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隊士兵在師長指揮室的大門兩旁分列,腰板筆直,荷槍實彈。
雷大虎背著手,煩躁地在門前來回踱步,忽然停下來指著一個士兵:“現在幾點了?”
士兵還沒來得及回答,樓外忽然傳來幾聲沉重的鍾聲——“當,當,當……”
雷大虎臉色變了。
“報告長官,整十一點了!”
“他娘的用你說,老子聽得見!”
他看了一眼緊閉的辦公室大門,一咬牙抽出腰裏的駁殼槍,“唰”地拉開了機頭:“等,等,等!等到這時候,還不如直接提著槍去劫法場!”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雷大虎轉過身一看,走廊那頭,柴誌新快步走來。他趕忙三步並兩步迎上去:“我說團座,這都什麽時候了?到底這人還救不救了?再不去可隻能收屍了——我都待命一個多鍾頭了!”
柴誌新冷冷瞪了他一眼:“繼續待命!”
雷大虎下意識地把腿一並,就要抬手敬禮。卻忘了手裏還拎著開了機頭的槍,槍口對著腦袋,差點走火。他悚然一驚,趕緊收起槍,嘴裏猶自念叨:“何老弟啊,你命硬,可得頂住了!”
柴誌新不再理他,敲了敲門走進辦公室。餘鵬程正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定定地看著擺在桌上的兩份文件。“師座……”餘鵬程抬起眼,撿起桌上的兩張文件,輕輕拋到他跟前。柴新意拿起一看,抬頭三個字十分觸目:“特赦令。”另一張上,則赫然蓋著三青團鮮紅的印章,劉世銘親筆所書的文字如聞其聲:“……雖抗戰時期,軍隊統管地方無可厚非,但棠德乃非常地,祈望軍隊勿多做幹預,地方政府可自行其是……”
柴誌新斟酌了下,開口緩緩道:“師座,三青團是校長一手創辦,現在多少雙眼睛盯著咱們,這特赦令……”餘鵬程擺了擺手:“你不必多說,我都明白。”“督戰德山,真的就非何平安不可?”“我不能去,你也不能去。秦嶽他們幾個又都在外麵,雷大虎自己去了,我也不知道他能幹出什麽來。總得找個人管著他。”餘鵬程歎息:“除了你我,就隻有何平安!”柴誌新沉默了。壁上鍾表的秒針沙沙作響,分針已指向了“3”。“師座,時間不等人,恐怕要早做決斷啊!”餘鵬程站起身,眉頭緊鎖,反複踱步。
刺眼的日光,折在懷表表麵的玻璃上,驀地一閃。表針赫然已指向了“4”。魏九峰合上懷表,淡淡道:“還有十分鍾。”劉世銘沒說話,隻是定定地注視著刑台前的沈湘菱。她閉著眼睛,麵容平靜地站在日頭下,直到兩個實槍荷彈的士兵跳上刑台,把何平安死死綁在架子上,如有感應似的,她倏地睜開了眼睛,凝目望著他。
冬日陽光下,何平安臉色慘白,神情卻十分平靜。劉世銘陰冷的聲音再次響在耳邊:“隻要你喊出來,湘菱一定不會開槍,可那樣就會暴露她的一片苦心,會連累她。如果你不喊出來,你就會死,被她親手打死!”
迎著沈湘菱的目光,他隻是笑了一笑,便慢慢閉上了眼。遠處,一直注視著兩人的劉世銘,眼底迸發出一道妒恨交加的冷光!魏九峰走到沈湘菱跟前:“沈小姐,時間到了,可以開始了。”沈湘菱鄭重地點頭。魏九峰往前走了幾步,提高聲音喝道:“犯人何平安,殺人越貨,土匪行徑。依據中華民國刑法,判處槍決,立刻執行!”他頓了頓,看了一眼沈湘菱:“應受害者家屬要求,由沈湘菱親自執行!”圍觀的人群中一片嘩然。沈湘菱緩緩抬起手臂,槍口指準了刑台上的何平安。陽光給槍口的準星鍍上了一層光暈,視野中何平安的胸口模糊了。她的呼吸急促起來,耳邊響起柳芬的聲音:“你要是真殺了何平安,我就跟你拚命,我給他報仇!”人群嘩動聲似乎更響了,槍口在光暈裏打顫!她驀地放下了舉槍的手臂,緊緊閉上了眼睛。“不要緊,”不察覺間,劉世銘走到她身邊,貼在她耳邊輕輕說著,“記住我那天說的,一槍打不中,還可以打兩槍。他今天絕不會從這個刑場活著下來!”沈湘菱驀地睜開眼,轉頭看著劉世銘。劉世銘卻隻是詭秘地一笑:“我相信你,今天你一定能報仇!”
“你說得對,我一定能!”她的目光瞬間冷了下來。劉世銘不禁一怔。沈湘菱轉頭看向刑台,何平安竟還在對她笑。何平安教她開槍的那一幕再次浮現在腦海——他就站在自己身後,胸膛緊貼著她的背,一手握住她手裏的槍。“穩住心神,跟著我呼吸,放慢心跳……”在低沉有力的聲音安撫下,她的呼吸慢慢變得輕緩悠長,耳邊的嘩動聲遠離了,沈湘菱再次聽見了何平安的心跳。心跳聲,一個快,一個慢。兩顆心的跳動終於一致了!她驀地睜開眼睛。槍口高舉,直指何平安的心髒。劉世銘緊張地看著,麵上毫無表情,可卻掩飾不住眼中的激動。
此時,刑場不遠處的一座小樓上,餘子揚趴在樓頂上,單手舉槍,居高臨下,把刑場上的一切盡收眼底。刑場前麵已經圍上了數百人,餘子揚的準星在人群中緊張地搜尋著——隻見一片密密麻麻的人頭中,忽然,有支槍無聲無息地自眾人肩膀中探了出來。餘子揚猛地抬起頭,用肉眼掃了眼人群,再度低下頭,眼前的準星順著那支槍口指對的方向,在人頭間細細搜索著,終於落在沈湘菱身邊的一個人身上——是魏九峰!準星回移,瞬間鎖死了人群裏的持槍者!人群中,藤原彌山屏息持槍,準星鎖死了前方毫無防備的魏九峰!魏九峰的身邊,沈湘菱凝神靜氣,準星鎖死了刑台上的何平安!三個人,三個槍口,一觸即發!
電話鈴聲猛地響起,令人心驚肉跳!柴誌新悚然一驚,下意識就要提起聽筒,對麵坐的餘鵬程卻搶先一步抓了起來:“五十七師,餘鵬程!”那頭不知說了什麽,餘鵬程重重扣下了電話,臉色更凝重了。“師座……”“天爐戰術已經發動了。如果丟了德山,棠德城就是孤城一座,天爐戰術不攻自破。”
餘鵬程低沉說道。柴誌新神色也凝滯了:“就再無更改的餘地了麽?”餘鵬程沉重搖頭:“薛嶽將軍的計劃,是委座親自審批的。如果我們更改,就說是薛將軍錯了,委員長更是錯了。”“師座!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戰場風雲,須臾萬變,哪有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諸葛孔明?至於委員長那邊……”餘鵬程一擺手,止住他的話:“可眼下的黨國,委座絕對不能錯!”柴誌新脫口道:“可眼下的棠德,師座也絕對不能錯!”兩人陷入沉默。“利害兩難,進退維穀。到底是做忠臣孝子,還是孤臣孽子?”餘鵬程閉上雙眼,喟然一聲長歎:“誌新啊,我該何去何從?”柴誌新望著餘鵬程,又扭頭看了眼鍾表——指針已經劃過了“5”。“忠臣孝子要有人做,孤臣孽子也要有人做!”他一下衝上前,抓起了特赦令。餘鵬程吃驚地睜開眼:“柴誌新,你做什麽?”“師長餘鵬程出城巡視期間,參謀長柴誌新代行師長權力!情況緊急,不及請示。一切後果,都由柴誌新個人承擔!”柴誌新抓起了桌子上的鋼筆,飛快地簽名。餘鵬程望著柴誌新,怔住了。
通向刑場的街頭,一輛軍用吉普車橫衝直撞!街的另一端,數十個身著製服的警察挺直胸脯,一個接一個地,結成一道黑壓壓的人牆擋在道路中間。一道刺耳的刹車聲!吉普車停在人牆前,撞倒了兩名警察。雷大虎帶著幾個士兵從車上跳了下來。“奶奶的,哪個兔崽子這麽大膽,誰敢擋我的道!不要命了!”張局長分開人牆,走到雷大虎麵前:“張某奉魏縣長之命在此守衛。沒聽到槍響,誰來也不能放過去!”“睜大眼看看,我可是奉了師座的軍令!”雷大虎把特赦令往他眼前一搡。張局長看了那張特赦令一眼,無奈地歎口氣:“警察不吃兵餉,隻聽政令,不聽軍令。雷營長煩請等一等吧,等槍響!”雷大虎猛地撲上前,一隻手揪住他領口,手裏的駁殼槍已頂上他的脖子:“叫我等槍響是吧?好哇,那就看看誰的槍先響!”張局長立時說不出話來,腦門上滾滿豆大的汗珠。
槍口下,刑台上,何平安的胸口微微起伏。沈湘菱的麵容堅毅起來,扣著扳機的手指慢慢收緊了。“啪”的一聲,不知哪裏傳來一聲槍響!她驚得手臂一震,子彈已經出膛!何平安痛苦地渾身一顫,跟著軟軟垂下了頭。幾乎同時,槍聲再次響起!站在劉世銘身邊的魏九峰捂著腹部,一頭栽倒!
劉世銘下意識地抱住魏九峰,卻轉頭對著沈湘菱大喊:“小心!”喊聲中,沈湘菱不顧一切地撲向何平安!又一聲槍響!人群中的藤原彌山肩膀中槍,手槍落地!眾人驚恐地四散奔逃,現場一片混亂。沈湘菱撥開騷亂的人群,不顧一切地衝上刑台,衝向倒伏在地的何平安,嘴裏帶著哭音喊叫著:“你沒死,你不能死,我沒打中!——你不能死!”
“這一槍沒打中你,”雷大虎一手拽住張局長的領子,另一隻手持槍指向天空,槍口還冒著煙;他兩眼一瞪,“蹭”地把槍抵回在他的脖子上。“別說沒警告你,老子再發一槍,可就不是對著天了!”刑場的方向,忽然傳來三聲槍響!雷大虎愣了!張局長一把掙開他的手,往後退了半步,大喊一聲:“收隊!”說完,他當先就跑,身後的警察也跟著落荒而逃。“姓張的,要是他何平安真死了,這一槍我還得給你補上!”雷大虎縱身跳上車,對著司機大吼:“快,去刑場!”吉普車飛馳而去。
刑場上,沈湘菱擠在人群中拚命往前跑,大聲呼喊,何平安卻仍倒在地,一動不動。她忽然停住了,看著倒在麵前的這個男人,搖著頭,想要張嘴,卻說不出話來。與何平安相識的前前後後從她眼前倏地劃過:——車廂內,自己伏在他胸口,靜靜地凝聽著。
“我想再聽聽你的心跳,也許我就能打中了。”
——監獄前,隔著中間一道高牆,兩人一起抬頭望著頭頂的月亮。
“可我現在看得見這輪月亮。我們能看見同一個月亮。”——叢林中,自己背著他艱難地行走。“何平安,你別死,我求求你,你別死!”沈湘菱一點一點地走上前,眼中全是恐懼。“我殺了他,我真的殺了他!”她驀然跪在何平安的身邊,低著頭,眼中無淚,隻是空洞地望著。一隻手忽然扣上沈湘菱的手腕,何平安睜開了眼,嘴唇微微動了動。“瞎喊什麽呀……不是你叫我裝死的麽?”沈湘菱一愣,咧咧嘴想笑,卻一拳砸在何平安胸口上,“當”的一聲,手上吃疼。她連忙撕開何平安的衣裳,隻見那塊鋼板位置挪了下來,正中卻正嵌著那片子彈。“怎麽……往下挪了這麽多?”沈湘菱疑惑地望著他。何平安避開沈湘菱的目光,轉過頭苦笑著歎息一聲:“歪打正著……命,都是命呀!”在他們身邊,刑台下的民眾已經亂成一團,警察揮舞警棍,竭力維持秩序,卻無濟於事。藤原彌山深深看了魏九峰一眼,揣起槍,藏在人群裏。
“劉主任,扶我,扶我起來。”躺著地上的魏九峰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拉了拉劉世銘的褲腳。劉世銘訝然瞪著他:“你說什麽?你現在得老老實實躺著,等著送醫院!”魏九峰提高聲音喊:“叫你扶我起來!”劉世銘無奈,隻得小心翼翼地把他攙起來。魏九峰抱著腹部,臉色慘白,咬緊了牙,一步步地往行刑台上走。劉世銘焦灼地問:“你到底要幹什麽?”“我得站上去,讓大家都看看,他們的縣長還沒死!”劉世銘怔怔望著他,忽然彎下腰扛起魏九峰,把他架到刑台上。魏九峰表情猙獰地站穩身子,指縫裏不斷滲出血,他竭力提高聲音,對著台下喊道:“不要慌,大家不要慌!”腳下的人群好像一鍋煮沸的開水,他的聲音被淹沒在沸喧的人聲中。他轉過臉,對著何平安拚命擠出一個笑,轉眼看向沈湘菱手中的槍:“把槍給我……”“我改主意了!”沈湘菱雙手緊握著槍指著他,擋在何平安的麵前:“我不要殺他,我要他活,我要他活著!”“把槍給我!”魏九峰虛弱地重複道,“就算要殺他,也不用我動手!”沈湘菱一愣,看向何平安。何平安點了點頭。沈湘菱調轉槍口,把槍交給魏九峰。魏九峰接過槍,對準天空連開三槍!眾人一下靜了。魏九峰手捂傷口,提高聲音喊道:“都鎮靜!你們是棠德的警察、政府官員、還有被迫留下的百姓,你們都認識我,我是棠德縣長魏九峰。”人群安靜了下來,一張張臉帶著驚慌疑惑望向魏九峰。“剛才是行刑人的手槍意外走火,沒有人員傷亡!這周圍都有警察維持秩序,請各位父老配合我們的行動,安全疏散!”魏九峰竭力挺直腰杆,可何平安分明看見,他的腹部一直在出血。“魏縣長沒事,大家不要亂。”台下忽然響起劉世銘的聲音,“把犯人帶回去,完成處決!”沈湘菱大吃一驚,轉眼看去,劉世銘看向何平安的眼神充滿怨毒。幾個警察向刑台圍過來,沈湘菱豁然變色,她驀地站起身來,護在何平安身前。劉世銘逼近兩步:“湘菱,不要擔心,我一定幫你報仇!”
沈湘菱想說話,卻不知道說什麽好。“誰都別動!——人得交給我!”一聲暴喝打破了眼前的僵局,雷大虎高舉著特赦令,分開人群大步走上來。“我帶了師座的特赦令,請魏縣長馬上釋放何平安!”一眾士兵緊跟在他身後圍上來,護住了何平安。劉世銘臉色一變:“從什麽時候起,軍隊的特赦令可以發給地方了?”“這些事我不懂,當兵的就知道執行上司長官的命令。”雷大虎說著一揮手,士兵們“嘩”的一聲都舉起了槍,“師座給我的任務,我還從沒有辦砸過。”麵對著一個個烏洞洞的槍口,劉世銘一時說不出話來。雷大虎輕蔑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扯過何平安,上下一打量,大喜過望:“幸虧沒真吃槍子兒!何老弟,你果然是命硬呐!”“砰”的一聲,身後猛地一震。人群又一陣嘩動。雷大虎回頭一看,是魏九峰手捂腹部,痛苦地倒在地上。
魏九峰醒來時,自己已經躺在病床上,兩個軍醫俯在自己身前,正在細細檢查傷口。“魏縣長,子彈並沒有傷及要害,但您必須馬上手術!”見他醒來,一個軍醫如是說。魏九峰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如果現在手術,我什麽時候可以恢複工作?兩個小時夠不夠?”軍醫搖了搖頭:“各人對麻醉的敏感度不同,但至少術後要昏睡八到十二個小時。而且作為醫生,我不會允許您術後馬上工作。”“可我是縣長!我是戰爭時期一個戰略重地的縣長!”魏九峰下意識想坐起來,扯動傷口,頓時痛入肺腑。“我,我不能倒下來……”“可現在您是病人,必須聽我的安排。”軍醫不為所動,“你現在的情況,如果現在不動手術,就會有性命危險。”魏九峰強忍疼痛喘息著:“動手術的話,能不能……不打麻藥?”軍醫怔然望著他,還沒說話,房間裏忽然響起一聲炸雷——“看不出來,你魏縣長還是個漢子啊!”魏九峰抬頭一看,房門大開,餘鵬程、何平安走了進來,一旁的雷大虎正衝自己豎起一根大拇指。餘鵬程瞪了雷大虎一眼,徑直問軍醫道:“如果按照魏縣長要求,不打麻藥,能不能保證手術?”“不打麻藥的手術也做過,不過那都是在戰場,是給軍人做手術。”軍醫遲疑道,“魏縣長隻是個文職,我怕他……”“就按照魏縣長的話,給他手術!”餘鵬程斷然喝道:棠德城裏早就沒有什麽文職了,戰備狀態,每一個人都是戰士!
“是!”餘鵬程點點頭,深深看了魏九峰一眼,轉而命令軍醫:“另外,我們要陪同手術,還有要緊事要請求魏縣長配合!”軍醫愣住了。魏九峰深深吸了口氣:“執行餘師長的命令!”
手術室內,無影燈驟然亮起,慘白的燈影下是魏九峰慘白的臉。他的四肢軀幹被束縛帶牢牢綁在手術台上,嘴裏咬著一塊潔白的毛巾。餘鵬程、何平安也穿著隔離服,站在手術台旁。手術刀和器械已齊備。醫生探詢地看了餘鵬程一眼。餘鵬程手裏接過何平安遞過來的文件,望著魏九峰:“你不用說話,也不能說話。聽明白了,就點點頭。”魏九峰點了點頭。餘鵬程以眼神向軍醫示意。手術刀落下。魏九峰猛地瞪大了雙眼,死死地咬住毛巾。餘鵬程沉穩的聲音緩緩響起:“棠德地區的戰略定為‘天爐戰術’。即讓日軍進攻,乃至包圍棠德,然後外圍援軍完成合圍,內外夾擊消滅橫田勇軍團。這就要求,棠德必須完成堅守任務,吸引日軍,等待友軍合圍,這些你都明白了?”魏九峰滿臉痛苦的表情,卻極力瞪大眼睛,點了點頭。“現在德山已經交火,彈藥補給全都不足,如果德山失守,我們沒有把握可以守住棠德。所以現在,必須有人為德山運送裝備。因為某些特殊原因……”餘鵬程略一頓,看了一眼何平安:“我需要何平安去。”說完,他拿起一份文件和一支筆,輕輕放到魏九峰手邊。“情況特殊,我需要你的簽字。”魏九峰伸出一隻手,抽搐地摳著手術台上的皮墊。何平安猛地走上前,緊緊握住魏九峰的手!兩隻手同樣用力。指節發白!魏九峰狠狠地瞪視著餘鵬程。餘鵬程連忙道:“暫停一下,他要說話。”軍醫停住了手術。何平安緩緩拿開魏九峰嘴裏的毛巾,上麵赫然染上了斑斑血痕。魏九峰喘息著:“什麽……特殊原因……不說明白……我不……不能……”餘鵬程點頭,拿過毛巾放回魏九峰嘴裏:“繼續手術,我解釋給你聽。”軍醫繼續,魏九峰的臉再次扭曲了。餘鵬程看了一眼何平安:“何平安,我也跟你說明白,我救下你,不隻是為了去給德山送支援。德山上的部隊不是我的,是友鄰部隊的。一一八團鄧峰素來貪生怕死,而且驕橫成性,你這一去,還有督戰的任務。如果他們畏戰,甚至臨陣脫逃,你要千方百計強迫他們堅守,不得已可以把他們就地槍決。雷大虎做事莽撞,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去。”“餘師長麾下精兵強將無數。為什麽要選我?”何平安話剛出口,自己心中瞬間就已明白了。“你的身份,大家心知肚明。”餘鵬程開門見山,“真要走到督戰殺人那一步,說實話,我餘鵬程有些擔不起。不是因為我怕丟官,而是怕惹起派係爭鬥,官場上的事一鬧起來,棠德就萬萬守不住了。這裏是西南門戶,丟了棠德就是丟了重慶,我不能拿黨國的半壁江山去冒險。到時候,你的身份會為我解決難題。你願意麽?”
何平安一時無言,隻是緊緊地握著魏九峰的手。魏九峰表情猙獰,卻抓著他的手,用力地搖了三搖。何平安點了點頭。餘鵬程:“魏縣長呢?”魏九峰緩緩點頭。何平安放開魏九峰的手,把筆放在他的手中。魏九峰艱難地提筆簽字,筆跡淩亂,但卻鏗鏘有力。“我現在正式任命何平安為德山督戰隊隊長!”餘鵬程拿過文件,挺直身子,神色肅然道:“帶領三十九連,配十挺輕機槍,協運輜重糧食,由雷大虎協同帶隊,今晚就出發!”餘鵬程放下文件,鄭重地對何平安和魏九峰敬了一個軍禮:“感謝你們!”魏九峰的麵容忽然扭曲起來。“當啷!”子彈掉進托盤裏的聲音。何平安突然感覺到手裏一鬆,魏九峰疼暈了過去。
醫院門外,日頭耀眼。餘鵬程與何平安並肩走了出來。走下台階,餘鵬程停住了,眯眼望了望天空:“要變天了。”何平安一笑:“今晚會是個陰天,是個夜行軍的好天氣。”“西南安危在棠德,棠德安危在德山。”餘鵬程轉眼凝望著何平安,語氣是從未有過的鄭重,“何平安,你去領導這支督戰隊,我是把棠德之役的生死成敗都交給你了!”何平安點了點頭。一聲鳴笛打斷了兩人之間沉默的對視。街角處,儼然停著沈家的那輛汽車。“是來接你的?”餘鵬程笑了,“走吧,趁著天還沒黑,多看看老婆孩子!”“多謝餘師長!”餘鵬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離去。
“……相關補給物資,即由該隊一並押送。交接後該隊即留而待命,支援你部,並有臨危決斷之權,望多予配合!”德山指揮部裏,一名副官站在團長鄧峰跟前,正在大聲念著手中的電文。“放屁!”轟隆一聲炮響,指揮部都在顫抖。正在破口大罵的鄧峰嚇得一哆嗦,剩下的半句才罵出口:“什麽叫他娘的臨危決斷!”“已經跟日本人打了小半天了,兄弟們的補給不足,彈藥都快打光了。”副官說,“不管是不是督戰隊,他們能把補給送過來,總是好的。”“好個屁!補給送過來,咱們就得接著打。他餘鵬程是成心讓咱們團打光了!”越來越響的槍炮聲中,鄧峰站起身煩躁地踱著步,忽然停住腳,盯著副官:“依你說,咱們能守住德山?”“這個……說不好。”“什麽說不好?”鄧峰“嗤”的一聲,“咱們隻有一個團,正麵硬抗日本人的主力,別說是咱們,就是他餘鵬程、張靈甫,拉著一個師,有誰敢拍胸脯說自己就能扛得住日軍主力!你聽聽這炮,日本人是下了決心要拿下德山啊。我們一個團,絕對守不住!他餘鵬程別說是派一個連來,就是再來一個團,也得搭進來!”
“您是說,增援也沒用?”
鄧峰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砸在地上,咆哮了起來:“狗屁增援!你知道什麽叫臨危決斷麽?就是危機時刻,讓咱們的人送死,咱們要是不去,他們的槍口指著的根本就不是日本人!”他伸出一根手指,狠狠地戳著自己的太陽穴:“指的是這兒!”
副官悚然大悟:“是督戰隊!”
鄧峰不屑地一笑:“你才明白。”
他繼續跺著步子,軍靴發出哐哐的聲音。
“戰不能勝,退又沒有路,這是要逼死我鄧峰啊!”
副官也急了:“那我們怎麽辦?弟兄們一千多條性命,總不能全扔在這兒!”
鄧峰猛然一跺腳:“罷了!我問你,是打一個軍的鬼子容易,還是打這一百多號容易?”
眼看著他陰狠的神色,副官愣住了:“團座的意思是……”
鄧峰咬著牙笑了:“不管餘鵬程派來的是誰,我們要活命,隻有讓他有來無回!”
車窗的紗簾一旦拉上,車廂就成了一個密封的監牢。
何平安坐在副駕駛座上,向窗外望了望,把目光轉向駕駛座上的沈湘菱。
“沒想到,沈家二小姐還會開車。”
沈湘菱聲音淡淡地:“不比開槍難。”
何平安笑了:“今天,還多虧你那槍打歪了。”
沈湘菱銳利地瞥了他一眼。
“告訴我,鋼板為什麽會向下移了一大塊?”
何平安略一怔,轉眼又望向車外:“繩子鬆了……”
“那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他們又沒有堵住你的嘴!”“如果我說了,你救我的事就暴露了。”何平安低聲道,“我怕他們會找你麻煩……”“嗤”的一道刺耳的刹車聲。何平安身子往前一撲,額頭重重磕在擋風玻璃上。“那我是不是還要謝謝你!”沈湘菱憤怒地瞪著他。何平安愣了。“何平安,你以為你是誰?你有多了不起,一個人什麽事都能做!你以為你是什麽人,替別人決定好一切,從來都不會錯!你以為,你以為我殺了你之後,我……我還能忘了你,還能好好地過自己的下半輩子?”沈湘菱聲音微微打著顫,眼中含淚:“你知不知道,我今天站在你跟前,真以為自己把你打死了?”
何平安尷尬地看著沈湘菱,想逃又無處可逃。良久,他才開口低聲道:“剛才,餘鵬程給我下了命令。他救我,是有條件的。”沈湘菱一驚:“什麽條件?”“要我去德山。”何平安歎息道:“前線督戰。”“為什麽要找你?”“一句兩句說不明白。總之,我沒活,隻是晚點死。”何平安看著沈湘菱一笑:“所以,這些天的事,我說過的那些話,你最好都忘了。”“都忘了?”沈湘菱喃喃道:“為什麽?”“因為那都不是真的。”沈湘菱驚恐地看著何平安,又轉為悲切:“你是說,過去幾天發生的事,都給我那一槍打碎了,都成了假的?——就因為我沒真打死你?”何平安默了默:“知道我當時為什麽那麽對你說麽?”沈湘菱痛苦不解地望著他。“其實我挺自私的。當時我心裏想,要是被你一槍打死了,我就解脫了。”何平安並不看她,語氣平靜地像在說別人的事,“而且,你一輩子都不會忘了我。”沈湘菱握方向盤的手卻開始發抖。“你看,我也挺壞的,是吧?”何平安嘴角竟浮起一縷玩世不恭的笑,挑高眉頭看著她。沈湘菱默默別開眼,顫抖著手發動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