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銀行的行長辦公室已經成了餘鵬程的師長指揮部,此時燈火通明,寬大的辦公桌上擺滿了無數張草圖,圖上密密麻麻標注著小字。餘鵬程站在桌前,一張張地詳細翻看著。
“奇跡,奇跡!他真的把整個棠德都變成了要塞!”餘鵬程眼睛炯炯發光,手指草圖對一旁的柴誌新低聲喟歎,“每一條街道都是戰壕,每一棟房子都是碉堡。你看這布防,還有縱深,還有這些……”
柴誌新看著這些草圖,也是不住讚歎:“每一處布防都恰到好處,這個人對棠德真是了如指掌!我們沒有一份布防圖可以比得上。難以置信,這是他一個人做的?”餘鵬程驀地抬起頭:“我後悔了!”柴誌新一愣。“我真不該讓他走!”餘鵬程幽幽一聲長歎。
一簇火苗在黑屋裏幽幽跳躍,點燃了桌上的煤油燈。燈光裏,柳芬猛地捂住嘴,瞪大雙眼,眼睛裏含著淚。微弱的光芒中,餘子揚就站在她對麵。柳芬靠著牆,一點點地滑下去,蹲坐在地上,忍不住嗚咽出聲。餘子揚扭頭看著小猴子,又望了望何平安。“柳芬,你別……”何平安才開口,突然頓住了,尷尬一笑:“對不起,這些年……習慣這麽說話了。嫂子你……”這聲“嫂子”讓柳芬全身一抖,慌忙站起身來,躲閃著兩個男人的目光:“我去倒水……”她抱起小猴子匆匆走了出去。何平安與餘子揚對視了片刻,幾乎同時站起來,緊緊抱在一起,眼中都含著淚。“餘大哥!你沒死……”
“都沒死……都沒死……”餘子揚的眼淚止不住流下來。柳芬走了進來,何平安和餘子揚趕忙分開,一起看著她。“嫂子,餘大哥沒死,你們團聚了。我會想辦法,盡快讓你們一起出城!”何平安含著笑,聲音裏滿是欣喜與激動。餘子揚搖了搖頭:“我這次來,就沒打算再出去。”柳芬一驚。何平安皺起眉頭:“有任務?”餘子揚緩緩點頭。何平安沉默了。“又是有任務!”柳芬臉上有淚,語氣中帶著怨恨和委屈,“當年小猴子出生,你看都沒看一眼就走了,你也是說,有任務……”餘子揚低著頭,不敢看柳芬。“餘子揚,你怎麽沒死呢?你不是為了任務不要我們娘倆了麽?我幾百裏地帶著孩子跑到前線,就為了讓你給孩子起個名字,我不要你陪著他,看著他,就要你給他起個名字,別讓他成了沒名的孩子!可你呢,你把我們轟出來,因為你說,你有任務!”柳芬失聲哭了出來,“九年,這九年我天天想著,或許你沒死,或許有一天你就回來了,我想了九年,終於認定了,你就是死了,再也回不來了,總得往前看。可你突然回來,回來之後還是這一句話,還是有任務……”
一席話未完,她已是泣不成聲。何平安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能愣愣地看著。“你們這些人,就知道任務,你們滾!我們娘倆誰也不靠,我們自己自生自滅,你們去執行你們的任務,我就當你們都死了!就當你們都死了!”小猴子聽見哭聲跑了出來,柳芬俯身一把抱著小猴子,號啕大哭起來。何平安和餘子揚呆望著,靜默無語。
那句死屍仍然倒在牢房的地上,血已經幹了。“從來沒這麽個人,他不是警察!”張局長仔細勘察後,緩緩站了起來。魏九峰皺著眉:“就是說,何平安殺的不是警察?”張局長點點頭。“張局長,何平安多年來在你手下做事,我想問問你。”劉世銘站在一邊冷冷瞥了死屍一眼,“何平安會不會飛?”張局長竭力掩飾住自己的不快:“劉主任別開我的玩笑,您想說什麽就直說。”“棠德現在城門緊閉,誰也不能隨便出入,何平安要是不會飛,怎麽會找不到?”張局長怫然道:“劉主任要是覺得姓張的沒用,可以自己帶著人去找。”
“你誤會了。”劉世銘淡淡一笑,“我隻是說,有些地方搜過一遍,就不會搜第二遍。恰恰是這些看上去最危險的地方,卻反而最安全!”“你是說……”劉世銘點點頭:“何平安要是沒有出城,應該就在他自己家!”魏九峰臉色微變。劉世銘轉身看著魏九峰,詭秘一笑。“魏縣長聰明過人,不會想不到這一點。”魏九峰冷冷看著劉世銘:“那就再去他家搜搜。”“好啊,”劉世銘笑了:“我帶人一起去!”
院落寂靜,月光如洗。靜謐之中,何平安和餘子揚靠著牆坐在地上,肩並著肩。“當時一顆炮彈在你身邊爆炸,我親眼看見血肉橫飛,我認定你死了。”餘子揚一笑:“我也覺得自己死了。可隻是丟了條胳膊。”“我被震暈了,醒過來已經天黑了,周圍都是兄弟們的屍體,也有敵人的。我找不到部隊,身上有傷,隻有躺在那等死。”何平安抬頭望天,“我還記得,也是這麽好的月亮。”餘子揚轉頭看著他:“然後你就救了柳芬和孩子?”何平安笑著搖搖頭:“是他們救了我。我躺在那兒,滿腦袋都是死,忽然聽見有孩子哭,我找到了小猴子,嫂子護著他,躺在死人堆。這孩子,一看見我就笑了,當時我就不想死了,隻是想活下來。”窗戶內,柳芬靠著牆坐著,小猴子在她懷裏睡著,她靜靜地聆聽著外麵兩個男人的談話。“都是緣分吧。”何平安幽幽的歎息隔牆傳來,“我和這孩子有緣。我身上有傷,柳芬也有傷,孩子餓。我們三個人假扮成一家三口,混進棠德住了下來。她讓我給孩子起個名,我不敢。他是你兒子,起名是爹的事,我隻給他起了小名。”“他也算你兒子,是你養大的,你比我更有資格當父親。”何平安搖搖頭,岔開了話題:“這些年,我不是沒想過去找部隊。可一看見這孩子,我就不忍心。我不忍心告訴他,你爹死了,我不是你爹。我怕他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我脫離組織,我有錯。”餘子揚拍了拍他肩膀:“別跟自己較勁,不怪你。組織上會體諒。”“這些年假扮夫妻,家不像個家的樣兒。現在好了,你回來了。”何平安向屋裏看了一眼,轉頭看著餘子揚,臉上掛著笑。餘子揚沉默了下,開口道:“我這次來的任務是……”
“別告訴我,我還沒有通過審查。”何平安揮手製止了他,“這幾年,我不止一次想過去找組織,可我根本不知道組織在哪。後來聽說,根據地在延安,我就跟柳芬說,咱們哪怕是爬也要爬到延安去。我們已經出了城,又被堵了回來,所有向著延安的路都嚴加勘察。他們是怕老百姓投過去,我沒有辦法……”
“我相信你,你不會背叛黨。”
“他們懷疑我了。我沒承認是共產黨。我告訴他們,我是土匪,殺過人。這是我跟柳芬商量好的說辭,早就背熟了。我不敢承認自己的身份,我怕給組織抹黑。”何平安澀然一笑,抬頭看著天上月。“估計他們就要來了。魏九峰這麽聰明,不會猜不到我躲在這兒!”餘子揚一驚,脫口而出:“我出麵力保你,以黨的名義保你!”何平安搖了搖頭:“我脫離組織九年,還沒有經過審查,你這樣做首先就不合乎紀律。”餘子揚一愣。“何況,我都公開承認自己是土匪,你保我,就是把組織和土匪扯上了關係。”餘子揚還沒開口,院牆外忽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何平安驀地站了起來:“快!你進去躲躲,不要讓他們看見,也不要保我。你要去完成你的任務。”餘子揚還想說話,何平安一把把他推進屋裏。院門“咣當”一聲被踢開,張局長等人提著槍,緊跟在劉世銘身後走了進來。“何平安,你果然在這兒!”劉世銘走到他跟前,目光嚴冷,“你殺人越獄,劫持軍官,還有什麽可說!”何平安對著劉世銘一笑,轉頭四顧這個居住九年的院落,閉目長歎。“這個家啊,終究是大夢一場!”張局長一揮手,幾個警察衝上來,押走了何平安。屋內,柳芬蜷縮著身子,不敢麵對。餘子揚隻有愣愣地看著何平安的背影。
炮聲隆隆,電報急促!
指揮室裏,參謀飛快地在作戰地圖上畫了一個圓圈。
“萬壽告急,日軍炮擊萬壽!”
另一個參謀放下電話,跑到地圖邊飛快的又畫了一個圈。
“公安炮擊,遭到日軍炮擊!”
“日軍炮擊華容!”
“池水、牛鼻灘、德山!”
隨著電話鈴聲接連響起,地圖上畫滿了紅圈。
柴誌新抓起作戰地圖,焦急又困惑地望向餘鵬程:“橫田勇這是要做什麽?還沒有到發動總攻的時候,怎麽會全麵開炮!”餘鵬程繞桌踱步:“除了炮擊之外,還有沒有別的動作?”參謀答道:“根據目前的報告,日軍還隻是開炮。”“這就對了!”餘鵬程驀地停住步子,目光炯炯地看著柴誌新。柴誌新也恍然大悟:“他們這是要試探,試探我們守軍的力量!”“對!最關鍵還是我軍的彈藥補給情況。”餘鵬程轉頭命令參謀,“別的地方先不要管,立刻電令德山一一八團,讓他們不惜彈藥,立刻還擊。絕對不能讓日軍發現德山補給不足!”
餘鵬程所料不錯,此時德山陣地前,果然是一片槍林彈雨!
山腳下,圍滿了密密麻麻的日軍士兵,在炮火的掩護下向德山發起猛烈進攻!
“什麽,讓我們不計損失,全力還擊?放他娘的屁!”德山的臨時團部裏,團長鄧峰一把把電文摔在地上鄧峰指著電報員破口大罵“你聽聽外頭的槍子兒!橫田勇分明是把所有的鬼子都趕上德山來了,不攻下來絕不罷休!我一個團的人馬扛得住麽?你回複餘鵬程,就說老子的炮彈是用來保命的,不是打著聽響的!”
電報員畏懼地咽了口唾沫:“可團座,餘師長畢竟是上級,這話……”
“上級個屁!”鄧峰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口水:“他餘鵬程腦子裏想什麽,我都清楚。他是想讓咱們在前麵擋槍,他五十七師好保存實力,別聽他那套。傳我的命令,都注意隱蔽,不要還擊!他奶奶的,想拿老子當棒槌!”
團長的命令一下,德山的陣地前,國軍士兵果然一個個抱著槍縮在戰壕後,任由日軍的炮聲越逼越近。炮火聲中,那一端陣地前的橫田勇放下望遠鏡,滿意地點點頭。“將軍閣下,從幾處陣地的炮擊情況來看,支那軍隊居然沒有一處積極還擊!”在他身邊,崇明親王麵帶困惑。“那親王殿下以為是什麽緣故呢?”崇明親王遲疑了下:“難道是……支那部隊的戰略又有了調整,要放棄德山?”“不!不是他們想放棄,而是守不了。”橫田勇舉起望遠鏡,向遠處的戰場望去:根據我的推測,他們不還擊,是因為沒有彈藥,沒有物資!德山,就是蔣的“天爐戰術”最大的軟肋!
“鄧峰要是我的兵,我現在就派人去把他斃了!”餘鵬程接過電報後拍案而起,勃然大怒。柴誌新歎了口氣:“師長,畢竟是友鄰部隊,我們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告訴他,日軍是在試探,千萬不能示敵以弱。他耗費多少炮彈,我們都給他補上!”柴誌新麵露難色:“炮彈我們是有,可帶著這麽多輜重,橫穿敵區,派誰去?”“怎麽,沒人敢去?”餘鵬程餘怒未消,“那我親自給他送去!順便給他鄧峰當警衛員!省得他總覺得我是要害他的命!”眾人唯有沉默,屋裏靜得可以聽見城外隱隱的炮聲。“師座,我聽說何平安沒出城。”柴誌新忽然開口道:“他自首了。”餘鵬程一怔。
“請回餘師長的話,何平安我不能交給你。”魏九峰坐在辦公桌前,不緊不慢地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了。雷大虎當即吼了起來:“你說什麽?”柴誌新一擺手,止住了雷大虎:“魏縣長,師座讓我來要何平安,也是一心為國。這個人是個人才,可堪大用,何況還救過您的命,我們……”魏九峰雙眼一睜:“正是因為他救過我的命,魏某才不能因私廢公!”雷大虎不禁大怒:“這是我們師座要人,是軍方要人,你憑什麽不給?”
“雷營長,你一進城就砸了我的辦公室,搶了我的印章,把全城的糧食全都督管了,連我縣政府貼的封條都被你們換成了五十七師的封條!”魏九峰一聲冷哼,“你們軍隊眼裏還有什麽政府!”
雷大虎一愣。
“你問我憑什麽不給,你自己看!”魏九峰伸手指著身後蔣介石的畫像:“軍隊是政府的軍隊,雖然戰爭期間,地方政府要全力配合,可這是在軍事上!何平安是殺人犯,是地方司法。你們軍隊有什麽權力幹涉?”
雷大虎和柴誌新不禁都怔住了。
“劉主任,送客!”
魏九峰站起身,揚聲高喝。
縣政府大門前,雷大虎狠狠地看了一眼魏九峰,翻身上馬。柴誌新卻向魏九峰伸出手:
“打擾魏縣長辦公了。”魏九峰雙手負在背後,冷冷道:“魏某還有事,不遠送。”柴誌新無奈歎息,也上了馬,兩人打馬而去。“縣長,您不也一直想救何平安麽?為什麽不答應他們?”跟在身後的劉主任不解問道。“我救何平安,可以為他開脫罪名,光明正大地放出去。要是把人給他們,縣政府就會徹底成了軍隊的傀儡。這一步,我是無論如何不能退。”魏九峰看著遠去的柴誌新,語氣低沉。“政治,可是比子彈更凶險!”
“你說什麽?”何家小屋裏,柳芬難以置信地望著坐在自己對麵的餘子揚。“我不會去救他。”餘子揚緩緩搖了搖頭,“他說得對,我要代表共產黨去見餘鵬程和魏九峰,現在不能扯上不必要的事。任務為重。”“我懂了。”柳芬低聲說道:“你是不相信我們!”“我沒有!”“九年了,何平安一直睡在外麵的這張床上,沒有我的話,他連門簾都不敢掀一下!小猴子叫了他九年爹……”“我說了,我沒有懷疑你們!”餘子揚情急地站了起來:“我知道,你們也是迫不得已!我現在不能去救他,也是迫不得已!”“好,你是迫不得已。你不去,我去!”柳芬深深盯了餘子揚一眼,轉身衝到院子裏,一把抱起小猴子。“跟娘走,咱們去求人救你爹!”餘子揚注視著兩人離去,愧然無語。
沈家大堂裏,柳芬緩緩走到屋正中,伸手一拉小猴子:“跪下,給沈小姐磕頭!”小猴子一下跪在沈湘菱麵前,一邊磕頭一邊大聲道:“求求您救救我爹,求求您救救我爹!”坐在對麵的沈湘菱立時愣住了。“沈小姐,你是貴人。之前的事我不說了,也說不明白。我不是他老婆,你也知道了。可這孩子管他喊了九年爹……”柳芬聲音哽咽了,竟也直挺挺地跪下,“我求你,別讓這孩子沒了爹!”沈湘菱隻是冷冷地看著,忽然開口道:“你也是共產黨麽?”小猴子忽然停住了,柳芬抬起頭,定定看著沈湘菱。“他跟我承認了,他就是共產黨。”柳芬一呆,豁然站了起來,目光中透著嫉妒:“他……全都告訴你了?”沈湘菱點點頭:“我大哥就是死在共產黨的手裏!你竟然還來求我,我恨不得親手殺了何平安!”柳芬呆住了。“周四!”沈湘菱站起身,手指門口喝道:“轟他們出去!”周四走上前,不容分說把柳芬往外推。“求求你,救救他!”柳芬忽然大聲喊了出來,“他救過你弟弟,也救過你,什麽仇都該解了,求求你救他!”喊聲越來越遠,沈湘菱隻是沉默著。少頃,周四走了回來:“二小姐,劉世銘到了。”沈湘菱木然地點點頭。“您為什麽還要請他過來?那天晚上二小姐……”周四還要說下去,轉眼一看,劉世銘已經站在門口。“你是不是也想知道,我為什麽請你來見我?”沈湘菱看著他,開門見山。劉世銘搖搖頭,又點點頭,“為何平安?”“對,就是為了何平安。”劉世銘麵色一下冷下來:“為了他,你不惜來求我?”沈湘菱仍舊冷冰冰的:“對,為了他,我求你。”劉世銘竟笑了,笑聲裏滿是苦澀。“我求了你五年,求你跟我說一句話,求給我回一封信,求你多看我一眼。你都無動於衷。那天晚上我明知你是騙我,利用我,可我還是……我還在求你,求你原諒,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你還是不屑一顧。可現在,就為了那個剛認識沒幾天,甚至還對你居心叵測的何平安,你跑來求我!”“算我求你。”沈湘菱的口氣卻全然不像求人,“你答應不答應?”劉世銘幹笑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兩個人靜靜地對視,劉世銘胸內一股酸楚油然而生,強自鎮定。沈湘菱眉毛一挑:“你敢不敢?”淡淡的四個字,劉世銘如遭雷擊!“我敢!”劉世銘竭力想讓自己鎮靜下來,聲音卻打著顫,“我會救他,安排他離開棠德,還有你。我送你們一起走,去重慶,去雲南……去找一個世外桃源,我祝你們百年好合!我……”沈湘菱冷冷打斷了他:“誰讓你救他,我要殺他!”劉世銘猛地呆住了。“你說什麽?”“他害死了我爹,我要殺他!親手殺他!”沈湘菱語氣淡然,卻透著森森寒意。
“她……沈湘菱要殺我?”
監獄的鐵欄後,何平安滿麵震驚。
牢門外,柳芬凝望著他,緩緩點頭:“你把什麽都告訴她了,她當然要殺你!”
何平安竟然一笑。
柳芬壓低了聲音:“你為什麽要告訴她你的身份?”
“我也不知道。”何平安退後兩步,盤腿坐在地上,依然微笑著,“我隻是……不想騙她。”這笑容刺痛了柳芬的心。“這九年,你騙了所有人,卻單獨不想騙她?”柳芬不是在責問,而是喃喃自語。何平安故意轉移話題:“餘大哥呢?”“不知道,我回到家,他已經不見了。”
“這就對了,”何平安一點頭,“他要公開身份,就必須跟我撇清關係。”柳芬雙眼凝視著他:“我還是不懂。”“這有什麽不懂?”何平安不以為然:“我承認了自己是土匪,他代表的是組織。”“我是不懂,你為什麽信任沈湘菱?”柳芬一字一句道,“現在她要殺你,你竟然也不怪她!”何平安一怔,唯有苦笑:“你別擔心,我也不是一定會死。不是她說殺就能殺的。”“是不是死在她手裏,你也願意?”柳芬聲音很低,卻是在咆哮。何平安看著柳芬,一時無語。
“我明白,我都明白!餘子揚回來了,你終於可以甩開我們母子了。這九年,你無時無刻不在怪我,怪我拉著你,纏著你,不讓你去做英雄,不讓你去打仗!你守著我們母子九年,整天笑嘻嘻的,可我知道,你心裏早就把我恨透了!你……”
“我沒有!”何平安大聲打斷柳芬的話,柳芬一怔,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我感謝你,給了我這些年的太平日子。這是一場美夢,可是夢就得醒。該是睡醒的時候了!”
“我不管!你懂得那麽多事,你槍法又好,又會打仗,你救了所有人的命,你不該這麽死。”柳芬激動地臉色慘白,兩隻手死死抓住了鐵欄,“我現在就去告訴所有人,你是共產黨,你不是土匪!他們一定會留著你幫他們打日本人!”
“不準去!”
何平安猛地站起身撲向柳芬,隔著牢籠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十指如鉤!
柳芬看著何平安憤怒的臉,愣住了。她從沒見何平安的臉上露出這麽憤怒的表情。
何平安咬著牙,一字一頓道:“你要敢去,我就會恨死你,到死也恨你!”
柳芬眼淚流下來:“你不是一定要死啊!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讓我救你,不讓餘子揚救你?”何平安呆立良久,終於緩緩說出一句話:“小猴子總不能有兩個爹……你也,總不能有兩個丈夫。”柳芬如遭雷擊,愣在當場。“何頭兒,探視時間到了!”陳花皮的聲音傳了過來。“回去吧,好好照顧孩子。”何平安緩緩退回去,轉過身,不再看她。看著牢中孤寂的背影,柳芬眼淚簌簌而落,頓覺無比孤獨。
一包包的糧食從糧倉裏搬出來,裝在門前的軍用卡車上。車前,雷大虎甩著膀子,大聲吆喝來回搬運糧食的士兵:“快點兒,快點兒!還不夠數!”“雷大虎!你憑什麽開倉調糧!”魏九峰帶著一眾警察飛奔而至,一見卡車後廂上堆得滿滿的糧食,臉都氣白了。“憑什麽?我也想問問憑什麽!”雷大虎轉過身叉著腰,滿臉黑氣,“憑什麽他鄧峰的部隊打仗,卻要我們師供糧食!我跟誰講道理!——看什麽看,快,快搬!”雷大虎轉頭嗬斥一旁的士兵。“不能搬!”魏九峰揮手阻攔,“棠德的糧食要供給重慶,要養著你們師,還要再往前線調,捉襟見肘,要是棠德斷了糧,誰的責任!”“屁話,你是棠德的縣長,斷了糧當然是你的責任!”“說得好!既然是我的責任,我就得負責任!”魏九峰一聲令下,一眾警察衝上去,把糧門牢牢堵住!雷大虎驚怒喝道:“你幹什麽!”“我在負責!”魏九峰冷冷道,“就算是你們軍隊要用糧,也是你們師長……”雷大虎瞪視著魏九峰,少頃臉皮一軟:“你!嘿嘿,魏老哥,這是上麵的事,你要鬧可以找我們師長去鬧,咱們可是一起患過難的,別為難兄弟我啊,你趕緊閃開。”說完,他上前去推魏九峰。“沒有命令,你就是縱兵搶糧!”魏九峰臉色驀地一沉,狠狠甩開他的手,“素聞餘師長軍紀嚴明,縱兵搶糧的,絕無活路!雷大虎,你找死麽?”“好,好!魏九峰,你要撕破臉,我也不跟你多說!”雷大虎一愣,沉下臉對著部下一揮手,“把外麵的糧食都運走,收隊!”士兵跳上車,卡車載著滿廂的糧食和黑著臉的雷大虎,一路響笛,呼嘯而去。
敲門聲響起。
“進來!”
劉主任舉著一份文件,走到辦公桌前,雙手遞給魏九峰。
“縣長,師部剛剛的電文。”
魏九峰眉頭一皺:“離著這麽近,發什麽電文?”
“是公函,說棠德物產豐饒,倉庫殷實,如果咱們無法籌措出物資,就要向上檢舉,說是棠德有貪官。”魏九峰拍了下桌子,驀地站了起來。“欺人太甚!”魏九峰背起手,反複踱著步子。“棠德要守到什麽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們上萬人要吃要喝,外麵的糧食運不進來,隻能靠庫存,他們現在還要往外運糧!餘鵬程這是要逼死我!”劉主任又補了一句:“他們不隻是要糧食,還要子彈,三千發子彈。”魏九峰驀地停步,轉過身:“什麽!”“我打電話給張局長了,現在警察局一共隻有八百發,咱們哪兒去給他們變去。”魏九峰反而鎮靜了,扶著桌子緩緩坐下。“我明白了!他們是不想讓我當這個縣長了,要我自己辭職,由他們徹底把控棠德!”劉主任上前一步:“魏縣長,棠德一草一木都是您建設起來,您一走,他們會把棠德變成一片焦土。您不能退!”魏九峰長歎一聲:“現在是戰時,一切為軍事讓路。我不退,又有什麽辦法?”“我有辦法!”話才落地,劉世銘已大步走了進來。“魏縣長,糧食也罷,子彈也罷,我都可以想辦法為你提供!”魏九峰一愣,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劉世銘。
“劉主任,你三青團的職責是凝聚青年義士,抗戰救亡,我魏九峰的職責是做好棠德城的大管家,操心這滿城百姓的吃喝拉撒。我們各司其職,道不同不相為謀!”“剛才魏縣長也說,戰時一切都要為軍事讓路。”劉世銘神色詭異,“我這麽做,幫助了魏縣長個人,也就是支持了前方抗戰!”“多謝好意。”魏九峰把身子往後一仰,神色冷淡,“魏某人向來不欠別人人情。”劉世銘淡淡一笑,拉開桌對麵的椅子徑直坐下,轉臉望著劉主任。劉主任垂下眼,向魏九峰點一點頭,轉身退出辦公室,關上了門。“我不是來賣人情。我也有一事相求魏縣長。我們是兩處方便,不拖不欠。”魏九峰凝目注視著他,坐直了身子。“什麽事?”“殺了何平安!”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起!沈家大院裏,院子裏擺放靈堂,正中是沈懷德的牌位,沈湘菱和沈學文都是一身重孝,跪在一邊。魏九峰和劉世銘並肩走到牌位前,深深彎下腰,一連三鞠躬。沈湘菱和沈學文低頭還禮。“沈小姐,還請節哀。”魏九峰走到沈湘菱麵前,長歎了一口氣。沈湘菱站了起來,點一點頭:“請魏縣長幫我報仇。”“令尊他……”沈湘菱臉色冷了下來:“是死在何平安的手上!”“不是他救了你們麽?當時在沅江邊,很多人都聽見沈小姐喊著何平安的名字,不顧自身安危追了過去。而且……”魏九峰下意識地瞥了眼身邊的劉世銘,“沈小姐和他,還是……一起回來的。”
“我那是要殺他!”沈湘菱語氣冰冷:“不錯,何平安是救了我和弟弟,可是他殺了我爹。當時日本人追殺我們,我爹犯了病,走不快。何平安硬是要把我爹扔下,我不肯,何平安就強行把我爹扔在林子裏。我親眼看見,我爹被日本人殺了!”
魏九峰凝視著沈湘菱的臉,轉眼看著沈學文:“是這樣的麽?”
沈學文點了點頭。
“隻要魏縣長可以替我報仇,”沈湘菱上前一步,“我願意為縣政府提供糧食和彈藥!”
“你想怎麽報仇?”
“判何平安的死刑,由我親手開槍!”
魏九峰愣住了。
沈湘菱一身孝衣站在梅花前,慢慢撫弄花紙,想著心事。劉世銘站在她身後,望向她的目光滿溢著溫情與癡迷:“魏縣長答應考慮,就是有希望。”她沒回頭,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劉世銘又說:“雖然何平安救過魏九峰的命,可我以三青團的名義施壓再加上餘鵬程給他的壓力,他不可能不答應。”沈湘菱仍隻是“嗯”了一聲。“湘菱,我欠你太多,這次我拚著什麽都不要,一定償還你!”劉世銘的聲音開始顫抖起來,“希望我們……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沈湘菱仍舊弄著梅花,沒有轉身。不知過了多久,劉世銘才聽見她又淡淡地“嗯”了一聲,臉上的神情頓時明亮了。“湘菱,我再也不會負你,一定讓你開開心心的,我對天發誓!”沈湘菱沉默著,還是沒有轉身。劉世銘忍不住伸出手,按上她的肩頭,把人緩緩轉了過來。沈湘菱的臉上,明顯有淚痕。劉世銘一驚:“你怎麽哭了?”沈湘菱推開他的手,低聲道:“我是高興。能為我爹報仇。”她的語氣卻不見絲毫開心。“你放心,我一定讓你親手殺了何平安,到時候,我們……”他伸手要拉沈湘菱的手,沈湘菱卻後退了一步。劉世銘的手停住兩人中間,僵住了。“湘菱……”“現在我沒有心思想這些。”沈湘菱低著頭,目光躲閃著劉世銘的眼睛,“等報仇之後再說吧。”“是是,你瞧我!”劉世銘連忙收回了手,滿懷歉意道,“湘菱,你別怪我,這都是因為,因為,因為我心裏愛你。”沈湘菱沉默了一霎,低聲說:“我累了,我想休息。”劉世銘頻頻點頭:“那好,你先休息,我明天再來!”他說完轉過身,還沒走出兩步,又轉回頭留戀地回望沈湘菱,“明天,明天我一定能帶來好消息!”沈湘菱隻是對他微笑著,輕輕點頭。劉世銘的背影遠去了。沈湘菱依然獨自站在花前,佇立良久。
“你知道麽,”沈湘菱低聲問著梅花,“為了救你,我竟然做到這一步。你,這時候想沒想我?”梅花卻是默然無語。
牢門內外,魏九峰和何平安相對而坐。
兩人麵前都放著一張小桌,桌子上擺著一樣的菜,還各有一壺酒。
魏九峰端起一杯酒:“我敬你一杯,感謝你救我一命。”
何平安一笑,與魏九峰對飲。
魏九峰又端起一杯:“我再敬一杯,感謝你救了棠德百姓。”
兩人又是一飲而盡。
魏九峰再次端起酒,卻被何平安止住了。
“第三杯我敬魏縣長,謝謝你這桌酒菜!”
“好!”
魏九峰一昂頭,第三杯酒下肚。
何平安把空酒杯放下,凝視魏九峰:“三杯酒喝了,魏縣長有什麽要說的,直接說吧。”
魏九峰略一沉吟。
“你在棠德九年了吧?”
何平安不置可否:“沒記錯的話,魏縣長在棠德也是九年。”
魏九峰笑了:“對。我從省裏麵降到棠德,一當就是九年縣長,不罷免,也不升官。你知道是為什麽?”沒等何平安說話,魏九峰自顧自地喝了一杯。“其實我是明降實升。別的縣長都是對省裏負責,而我是要直接向重慶匯報。官小了,權卻是大了。你懂不懂為什麽?”
何平安點點頭:“這幾年我在棠德,也多少明白一些。各大糧商上麵都牽著大人物,有的姓宋,有的姓孔。糧食從棠德運出去,未必是到了政府的手裏,說不準就是進了孔家宋家的門。”
魏九峰一拍桌子:“說得準,再來一杯!”兩人又幹了一杯。“所以,就把我調過來,讓我看著。”魏九峰麵帶酒紅,一雙眼睛卻炯炯發亮,“棠德是西南門戶,米糧重鎮,我魏九峰就是重慶的看門犬!”何平安默歎了一聲:“魏縣長心裏有苦啊。”“不錯!很苦,還不能說,啞巴吃黃連。你不管,是對不起中央的信任,管過了,中央又回來責備你。這九年,魏某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啊。”何平安一笑:“棠德縣長,大概是最不好做的。”“可棠德確實是個好地方啊。”魏九峰拈起筷子,吃了一口菜,“我從小愛聽故事。關羽封了漢壽亭侯,是在這兒。後來在華容放走的曹操也是在這兒。聽三國,最能讓我記住的不是關羽,而是……”何平安脫口而出:“曹孟德!”“對!”魏九峰隔著牢門親手給何平安夾菜:“曹操跟袁術打仗,也是缺糧食。曹操就讓倉官小鬥發糧,倉官聽了曹操的話,惹得士兵惱怒。曹操就跟倉官說,為了平息憤怒,我得找你借一樣東西。倉官就問,丞相要借什麽啊?曹操一瞪眼,我要借你的人頭!”魏九峰顯然已經有了醉意,說到這兒,用手拍了一下桌子。何平安的眼睛卻在發光:“魏縣長今天跟我說了這麽多心裏話,也是來借我這顆人頭的吧?”
魏九峰苦笑了下,舉起杯一飲而盡。“每次讀到這我都害怕,不寒而栗。我想著,要是有一天我當權了,絕不能做這種事。可想不到,這個亂世要逼著你做曹操。”“你做不成的,”何平安輕輕搖了搖頭,“你要做得了曹孟德,就不會來跟我吃這頓飯,喝這頓酒。你,還是心軟!”魏九峰斜眼看著和平安,竟然笑了:“那天你在酒樓救我,我就覺得你是我的知己!”“能給魏縣長做知己,何平安榮幸得很。”魏九峰苦笑搖頭:“可現在軍隊逼著我要糧,沈湘菱有糧食,可她說一定要親手殺你,才能給我糧食。可我明知道你不是土匪,我明知道你沒犯殺頭的罪!”何平安沉默了下,再開口時已經十分平靜:“魏縣長,你醉了。”
“是啊,醉了,醉了!我魏九峰一輩子俯仰無愧,可現在終歸要做一件虧心事。”魏九峰手撐桌子,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一手端著酒杯,看向何平安的眼中含著醉意,更含著愧意:“我要殺我的救命恩人。”
何平安爽然笑了,隔著牢門結果魏九峰手裏的酒:“魏縣長,這一顆腦袋,我借給你好了!”
沈家大院前,靈堂依舊。隻是牌位的對麵豎起了一個人形靶子,心髒處畫了一個紅圈,上麵赫然寫著三個大字:“何平安!”
一支槍舉了起來,槍口瞄準那個紅圈!
沈湘菱緩緩閉上眼。
那個人好像又站在了自己的身後,兩人的心跳又合成了一個聲音。
一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