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山的夜色從未如此荒涼過。何平安站在人群中間,黃景升,馬瀟等一群人圍在他身邊。雷大虎指著山下:“我帶人往這邊殺,郝明你帶著人往另一個方向衝,等槍聲緊了,何平安就從中間突圍!”“我一定會把援軍帶回來!”何平安一手搭在雷大虎肩上,一手搭在郝明肩上,“保重!”雷大虎、郝明兩人衝著他重重點頭:“等你歸來!”三個人緊緊擁抱。“來人,跟我衝!”雷大虎猛地推開何平安,高喊著,帶領一隊人往東殺去。
“我也該走了!”郝明緊緊握了握何平安的手:“等著你回來,給你慶功!”
何平安鄭重地點頭。
郝明一揮手,帶隊衝下去!
山下,槍聲不斷。
“火燒起來了,之後,就看我們這些螞蟻能不能滾出去了!”
何平安望著山下,幾分決然,幾分悲壯。“把何長官圍住!”黃景升一聲令下,眾人把何平安團團圍住。“馬瀟,你跟在何平安身後,不管怎樣,不要讓日本人接近他,不能讓他中彈!”黃景升雙目炯炯注視眾人,開始分配任務。馬瀟昂然道:“交給我!”“我在前麵領跑,一旦衝鋒,絕不能停下!”黃景升的目光轉向了何平安,“你要跟著我,我呼氣你就呼氣,我吸氣你就吸氣,我邁左腿,你也要邁左腿,我會帶著你跑出去!”何平安:“明白!”
“而且,你不能開槍!”
何平安一驚:“為什麽?”
黃景升緩緩道:“我們這些人,拚了命就是要把你送出去,你一開槍就跑不快,就會功虧一簣,我們的犧牲就變得沒有價值。所以無論怎麽樣,你都不能開槍,你隻要跟著我,一直向前跑。”何平安默了默,點頭道:“我懂了。”“好了,兄弟們。老黃我雖然當年是賽跑冠軍,可我已經快二十年沒有跑過了!”黃景升豁然站起身,“今天,咱們就再跑一次,一路向前!”眾人異口同聲:“一路向前!”黃景升走到何平安麵前,右手重重拍在他的肩頭:“我的命,交給你!”馬瀟的手搭在黃景升的肩膀上,後麵的士兵把手臂搭在前麵人的肩膀上。所有士兵的手臂都壓在肩膀上,所有人似乎都連成了一體。“我的命,交給你!我的命,交給你!”何平安頓覺肩膀無比沉重:“明早,看東方!我會帶著援軍,跟朝陽一起回來!”黃景升大喊:“衝!”
“衝!”
眾人高喊著,頂著槍林彈雨,潮水般衝下山坡!
馬瀟跑在何平安後麵,雙手開槍!
周圍的人圍著何平安,不斷奔跑,射擊!
黃景升跑在何平安前麵,他邁左腿,何平安也邁左腿,他呼氣,何平安也呼氣!
一隊人飛快地往外衝!
“他們似乎是要突圍了!”日軍的陣前指揮部裏,正與橫田勇一起審視戰局的崇明親王一聲驚呼。橫田勇點了點頭:“困獸之鬥。”崇明親王麵露疑惑:“可是有一點我想不通,他們既然要突圍,為什麽分兵,而不是集中一點?”“一真一假,這兩路中,一定有一路是吸引火力的……”橫田勇說著舉起了望遠鏡:“等等!他們隻有這麽多兵力麽?那白天,為什麽能守住陣地!”“你看!”崇明親王突然大驚,手指著黑暗中的一隊人,“那隊人,槍法極好,而且跑得飛快!”橫田勇驀地放下望遠鏡,陰冷的目光炯炯發亮:“這兩路都是假的!那隊人才是突圍的核心,追,不能讓他們突圍!”
在橫田勇的命令下,大股日軍直撲何平安的小隊!
黃景升大吼:“不要停,保護何平安!”
虎賁士兵們護住何平安,一個接一個中彈倒地。
何平安雙眼血紅,伸手要拔槍。
“不許開槍!這些人就是要為你而死的,不要停,快跑!”
黃景升拉住他,拚命地奔跑。
身邊的士兵不斷地犧牲!
何平安雙目血紅!
“跑!不要管我們!”
馬瀟大吼著,不斷開槍!
外圍的士兵不斷中槍倒地,就像滾火的螞蟻,一層又一層地犧牲赴死。
黃景升用盡所有力氣奔跑,額頭全是汗,臉上的肌肉都在顫抖。
“前麵!衝進樹林就成功了!”
身邊的人已經不多了,但仍舊瘋狂地奔跑!
士兵不斷死去,隻剩下馬瀟緊緊跟在何平安身後!
馬瀟接連中彈,一身軍裝血痕斑斑,但仍舊狂奔。
眼看就要跑進樹林,一計冷槍射入馬瀟腿部,他撲然倒在地上!
何平安一愣,回過頭伸手要去拉馬瀟,卻被他狠狠推開了。
“走啊!別管我!”
黃景升扯起何平安,一路狂衝!
馬瀟半跪在地上,開槍射擊!
何平安痛聲嘶喊著:“救馬瀟,哪怕隻讓我救一個人!”
黃景升並沒有回頭,隻是狂奔:“跑!他活該去死,跑啊!”
他怒吼著,眼中卻在流淚,腳下的步子越來越大,越來越快,竟然真的拉著何平安衝進了樹林。馬瀟望著兩人背影隱入密林,哈哈大笑:“小鬼子,你馬爺爺來了!”他勉強站起來,腿在發抖,卻不住開槍,直到子彈打光!圍上來的日軍瘋狂掃射,馬瀟身中數彈,一動不動,張開嘴,扭頭,望著何平安他們消失的方向。“我的命,給你了!”
“都死了,他們都死了!”
何平安一邊跑一邊嘶吼流淚。
黃景升依然沒有回頭:“那是他們……”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神色越來越痛苦,腳步慢了下來,突然一張口,一口血噴出來,栽倒在地。何平安愣住了,俯身一把抱住他:“你怎麽了!”黃景升慘然一笑:“我老了。肺部炸裂,我……跑不下去了。”
何平安怔怔看著他嘴角不斷湧出的鮮血。
“你繼續跑,不要停,把援軍……帶回來……他們在等你!”
黃景升死死抓著何平安的手。
何平安眼淚止不住了,搖著頭:“我帶你走,我背你!”
“別說笑話了,你背著我,我一樣會死,你也會死,德山上的兄弟,也會死……去吧!”
何平安隻能痛苦地點頭。
“謝謝,謝謝你,讓我再跑了一次,讓我回到了……二十歲……”
黃景升滿足地一笑,再也不動了。
何平安緊緊抱住戰友,仰麵朝天,驀地爆發出一聲痛苦的怒吼!
中央銀行的前院裏,在衛隊拱衛下,餘鵬程披著大衣,神色緊張地盯著天空中漸漸遠去的日軍飛機。柴意新走到他身後:“師座,他們沒有轟炸!”“不可能!這是有人用煙花為他們指引方向,他們為什麽不轟炸棠德!”餘鵬程繼續說道:“都圍著我幹什麽,去查,都去查!查清楚到底是誰放的煙花!”他話音剛落,一名士兵急匆匆跑了過來。
“師座,魏縣長剛來了電話!”
餘鵬程瞪大了眼睛:“說什麽?”
“說是有關於煙花的消息!”
“快,去請魏縣長過來!”
“師座,魏縣長說是……讓您過去。”
餘鵬程一愣,跟著大聲命令:“備車,去縣政府!”
桌子上攤放著棠德地圖,地圖上畫了五個圈。餘鵬程看著地圖,疑惑不解地望著對麵的魏九峰。“您發現了什麽?”魏九峰問。“請魏縣長指教。”“這五個地方,就是放煙花的地方。”魏九峰提筆將五個紅圈連起來,筆尖在圈中間一點,“它的中心就是這兒!”“沈家!”餘鵬程幾乎跟他同時說出了口。
沈家的大門轟然撞開,數十名警察荷槍實彈地衝了進來。“你們幹什麽!”周四擋在院子正中,持槍以對。張局長大步走了出來:“城中有日本人燃放煙花,為日本人指方向,我們奉命調查。”
“你調查你的,來沈家幹什麽!”
張局長冷冷道:“對不住了,縣長的命令,還有軍部的命令,都要請沈小姐走一趟。”
“誰敢!”
周四手中的槍猛地指向張局長。
張局長身後的幾十條槍也都舉起來,瞄準周四!
張局長冷惻惻道:“你要是拒捕,我當場就能槍斃你!”
“我的命是小姐給的,要帶走小姐,先殺我!”
“都住手!”一聲斷喝,沈湘菱款款走了出來,站到了張局長跟前。
“我跟你走。”
“還是沈小姐識時務,帶走!”
張局長一揮手,兩名士兵要上前押沈湘菱。
沈湘菱猛然抬手,甩給了兩人一人一個耳光。
兩名士兵愣住了“周四,哪個的髒手敢碰我,就把他給我斃了!”
周四舉著槍,瞄準那兩個警察。
“沈小姐,手下人不懂事。”張局長笑了笑,親自做了個請的手勢,“車在外麵,請吧。”
一盞孤燈照在縣長辦公室那張寬大的辦公桌上。魏九峰坐在桌後,沈湘菱坐在桌前。屋內沒有別人,隻有兩名警察帶著槍在門外守護。沈湘菱看著魏九峰,眉毛一挑:“這算是審訊?”魏九峰笑了:“審訊應該在警察局,或者在監獄。”沈湘菱一言不發,看著魏九峰。“我本人願意相信沈小姐不是漢奸,可五處煙花,處處都能讓沈家裏麵的人看見。甚至說,這五處煙花是圍著沈家放的,這又讓我不得不來問沈小姐。”
“換句話說,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是最有嫌疑的。”沈湘菱頗為冷靜。魏九峰點點頭:“也可以這麽說。”沈湘菱:“那又怎樣?要關?要殺?”魏九峰靠在椅子上,審視地盯著沈湘菱:“沈小姐,煙花為日軍的飛機指了路,飛機也到了棠德,可卻盤旋了一圈,沒有轟炸就走了,為什麽?”沈湘菱冷冷道:“不知道。你應該去問日本人。”“不知道?那你記不記得兩年前?”沈湘菱一愣。“兩年前,日軍的飛機也是這麽在棠德上空轉了一圈。隻不過,他們不是什麽都沒扔,他們扔了……”沈湘菱脫口而出:“病毒!”
魏九峰靜默了。沈湘菱也靜默著。魏九峰終於緩緩地點了點頭。沈湘菱突然一陣不寒而栗。“沈小姐,您現在還是沒有什麽要說的麽?”沈湘菱咬著嘴唇。“你到底知不知道,這煙花是誰放的!”魏九峰拍案而起,盯著沈湘菱:“我知道沈小姐神通廣大,一定能找到這個人,要是找不到……魏某人隻能用沈小姐來給個交代了!”沈湘菱望著他,一言不發。
簡陋的民居裏,燭光搖曳,劉世銘被捆在椅子上,滿臉的驚恐。藤原彌山手裏舉著一根蠟燭,幽幽燭光中,他的麵容猶如鬼神。劉世銘聲音有點打顫:“你……你到底是什麽人。”藤原彌山笑了:“恩公,我是你的貴人。”“你幹什麽綁著我!那些煙花……那些煙花……”“那些煙花,都是你讓我放的啊。”藤原彌山把蠟燭放在桌子上:“自我介紹一下,我是皇軍十一軍特別行動隊的隊長,我的名字,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講,叫藤原彌山!”劉世銘徹底驚呆了:“你是日本人!”藤原彌山點了點頭。“你設計害我!”藤原彌山笑看著他,一言不發。劉世銘回想著遇見藤原彌山之後的一幕幕,越想越驚悚:“你要劫持我是故意的,被我打倒也是故意的!你騙我說湘菱想看煙花,騙我去放煙花,其實就是給日本人打信號——你早就設計好了!”“隻有一點你說錯了,”藤原彌山得意地笑了,“放煙花是臨時任務,並不在計劃之內。”劉世銘失聲叫道:“你要怎樣!”藤原彌山咯咯笑了:“我要幫你呀。”劉世銘驚恐地望著藤原彌山。“煙花,是你找人放的,除了我之外,還有四個人。他們每一個都是證人,都是你為日本人辦事的證人!”藤原彌山拍了拍手,四個人被扔了進來,每一個都綁著繩子,用麻袋蒙著臉,倒在地上掙紮。
“他們中,隻要有任何一個人活著離開這個屋子,都會告訴別人,是三青團的劉世銘給了他們錢,讓他們去放煙花,劉世銘是日本人的奸細。到時候,你就會被抓,被判處死刑,身敗名裂,劉家也會被你們敵對勢力打壓,連根拔起。你不願意看見這種情形吧?”
“你……你到底要怎樣!”藤原彌山邪魅一笑:“我都說了,幫你。”說著,他從懷裏掏出一把匕首,猛然刺入一個人的胸口。那人的嘴明顯被堵著,支吾了兩聲,再也不動了。劉世銘惶然瞪大了眼睛。“你看,像這樣,你就安全了。”藤原彌山低笑著,緩步走到劉世銘身後,用匕首挑開了他的繩子。劉世銘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藤原彌山把匕首塞進他的手裏,緊緊攥住他的手,貼在他耳邊低誘道:“隻要你上去,也是這一刀,就沒人知道你做過什麽,你就安全了。”劉世銘哆嗦著連連搖頭:“你……你想逼我做……做漢奸……”藤原彌山的聲音更輕柔了:“你的路,當然是你自己選,你是我的恩公,我怎麽能逼你呢。你可以放了他們,走出去,走出這個門。你猜,他們會不會像我一樣感恩戴德,不把剛才聽到的一切說出去?”劉世銘握刀的手在抖。藤原彌山臉色一變,拉著他走到第二個人身前:“他看不見你,你也看不見他!隻要這麽一刀下去,就跟殺雞殺狗沒什麽區別,一刀下去,你就安全了!”“我不……不要做漢奸!”劉世銘痛苦地大叫,竭力掙紮著。“我說了,我沒想你做漢奸,我隻是要保護你。你不殺他,他就要害死你,你知道你為什麽輸給何平安?就是因為他比你狠,要是何平安,絕對不會猶豫,就這麽一刀插進去!”他抓著劉世銘的胳膊,猛然一刀戳進那人的胸膛!腥熱的血飛濺到劉世銘臉上!劉世銘驚詫地張大嘴!那人抽搐一下,不動了。“你看,有什麽難的!不就是這麽一刀!你要不殺,你就一輩子都贏不了何平安,沈湘菱早晚是他的,到時候,你一無所有,你什麽也不是!”劉世銘突然喊了一聲,拔出了刀。“殺啊!你已經殺了一個,回不了頭了!”藤原彌山的聲音也瘋狂了起來:“再殺第二個,一路殺下去,你就是英雄!”劉世銘仿佛魔鬼附體,猛地衝上去,一刀插進另一個人的胸膛。“殺得好!殺了他,殺了何平安,殺了沈湘菱,殺了所有對不起的你的人!”劉世銘刀插入第三人的胸膛,一連捅了三刀!在藤原彌山猙獰可怖的笑聲裏,劉世銘扔下刀,靠在牆上,重重地喘息。
“你看我,搞錯了,搞錯了!”藤原彌山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頭,走到劉世銘麵前,指著狼藉一地的死屍:“這些人,不是幫你放煙花的。幫你放煙花的都是日本人,這些都是你的同胞!”
他彎下腰,猛然揭開了一具死屍的頭套——一張似曾相識的慘白的臉孔!劉世銘魂飛魄散地盯著那張臉,瞬間崩潰了。“你是混蛋,你是惡魔,我殺了你,我殺了你!”他撿起地上的匕首,踉蹌著衝向藤原彌山。藤原彌山飛起一腳,將劉世銘重重踢倒在地,“咣當”一聲,匕首掉落!“你以為你還能回頭麽!”藤原彌山眼中閃出殘酷的冷光,轉瞬,又恢複了往常憨厚的模樣,“恩公,跟著我吧。我不讓你做漢奸,我讓你做英雄,大日本帝國的英雄!”他的語氣似乎帶著無比的誘惑力。劉世銘驚恐地望著藤原彌山,又轉而看著麵前的死屍,猛地把頭埋在膝蓋間,低低地嗚咽起來。藤原彌山笑了,他轉身從木桌抽屜裏拿出注射器和藥水,走到劉世銘的麵前,拉起他一條胳膊。劉世銘再次渾身發抖:“你……你要做什麽?”“保你的命!”“這,這是……”藤原彌山冷笑一聲:“這是我隨身攜帶的最後一劑疫苗。”“你們,你們投下來的是……病毒。”劉世銘悚然醒悟。“你說錯了。”藤原彌山熟練地把藥液吸住注射器,反手將針頭紮進劉世銘的手臂,“不是你們,而是……咱們!”
破敗的荒廟裏,四壁空空,正中的地上燃著篝火。
餘子揚躺在地上,柳芬拉著小猴子坐在一邊,伸出一隻手去摸餘子揚的腦袋。
“別動我!”
餘子揚猛然轉頭避開她的手,柳芬一愣。
“怎麽了?”
餘子揚沉默了一霎,悶聲道:“我身上有病,會傳染。”
“我不怕。”柳芬說著又伸出了手。“我怕!”他一聲大喊,柳芬被嚇得臉色慘白。餘子揚忙得轉過身去,背對著她一個勁地咳嗽。柳芬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你嫌棄我了。你是不是覺得,覺得我跟何平安……”餘子揚悶悶道:“別瞎說。”“那你為什麽病得這麽重都不告訴我,還不讓我……”“都說了,那是因為我這個病傳染。”“無非就是個發燒感冒,我說了,我不怕!”“這個病是會病死人的!”
柳芬一下愣住了。
餘子揚歎了口氣,喘息著低聲道:“索性說了吧。去年,日本人大掃蕩,用了毒氣彈。感染的人全都死了,隻有我活了下來。醫生說,是因為我身上有抗體。之前得到消息,日本人也會對棠德用病毒,所以……所以我主動請命,要來棠德。希望國民黨的醫生可以通過我研製出疫苗。”
柳芬已經哭不出來了,隻是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說是,你要他們用你做試驗……”餘子揚點點頭:“誰想到,進城之後,我突然病發了。那天沒有盡快趕過去救平安,不是因為我不救他,是……是我暈倒了。”“瘋子,你們都是瘋子!”柳芬失控地大喊起來。餘子揚卻依然很平靜:“知道了吧,別碰我,你和孩子都別碰我。”
“我以為你死了,這九年我都以為你死了。可你突然回來了,我心裏麵真的高興,我覺得能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可你現在告訴我,你還是會死……”柳芬說不下去了,她伸出一隻手捂住嘴,低低痛哭了起來。
餘子揚歎息了一聲:“誰都是會死的。隻不過,我會死在棠德。”柳芬猛地抬起頭:“你還要回去?”“雖然病毒複發,但我身上還是有抗體,一定能幫助他們。你帶著孩子先走,我自己走回棠德!”柳芬搖著頭,眼淚已經鋪滿了臉頰:“不,你不能對我這麽殘忍,我不走,我絕不走!”
“快走,快走!”何平安的喘息越來越急,腳步卻越來越慢,隻能在心裏無聲地激勵著自己。發動機的轟鳴聲忽然在身後響起,跟著一道強光打過,把何平安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從黑夜裏剝離出來!嘈雜的日語聲跟著傳來——“是支那兵!”何平安咬牙,拖著疲憊的身子竭力狂奔,忽然腳下一絆,撲身倒在地上!身後的運兵車飛快地衝了上來,“茲”的一聲停下,十幾名日本兵跳下來,槍口對著趴在地上的何平安。何平安匍匐著,手中握著槍,一動不動,眼神中帶著殺氣。領隊的軍官揮了下手,士兵們一點點地逼近。何平安眼中殺機更勝。十幾條槍緊緊對著何平安!何平安猛然翻身站起,眾士兵驚得後退半步。“我的,皇軍的朋友的幹活,朋友!”何平安把槍一扔,雙手高舉,一臉諂笑。軍官愣住了。何平安轉過身,拉起衣服。腰間赫然露出藤原家的徽章。
軍官看著徽章,一下愣住了:“你,什麽人?”
“我,皇軍,朋友的幹活!朋友!”
何平安不住地鞠躬諂笑。
軍官一揮手:“綁了,押回去!”
糧庫已經空了一大半,何平安坐在空地的凳子上,後麵一名日本兵用槍對著他,槍上頂著刺刀。一盞吊燈懸在何平安的頭頂,燈光晃得他睜不開眼。一個人走進來,坐在何平安的對麵。何平安努力想看清楚,卻隻能看見一個黑影。崇明親王的中文略顯生硬:“你姓陳?”何平安滿臉堆笑:“對對,我叫陳阿生。”“你是藤原家的人?”“藤原?什麽藤原,我不知道啊。”“聽他們說,你腰間有藤原家的徽章。”“啊,您是說那個啊,那個……”何平安忙不迭站起來,拉起衣服轉過腰:“是徽章,是徽章,你要看麽!”
“坐著別動!”崇明親王一聲喝令,何平安立刻不敢動了。停了少頃,崇明親王又問道:“你怎麽會有這個徽章的?”何平安期期艾艾道:“您這麽照著我……我也想不起來啊……”“回答我!”“是,是!”何平安側著頭,躲避著強光的照射:“我就是個小兵,有一回喝醉了,遇見了……遇見了太君,太君要劫持我,被我打了……其實,太君是故意的。太君問我,有什麽仇人,我說,我的排長就是仇人。太君替我殺了仇人,我就,我就死心塌地跟著太君,太君就給我烙了這個,說是能救我的命!”
崇明親王靜靜地聽著,半晌笑了,用日語喃喃感歎:“果真是那家夥的風格啊。”
何平安疑惑了:“太君,您說什麽?”
“你怎麽會跑下山?”
“我是立功,立功下來的。我趁亂炸了山上的軍火庫,偷了匹馬跑下山,誰知道被皇軍抓了,皇軍太厲害了,皇軍萬歲,皇軍萬歲!”何平安的臉上滿是恐懼和諂媚。崇明親王笑了笑,站起身要走。何平安連忙道:“您不看我的徽章了麽?”崇明親王停下腳步,饒有興味看著他:“那你轉過來,給我看看。”“是,是!”何平安臉色應著,緩緩地站起來。
崇明親王臉上掛著笑,湊近了何平安的腰。何平安猛地轉過身,一腳踹倒了他,雙手同時上推步槍!槍響,打空!何平安伸手抓住槍口,飛快的卸下刺刀,轉身撲向親王。士兵高喊,再次舉槍。何平安已經抓住親王,刺刀死死地頂在親王的喉嚨上。“別動!”士兵停住了!大批士兵衝進來,把何平安團團圍住,但沒有一個敢動。崇明親王低聲道:“你劫持我是沒用的,我隻是一個小參謀。”“有沒有用,試試才知道!——走!”何平安低喝一聲,拉著崇明親王一步步往外走。眾日本兵紛紛後退。“看來,你不是那麽不足輕重啊。”何平安拍了拍他的臉,勒住崇明親王一步步地走出糧庫。士兵們隨之一步步地後退。
“手雷!給我手雷!”何平安忽然一聲大喝。崇明親王隻得用日語道:“給他雷!”一名士兵扔過一個雷。何平安伸手抓住,崇明親王趁機奮力掙開了他!“別動,不然一起死!”何平安已經拉開手雷,緊緊地握在手中,隻要一張手就會爆炸。崇明親王隻得站住了。何平安問:“你會不會開車?”崇明親王點點頭。何平安指著幾十米外一輛卡車:“你跟我一起走,隻要離開我兩步之外,咱們就隻有死在一起了,明白了麽?”“明白,我不想死。”崇明親王順從地回答。何平安滿意地點頭,一步步地往汽車走去,崇明親王緊緊跟著他。眾日本兵自動讓開一條路,眼看著兩人一起上了車。汽車發動,漸漸開出了日軍陣地,暢通無阻地轉過山腳,車燈大亮,在曲折的山路上越開越快。何平安坐在崇明親王的身邊,警惕地看著車外的道路,手裏緊緊握著那顆雷。“我們去哪?”崇明親王開口問。“往東五十裏。”“你是要去求援。”何平安一言不發。
崇明親王一笑:“山上沒有人了,對不對?或者說,一開始就兵力不足。從剛才的突襲中就可以看出,你們兵力匱乏,彈藥不足,已經沒有活路了,所以才冒險派你去求援。如果你不能帶援軍回到德山,山上的支那軍無法在皇軍的全麵進攻下堅持一個小時,甚至,半個小時都……”
“閉嘴!你隻管開車。”何平安厲聲打斷了他。
“那你想不想知道,我是誰?”崇明親王看了一眼何平安,何平安全無表情。
“我是大日本帝國的親王。”
何平安一怔。
崇明親王笑了:“你看,我的身份還是足以讓你吃驚的,怎麽樣,沒想到吧?”
何平安也笑了:“抓了一個親王,這麽說我還立功了。”
“你要是放了我,功勞更大。”
何平安冷冷道:“這一套沒用,我勸你省點力氣,想想到了中國人的地盤之後怎麽保命。”
崇明親王斜眼瞥著何平安:“我很欣賞你。”
“我說了沒用。”
“隻是你有一個缺點。”
何平安沉默不語。
“看來你不想知道。”
何平安仍舊不說話。
崇明親王熟練地開著車,臉上掛滿了笑:“我猜,你不是軍官,甚至不是貴國政府的正規軍。”
何平安眉毛一動。
“受過正規訓練的士兵,總會有一些常識。他們會知道,汽車在夜間行駛的時候,不必開遠光燈,而是要開近光。而我一直開著遠光,你卻毫無察覺。”
何平安一下愣住了。
崇明親王慢悠悠道:“正規軍也會知道,大日本皇軍是有傘兵的。”
“把燈關了!”何平安厲聲喝道。
崇明親王笑著搖頭:“你是在用你的生命威脅我的生命,不到最後一刻,你是不會選擇同歸於盡的,因為隻要你死了,德山上的人也一定都會死。你並非隻有一條命,而是所有德山士兵的命。所以,我這樣的小動作,你無法製止。”
何平安警惕地看著崇明親王。
崇明親王的臉上掛著笑。
“你聽!”
飛機轟鳴!
夜空中,日軍的飛機劃過。
數十朵白色的傘花在黑夜中綻放,飄悠悠降落地麵。帶隊的軍官打了個手勢,傘兵們立刻散開,同時拿出手榴彈,對著山體扔去。爆炸!火光!石頭滾落!落石堵住了山路。傘兵們以碎石為掩體,架起機槍,準備射擊。雪亮的燈光驀地投射過來,那輛汽車轟隆隆駛向了碎石後的槍口!
“看來,我們過不去了。”
望著越來越近的路障,崇明親王笑容更加怡然自得了。
何平安注視前方,一言不發。
崇明親王看了他一眼,緩緩減速。
“不許減速,如果減速,我立刻引爆!”何平安舉起那顆手雷,靠近了他的頭,“你記住,汽車停下來,我和你就會一起死!”崇明親王淡淡道:“沒有路,隻能停下來。”“路是走出來的!撞上去!”“你瘋了麽!”崇明親王大驚。何平安厲聲喝道:“撞上去!”“那些石頭有十幾噸重!”“那就加速!”何平安目光猙獰,“快!不然一起死!”崇明親王咬著牙,猛然踩下油門!燈光清楚地映照出崇明親王的臉,傘兵們不敢射擊,眼看著汽車飛快地撲上來!眼見汽車已經近在咫尺,領隊的軍官慌忙大喊:“閃開!”就在撞上碎石的一瞬間,何平安踹開車門,猛然往外跳出!崇明親王同時往外跳!那顆手雷高高劃過天空,幾乎和汽車同時撞上了堆積的石障,頓時火光四起,響聲震天!火光熊熊中,傘兵對著何平安的身影開槍!那抹身影卻敏捷地就地一滾,鑽入道邊的山林,消失在一片黑暗中。五名傘兵緊緊抱成一個團,用自己的身體阻擋著飛濺的火焰碎石等到爆炸聲止,碎石落地,才一個個緩緩退開,露出正中間的崇明親王。“這個人,還真是有意思啊。”崇明親王站起身,望著在火光映照下更顯陰森的山林,微微笑了。
德山陣地上的夜色更濃重了。士兵們默默地布置工事,沒有人交談,周遭一切都靜謐得怕人。雷大虎的一條胳膊打著繃帶,疲憊地靠在戰壕上。郝明靠在他旁邊,也是渾身血汙。“快天亮了!”雷大虎望著東方,喃喃說道。郝明微笑著接口:“正是最黑的時候。”
“很快就會天亮了。”
郝明點點頭:“過了最黑的時候,天就亮了。”
“老何臨走前說了,他會帶著援軍,和朝陽一起回來!”
“沒錯!”
兩人互相看了一下,臉上都掛著笑。
一縷耀眼的陽光忽然照上雷大虎的笑臉,兩人全都站了起來,仰望東方——果然見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光回大地!朝陽之下,軍容整齊,大部隊緩緩而來,踏地有聲。郝明:“來了!”雷大虎:“援軍!援軍來了!”兩人歡呼著跳了起來,所有士兵都停下工事,歡呼跳躍!紅日之下,大片的人影越走越近。一名士兵索性跳上了戰壕,對著人影揚帽招手!“嗨,兄弟——!”一聲槍響!士兵胸口中彈,仰麵栽下戰壕,大睜的眼睛裏滿是詫異!“是鬼子!鬼子!”雷大虎悚然高喝,彎腰單手抄起了地上的機關槍:“快,各就各位,準備還擊!是敵軍,是敵軍!”
日軍臨時指揮部裏,炮聲震耳欲聾。一隻修潔的手卻穩穩地握著筆,在紙上飛快勾勒,漸漸描繪出一雙敏銳有神的眼睛。橫田勇站在門前,斜望著遠處的德山。“親王殿下!將軍閣下!”警衛員端著早飯走了進來。“不必了!”橫田勇抬手擋住了他,“一個小時之後,拿到德山上去吃。”“好了!”崇明親王長出了一口氣,把畫好的肖像往藤原景虎眼前一亮:“就是這個人。”白紙黑墨,赫然是何平安的臉!“就是他!”藤原景虎倒吸了口冷氣,瞳孔收縮:“江邊攔截我的,就是這個人!根據情報,城內屢次破壞我們計劃,也是這個人!”一直眺望戰場的橫田勇突然回頭:“什麽名字?”藤原景虎:“何平安!”
“何平安!”炮火聲中,副官滿臉鮮血,撲倒在雷大虎跟前大聲喊道:“他已經跑了,他沒有求援!營長,咱們撤吧!”
“放屁!”
雷大虎揚起巴掌,狠狠打在他臉上:“再堅持十分鍾,十分鍾之後,何平安一定會把援軍帶來!”
“老雷,小鬼子從南邊上來了!”郝明喝叫道。
雷大虎左右環顧:“三連呢!三連呢!告訴三連長,把他們給我打回去,丟了陣地,我槍斃他!”
副官慘然痛呼:“營長!”
雷大虎一把推開他:“快去下命令!”
“三連長已經死了,三連全體陣亡了!”
雷大虎呆住了。
“老雷……”郝明此時已經滿身血汙,對著雷大虎輕輕一笑:“其實,從我扛槍那天開始,就想過很多死法,隻是沒想到,會跟國民黨的兵死在一起!”
雷大虎上前一把揪住他領子:“郝明!你他娘的也說這種喪氣話!我們不會死,何平安會回來!你不信他?”
“我信他,他一定會回來,所以,你要活著。”
雷大虎愣了。
郝明低聲說道:“現在,你是德山的最高指揮官,你要留在這兒,守著德山。我呢?我不過是個遊擊隊長,是共軍,德山不是我們的陣地。等勝利了,沒有人會記得我們這群人,他們不會知道,郝明的遊擊隊在德山犧牲,他們隻會說,你雷大虎守住了德山!所以,你要活下去!”
“你還在放屁!”雷大虎兩眼血紅,“你,你要幹什麽!”
“共產黨員站出來!”
郝明一聲令下,傷痕累累的遊擊隊員一個個從戰壕後站了起來,依然身姿挺拔。
“我的命令,保護國軍兄弟,讓他們,等何平安回來!”
眾遊擊隊員齊聲高呼:“等何平安回來!”
呼聲未至,陣地對麵的大炮忽然調轉,炮聲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