  何平安在走廊上狂奔,一路推開所有人,徑直衝進了走廊盡頭的播音室。很快,走廊的擴音器中傳來了他的聲音:“鄉親們,所有中了鬼子病毒的鄉親們,我是何平安!”走廊裏零落的病人怔然抬頭,望著牆上的擴音器。病房裏的病人也三三兩兩地走了出來,靠在牆上,坐在地上,看著牆上的擴音器。沈湘菱還站在遠處,呆呆望著那隻擴音器。陳軍醫快步走過來:“他要幹什麽?”沈湘菱喃喃道:“他要找活路,他想救我,想要自己死了,然後救我。”陳軍醫不解地看著沈湘菱:“你說什麽?”擴音器裏,何平安的聲音繼續響著:“我是何平安,我要求見餘鵬程和魏九峰!我願意去執行不可能的任務,我願意冒險!隻要成功了,醫院裏,所有人都能活下去。大家聽見了麽,隻要願意冒險,就有活命的辦法!大家跟我一起喊,我們要活下去!我們要活下去!”

  醫院裏,到處傳來病人的喊聲:“我們要活下去,我們要活下去!”求生的呼喊震動著整個醫院。陳軍醫呆住了。喊聲中,沈湘菱臉色煞白,眼淚頓時落了下來。“什麽同生共死……何平安!你是個混蛋,大騙子!”沈湘菱憤怒的聲音被眾人的喊聲湮滅了,她快步向著何平安聲音的方向走去。陳醫生慌忙上前,緊緊抱住她。“他又騙了我!他是個騙子……”沈湘菱傷心地痛哭著,漸漸軟倒在陳軍醫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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