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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昨日重現

  下遊江邊,靜水流深。寧靜的江麵忽然翻出一個旋渦,水花驀地翻滾起來。“嘩”的一聲,藤原景虎從水中鑽了出來,嘴裏咬著傘兵刀,身上的襯衫已經滿是血汙。他順手一撕,赤膊上身,一步步地走上河岸,眼神銳利。岸邊,隱約有血跡,還有鞋印。沈湘菱的喊聲隱隱傳來:“何平安,何平安!”“何平安,原來你叫何平安。”藤原景虎喃喃自語,生硬地重複著沈湘菱的話;雖然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但他知道就是自己敵人的名字。“何平安,你跑不了的,你受了傷,如果再跑,就會流血而死!幹脆出來吧!痛痛快快地戰一場!”藤原景虎臉上掛著殘忍的笑,一步步走進樹林,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藤原景虎自顧自地用日語喊話。不遠處,一棵樹的背後,何平安靠在樹幹上,臉色慘白,手捂腹部。鮮血不斷從指縫裏滲出來。藤原景虎還是叫喊:“要麽像個懦夫一樣流血而死,要麽就做個武士,出來跟我決鬥!”何平安顫抖著,從懷裏拿出那個濕漉漉的打火機。“火,一定要有火,一定要有!”他顫抖著,反複打火,一連十幾次,鮮紅火苗終於竄起。跳躍在火焰裏,那些夢寐難忘的畫麵再次浮現在眼前!炮火!紅旗!

  衝鋒號!

  戰友一張張怒吼的臉!

  棠德城下,一個又一個的身軀倒下。

  自己跪在地上,聲嘶力竭地怒吼!

  麵前的火光閃動,映著何平安炯炯的目光。

  一排排火把插在江邊,對麵也是火光晃動,黑暗之中火光熊熊。兩岸都是五十七師的軍隊。士兵們組織民眾上船過河。“快,快,都跟上,大人抱著孩子,老人先走!”柳芬抱著小猴子呆呆地站在岸邊。士兵走上前,伸手要接過小猴子:“大嫂,帶著孩子上船吧。”柳芬木然地搖了搖頭。“天亮之前,大家都要過河。棠德已經回不去了,快過河吧。”士兵伸手去拉柳芬。柳芬猛然掙脫士兵:“我不走,我等我男人,他一定會回來的,他答應我會回來!”兩個士兵拉著柳芬,強行要讓她和小猴子上船。“我不走,我跟娘不走!爹會回來的!”小猴子也掙紮喊叫起來,柳芬奮力推著兩名士兵:“我男人叫何平安,他去救人還沒回來,你們憑什麽讓我走!他馬上就回來,馬上就回來!”“讓他們留下吧。”劉世銘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們身後,士兵回頭一看,愣了。“我在這裏陪他們等。”劉世銘掏出證件,遞給兩名士兵:“你們的長官要怪,怪不到你們頭上。”士兵看著三青團的證件,敬了個禮,互相看了一眼,把證件還給劉世銘,轉身走開。劉世銘走上前,摸了摸小猴子的頭:“你要等的人是何平安吧。”柳芬望著劉世銘:“我認得你,那天就是你要救他,你是好人。”劉世銘沉默了,少頃才淡淡道:“等吧,他會回來的,我跟你們一起等。”說完轉過臉,跟柳芬一起望著河對岸。人聲喧嘩,火光搖晃,更遠處的密林則是一片漆黑。

  藤原景虎從黑暗的密林深處慢慢走出來,手裏的傘兵刀散發著寒光。

  “出來!”

  竟是蹩腳的中文。

  他拿起一塊石頭,對準前麵的一片草叢,猛然一扔。

  草叢晃動,一個黑影跳起來,回手一槍!

  子彈打偏,打在另一棵樹上。

  黑影晃動,狂奔向另一個方向。藤原景虎喃喃道:“最後一發子彈!”他慢慢往前走,來到何平安剛才藏身的地方,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搓開,泥土上透著血色。藤原景虎嗅了嗅泥土中的血腥味,露出殘忍的笑:“我不會讓你有時間包紮傷口,你逃不掉的!”

  鮮血不斷地滴在泥土上。何平安半蹲著身子,手裏拎著一隻死兔子。兔子血不斷地滴在地上。身後,稀稀疏疏的聲音響起,藤原景虎又近了。何平安痛苦地捂著腹部,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悄無聲息地潛入密林更深處。每走一步,傷口的痛就加重一分。他臉上的肌肉都在跳,兩隻眸子卻閃著異樣的光彩。片刻之後,藤原景虎走了過來,蹲著身子辨認了一下血跡:“以這樣的出血量,沒人會撐過二十分鍾!”藤原景虎跳起身,沿著血跡追入密林。就在藤原景虎的身影隱入林中不久,有一個趕到這片血跡前,伸出一隻手,顫抖著撫摸著腳下浸透了血水的泥土。沈湘菱抬起眼,焦灼的目光順著地上的血跡,落在那片幽暗的密林裏;她緊張地握著手裏槍,鼓足勇氣,猛一咬牙,鑽入了林中。

  密林後,月正明。幾聲烏鴉夜啼。此處的樹木稀疏,一切都看得真切許多。何平安扶著一棵大樹,緩緩地躺倒,平臥在一片月光裏。身下,鮮血不斷積蓄,慢慢匯成了一汪血水。不遠處,稀稀疏疏的聲響緩緩欺近。藤原景虎蹲在幾十米外的一棵樹下,借著月光看了一眼手表。“再等十分鍾!出血過多,十分鍾後他就是死人了!”樹下,何平安背對著藤原景虎臥著,身子一動不動,一雙眼睛卻是睜著,炯炯有神,殺意隱藏在黑暗中。“要殺他,隻有這一次機會!”

  沈湘菱的衣服全是刮破的痕跡,雙手舉著槍,臉上帶著劃痕。月光忽然一亮,前麵不遠處一片空地。而藤原景虎站在一棵大樹下,前麵是何平安,倒在血泊裏。沈湘菱驚住了,她張著口,卻又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整個人躲在陰暗的樹叢裏。

  前麵,藤原景虎舉起了手中的匕首。沈湘菱瞪大眼睛,慢慢舉起手中的槍。槍口晃動不已。藤原景虎舉起了刀!沈湘菱不由往前踏了一步,踩斷了一根樹枝。藤原景虎全身猛然一頓。一聲槍響!子彈打在樹幹上!“是誰!”藤原景虎大驚,猛然回頭,瞪著沈湘菱的方向。倒在地上的何平安突然躍起,雙眼放光。月光下,他手中的匕首閃著冰冷的鋒芒,直刺藤原景虎!藤原景虎猛然一偏身子,匕首刺入了他的胸口。鮮血飛迸,濺在何平安的臉上!月光之下,何平安神色猙獰,渾如羅刹!“開槍!”何平安對著沈湘菱大呼。沈湘菱舉著槍,整個人怔住了。“怎麽可能,流了這麽多血,你應該已經死了!”藤原景虎錯愕地看著何平安。何平安狠狠地瞪著藤原景虎,手裏匕首竭力往他胸口深處紮。藤原景虎伸出手臂奮力一格,匕首拔出,鮮血迸飛,自己也滾落在一旁的草叢裏。“來啊!來啊!”何平安手持匕首,緩緩欺近,瘋了一樣對著藤原景虎大叫。藤原景虎慌忙伸手在地上亂抓,入手一團軟綿綿的事物,低頭一看,竟是一隻死兔——

  “我被騙了!”何平安的匕首閃電般劃下!藤原景虎強忍疼痛,就地一滾,扭身翻進了大樹下的一片緩坡,順勢一直滾落下去。何平安眼看著藤原景虎的身形消失在黑夜中,扭過頭望著沈湘菱,努力擠出一個笑。月光之下,何平安滿麵鮮血,笑得越發猙獰。他緩緩走進沈湘菱,張口想說什麽,卻猛然栽倒。沈湘菱驚叫一聲,跑上前去,抱起何平安,試探他的脈搏:“還活著,你還活著!”她猛地撕開何平安染血的衣襟,慘淡月光下,赫然見腹部的那道傷口已然焦黑。

  “火燒!”沈湘菱驚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仿佛看到,何平安躲在樹叢裏,嘴裏咬著一段樹枝,一手握著打火機,一手拉開衣襟,露出血紅的傷口,緩緩地把那團跳躍的火苗靠在傷口上。

  何平安緊緊咬著樹枝,整個人都在顫抖,臉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抖動。

  他的目光,卻越發鮮亮起來!

  沈湘菱顫抖地撫摸著何平安的臉,稍停,站起身,艱難地背起昏迷的何平安。

  “我不讓你死!我不讓你死!”

  她目光堅定,咬著牙,一步步地往上遊走去。

  江邊的夜越來越黑,風也越來越冷,人已經漸漸稀疏了。柳芬坐在青石邊,小猴子伏在柳芬的膝頭沉沉睡去。“他……何平安是個什麽樣的人啊?”劉世銘在柳芬的旁邊,站得筆直,深深吸了一口煙。柳芬望著漆黑的對岸,臉上透出了笑容:“他啊,是個蠢人,傻人,笨人!”“這麽說,他是個好人。”劉世銘一笑,“這個世道,凡是又蠢又傻又笨的,都是好人。”“誰說的?劉先生你就是好人,也是聰明人。”劉世銘不知道怎麽回答,隻好抽煙。“你們感情很好吧?”柳芬一愣,一時無話。“我看得出,你很愛他。”黑暗中,柳芬的臉一下紅了,趕忙低頭梳理小猴子的頭發,歎了一口氣:“我們這個年紀,說什麽愛不愛啊?”

  “剛認識他的時候,就是覺得,有他在身邊心裏就踏實,不管遇見多大難處,隻要他在,總能過來。後來習慣了,就覺得離不開他了,看不見的時候就掛念,想著他冷了吧,餓了吧。想著想著,心裏麵就覺得舒服,可有時候也覺得酸溜溜的……說不清的滋味。”

  劉世銘聽著柳芬的話,沉默著。“瞧我,都說了些什麽啊!”柳芬臉更紅了。“你說得對。”劉世銘低聲道,“愛一個人,就是想著她,念著她,想著念著就覺得心裏舒服,卻又酸酸的。”兩人不約而同地望著對岸,好似要看破這漆黑的夜色,看到自己愛著的人。

  在他們的目光所不能觸及的黑暗密林中,沈湘菱正背著何平安,艱難地往前走。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不能出家門,大哥就舉著我,繞著院牆看外麵的花,草,人,還有飛在柳條間的鳥兒。可那時候家裏的院牆好高好高,我想看又看不清楚,就抓著大哥又哭又鬧,大哥就哄我,答應等我身子好了,長大了,就帶我出去。”

  沈湘菱咬著牙,奮力地往前挪,何平安身子一晃,“哼”了一聲。

  沈湘菱麵露喜色:“你能聽見,那你就聽!後來大哥當了兵,帶著槍回家,我看著新鮮,就偷過來玩,槍走了火,打傷了家裏養的馬,結果被爹按在凳子上打。大哥就護著我,替我挨板子,一邊挨打還一邊對我笑,他答應我,要教會我開槍,讓我以後不受欺負。可沒等他教我,他就死了,死在戰場上,是中國人打中國人。”何平安張了張嘴,緊皺著眉,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沈湘菱喘著氣,還是不斷說話:“之後整整一年,我沒說一句話,別人都以為我啞巴了,其實我就是覺得,隻要我不說話,大哥就會回來,帶我出去玩,教我開槍。你看,我傻不傻?”何平安趴在沈湘菱的背上,緊閉雙眼,一言不發。沈湘菱扶著樹,重重地喘息,可還是在說:“後來,我遇見劉世銘,我隻跟他說話,跟他一起看外麵的世界。故意叫他陪我抽煙,逃學,到處亂逛……我當時覺得,這個人哪都好,就是不會教我開槍。”沈湘菱咬著嘴唇,奮力把何平安往上拉了拉。“我哥說的對,不會開槍的男人靠不住!那個劉世銘說他會一直陪著我,可原來他是個懦夫,別說為我扛住整個世界,就連出現幾個反對的聲音,他就臨陣脫逃,扔下我一個人跑了!從那天起,我就再沒相信過任何人,再也沒想要依靠過任何人……我要自己學會開槍,我要學會保護自己,保護沈家,保護我的親人!終於有一天,我會開槍了……是你教我的。”

  沈湘菱腳下不穩,身子一歪,同何平安一起摔倒在地上。她奮力爬起來,雙手拉著何平安,一步步地往前拖。“我學會開槍了,我學會開槍了!可我哥死了,爹也死了……沈家全散了,一切都完了。你教會我開槍,還有什麽用!我還能去救誰,能去守著誰!”她的淚水止不住流下來,腳下一絆,又一次跌倒,卻再也沒力氣站起來。“何平安,我求求你!你不能死,我求求你。我從來不求人,這次算我求你,求求你別死,別死……”沈湘菱拚命搖著何平安的身子,何平安的眼睛仍然緊閉著。沈湘菱終於支持不住,伏在何平安身上,無聲地抽泣起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沈湘菱驚喜地抬起頭,何平安咳嗽著,緩緩睜開了眼。“那我就……不死了。”何平安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沈湘菱微弱一笑。

  劉世銘仍舊站在江邊,雙眼通紅,顯然是一夜沒睡。跟前的沙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煙頭。他深深吸了一口煙,聲音嘶啞地開了口:“棠德三青團主任劉世銘,戰備期間,擅離職守,無視規紀,記大過處分一次,通報各省,以……”“劉主任!”身後的書記員喊了一聲,停筆不記了。劉世銘一言不發,兩眼看著江對麵。“劉主任,何苦呢,這會影響你的政治前途。隻要劉主任現在跟我們回去,就沒有人會知道今天發生的事情。”“我不會回去的。”

  劉世銘咳嗽了一陣,又點了一支煙:“通報各省,以儆效尤。你擬好以後,立即上報。”

  “有人!”蹲坐在地上的柳芬忽然站起來,指著河麵高喊。

  劉世銘猛然回頭。

  柳芬大聲叫著,聲音裏充滿了驚喜:“是他,就是他!那是我男人,是我男人!”

  江麵上,一根枯樹順著河水漂浮而來。樹幹上隱約趴著兩個人!

  “快!救人,救人!”劉世銘丟掉煙,邁步走進江水中,三青團幾名團員還有駐紮的士兵也衝入水中,跟他一起拉住了枯木。

  “爹,爹!”柳芬抱著小猴子衝進江中,趟著水往前走了幾步。枯木漸漸被拉上來。柳芬猛然一頓,停步不前,臉上的神態都僵住了。劉世銘抓住那根浮木,也是一動不動。枯樹幹上趴著兩個人,赫然是何平安與沈湘菱。兩人全都暈了過去,卻緊緊地抱在一起——沈湘菱的頭靠在何平安的懷裏,何平安緊緊抱著沈湘菱的肩。“劉主任,兩個人都昏過去了,抱得太緊,分不開!”書記員焦急地看向劉世銘。劉世銘一言不發,臉色卻越來越白,仿佛冰冷的河水真的沿著腳底,湧入了他的心髒。

  醫院病房,周圍的一切都是白的。藤原景虎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看著天花板。醫生在為他處理傷口。“要用酒精消毒,請忍耐一下!”醫生用鑷子夾起棉花,蘸了酒精,塗抹藤原景虎胸口的刀傷。藤原景虎仍舊抬頭看著天花板,毫無表情,好像根本感覺不到痛楚。他再次看見,倒在地上的何平安突然躍起,手中的匕首閃著冰冷的鋒芒,徑直刺向自己!藤原景虎忽然大吼一聲:“你應該已經死了!”吼聲未至,腳步聲響,橫田勇推開門,大步走到了藤原景虎麵前,肅然俯視著他:“藤原君,你最好給我一個理由,你為什麽會失敗?”藤原景虎一把抓過了醫生手中的鑷子坐了起來。“握匕首有三種基本方式。正握,反握。”藤原景虎用鑷子演示著,正握就是刀尖衝上,反握就是刀尖衝下。“正握以揮、刺為主。反握以紮、撩為主。這兩種最為普遍,可何平安用的,是第三種方式!”藤原景虎把鑷子底頂在手心,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鑷子,就好像打針一樣。“這種方式,攻擊範圍窄小,方式單一,隻能直刺,卻能讓攻擊距離加長。隻有真正反複在生死間搏命的人才懂得這種方法!”藤原景虎轉眼望著橫田勇:“那個何平安,就是這種人!”

  橫田勇冷冷道:“不管他是什麽樣的人,這都不是你失敗的借口!”藤原景虎羞愧地低下頭,答了一聲“是”。“我聽了他們的報告。這個何平安精通叢林作戰,這樣的人活著對我們非常不利,你應該殺了他,必須殺了他!”

  “我本來已經重傷了他,可我想不明白,他是怎麽能在那種環境下止血!”藤原景虎頹然坐倒在床上。“哐當”一聲!橫田勇一腳重重地踢上病床:“站起來!大日本帝國的軍人,隻要不死,就必須站起來繼續決鬥,用敵人或者自己的血去洗刷恥辱!”藤原景虎猛然站起來,傷口裂開,血不斷地流出。“請為我縫合傷口,不必用麻醉藥!”藤原景虎咬牙對軍醫說道。“但願你沒死啊,何平安。”說到最後三個字,竟是生澀的中文。

  東方泛白。何平安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睜開雙眼,望著天花板。“你醒了!”柳芬摸了摸眼角的淚,神色激動。何平安長長吐出口氣:“好長的一場夢啊。”“都過去了,”柳芬連聲道,“你能回來就好,能醒過來就好!”何平安沒有看柳芬,仍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九年了,我們在棠德生活了九年,這一場夢也就做了九年,恐怕是要睡醒了!”柳芬愣住了,她知道,何平安說的夢不是河對岸的生死一戰,而是九年來與自己的朝夕相處。

  “九年,每一天我都努力叫自己去忘,好多事我也真的忘了,可直到……”何平安說著掀開衣服,露出焦黑的傷口。柳芬驚得吸了一口氣。何平安閉上眼,密林中火燒傷口的一幕再次浮現,火燒得越疼,何平安的眼睛就越亮。

  “這一燒,我又都想起來了。”柳芬看著何平安,眼神裏充滿恐懼,張著嘴,嘴唇顫抖,又說不出話。何平安轉過頭凝望著她,低聲說道:“有些事,是永遠忘不了,也瞞不過的。”門忽然打開了,劉世銘走了進來,嘴裏還咬著半根煙。護士追進來:“這裏不準吸煙!”劉世銘根本不理,一直走到何平安的床前。柳芬一下子站起來:“老何,這位劉先生可是好人,他一直陪著守在江邊,最後就是他叫人把你拉上來的!咱們可真得好好謝謝……”

  柳芬忽然住了口。劉世銘拿出一副手銬:“何平安,我以三青團的名義,請你配合調查。你的身份必須清楚說明,你自己帶上吧。”“劉先生,這,這一定是弄錯了!”柳芬急忙說,“是他救了人,他立功了,他是英雄……”劉世銘沒有看柳芬,隻是望著何平安。何平安淡淡笑了一笑,掙紮地站起來,自己戴上手銬。劉世銘轉過頭,望著柳芬:“也請你跟我們回去,一起協助調查。”何平安對柳芬一笑:“該來的總會來,該怎麽說就怎麽說,你放心吧。”柳芬一愣,並沒有多說,隻是對著何平安堅定地點了點頭。

  朝陽初升,棠德城的大街上卻比夜晚時更靜。商鋪全都關門,長街上不見一個行人,寒風穿過街道,發出隻能在曠野中才能聽見的呼嘯。一隊軍人走在街頭。餘鵬程走在前麵,雷大虎緊緊跟在旁邊,貼身保護。“開城門的是他,殺土匪救魏九峰的也是他,救沈家孩子的還是他。”餘鵬程停住腳步,望著空蕩蕩的街道歎了口氣,“渡河救人,巧計詐死……這個何平安,不簡單啊。”“我也是這麽想!”雷大虎連忙道:“不瞞師座,我對這個何平安,還著實有幾分佩服。”餘鵬程轉過頭,看了雷大虎一眼:“是啊,他們共產黨裏,不乏這種叫人佩服的人呐。”雷大虎頓了一下:“您說,他真是共產黨?這,這總要有證據啊!”“劉世銘年紀輕輕,就是棠德的三青團主任,你知道他靠什麽?”雷大虎搖了搖頭。“抓共黨!”雷大虎一愣。餘鵬程繼續說道:“不止是在棠德,五年之內,凡是他劉世銘到過的地方,都能挖出共產黨留在黨國內部的人!不管那些人埋得多久多深,那個劉世銘都能把他們一一揪出來,送回延安。”雷大虎大惑不解:“可現在咱不是國共合作了麽?”餘鵬程苦笑了一下:“就是因為國共合作,所以劉世銘才沒有殺那些共產黨,隻是把他們遣送回去。”

  雷大虎瞪著眼,“嗨”了一聲:“不管留在咱這邊,還是給他送回去延安,反正都是打鬼子!姓劉的這不是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嗎?我看他們這些拿筆杆子的,就喜歡拿著雞毛當令箭,無事生非!”

  “你呀你,在我餘某人手下當個先鋒可以,做不了將軍。”餘鵬程一笑,拍了拍雷大虎的肩膀。

  “這我知道!有您和參謀長,老雷我就是指哪兒打哪兒的一杆槍,用不著動腦子!”餘鵬程笑了:“我就是要你不動腦子。這樣才能救何平安!”雷大虎急切問道:“師座,您要救何平安?”“何平安……何平安。”餘鵬程緩緩點頭,背起雙手,望著遠方:“這個人,有勇有謀,而且有一種犧牲精神,甘願為了別人犧牲自己。這個人,我有大用。”

  狹小的三青團審訊室裏,何平安戴著手銬,坐在劉世銘對麵。劉世銘翻看著手裏的文件,掃了一眼何平安。“哪年加入的共產黨?”何平安一愣:“共產黨?”“何平安,你是聰明人,我佩服你的勇氣,也尊重你的人格,所以我不想繞圈子,更不想把那些濫俗的刑訊手段用在你身上。”劉世銘合上了文件,拿出一張照片,推到何平安的麵前。照片上一個中年男子,神態英武,留著兩撇黑胡。何平安看了眼照片,滿臉不解問道:“這是誰?”劉世銘歎了口氣:“你說你是桑植人,我查了桑植的戶籍,並沒有你的名字。你在棠德的記錄隻能追溯到九年前,之前的你,一片空白。這九年你非常謹慎,沒有大功,也沒有大過,一切平庸。我調看了你的射擊記錄,成績並不好。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你居然是個百步穿楊的神槍手。而且熟悉棠德周圍地形,精通叢林作戰,有勇有謀。不得不說,你比大多數國民軍人要優秀。”

  劉世銘冷冷地看著何平安。何平安仍舊不為所動。“既然你不肯開口,那就讓我替你來說。”劉世銘指了指照片,“這個人,叫賀龍,湖南桑植人,是你的老鄉。九年前,他聚集了一批人反抗國民政府,你就是其中之一,是他的追隨者。你們決定,要攻占棠德。你被委以重任,勘察棠德地形,所以你對棠德異常熟悉,更是精通遊擊戰和山林戰。你們最終失敗,沒有打下棠德,隊伍散了。你當時身受重傷,為了活命,隱姓埋名留在棠德。你給自己起名何平安,就是想過平安日子。你成了棠德的警察,這叫大隱隱於朝。沒有人懷疑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警察,就會是當年的共匪頭領。”

  劉世銘說完,自信地一笑:“細節或許有出入,但我想,我說的基本屬實。”

  何平安笑了,不住地笑。

  劉世銘的笑容收斂了:“你終於承認了!”

  何平安訝然抬起頭:“我承認什麽了?”

  “承認被我說中了!當人被拆穿秘密的時候,總會有一些行為來掩飾內心的不安。假笑就是其中一種。”劉世銘指著何平安的臉,“你現在的笑就很假。”何平安止住了聲音,但臉上仍舊掛著笑:“你見過帶著老婆孩子一塊打仗的共產黨麽?”

  “或許是戰後你才找到她們,或許是你故意以此掩人耳目,又或許她根本就是你的同黨。這些細節都不重要,我很快就會調查清楚。”“那好。如果我真是共產黨,這些年裏我隱蔽得好好的,為什麽自投羅網,自己提出要帶兵過河,幫著你們國軍去救人,讓你們懷疑我?在你們眼裏,共產黨應該沒這麽高尚吧?”劉世銘一頓,目光越發冷了:“你並不是真的要幫國軍,也不是要去救那些老百姓,他們隻是附屬。你真正的目的,隻是要救一個人。”何平安神色肅然了。“你要救沈湘菱。因為,你看上她了。”

  沈湘菱獨自站在沈家大門前,望著沈府的牌匾。她一步步地走上台階,推門,大門緩緩打開。沈湘菱愣住了。沈學文孤零零地站在院子裏,見她進來,拔腿跑了過來。“姐,姐!你可算回來了。”“學文!”沈湘菱喊了一聲,走上前緊緊把學文抱在懷裏:“你怎麽會在這兒?”“這是咱家啊,我在家等姐姐回來。”“二小姐!”周四從裏麵走了出來。沈湘菱站起來,看著周四。周四臉上掛著笑,一步步走向沈湘菱。沈湘菱突然抬手給了周四一記響亮的耳光!周四呆住了。“你為什麽要把學文帶回來!誰讓你帶回來的?現在棠德是什麽情況你比我清楚,你這是要害死學文!”沈湘菱全身都在抖,“我們沈家養你這麽多年,也算是仁至義盡!我爹臨終你就在跟前,他交代你的話你都忘了麽?沈家總共就剩下這一線香火,你害了學文,就是斷了沈家的根,你簡直是恩將仇報!”

  “撲通”一聲,周四給沈湘菱跪下來:“小姐!周四從小家裏窮,爹媽養不活,是沈家把我撿回來,給我吃,給我穿!除了沈家,我沒有地方可去,我隻能回來。”“可你為什麽把學文也帶回來!”“老爺死了,三少爺、四少爺也死了,要是再沒了二小姐,小少爺,小少爺就跟我一樣,也成孤兒了。”周四淒然看了沈學文一眼,抽泣起來:“周四知道沈家就剩下小少爺這一線香火,沈家不能再沒了小少爺;可小少爺也不能離了沈家,不能離了二小姐呀!”沈湘菱一下愣住了。沈學文緊緊抱著沈湘菱的腿:“姐姐,是我求周四帶我回來,我想姐姐,我不要走,我怕!”沈湘菱緩緩地蹲下身子,把學文抱在懷中:“姐姐在這兒,不怕,不怕。”

  “何平安呢?為什麽不見他?”沈湘菱突然抬頭來。

  周四愣住了,似有難言之隱。

  “笑話兒!我有老婆有孩子,為什麽會看上沈二小姐!你別胡說了。”何平安往前坐了坐身子,正色道,“我是個男人無所謂,沈小姐的名譽可不能受損!”劉世銘緩緩坐下:“這就是你可惡之處——你當然不是看上她的人,你看上的是沈家的錢糧!”何平安一愣。“共軍最缺什麽?一是糧,二是錢。而棠德呢,恰恰又是米糧之鄉。你留在這裏九年,並非是安穩地過日子,而是處心積慮,想方設法給共產黨弄糧食,弄銀元!你等了九年,終於瞄準了這個大目標,沈家的當家人,二小姐沈湘菱。所以你千方百計地接近她,對她施恩,甚至使用苦肉計,讓她同情你,關心你,最後愛上你!然後,再利用她來資助共軍!”

  劉世銘勾起手指,關節在桌子上重重一敲:“機關算盡,不擇手段。何平安,不管你是不是共產黨,這樣去欺騙和坑害一個女人,無恥之尤!”何平安再也忍不住,越笑越高興。劉世銘一拍桌子:“你笑什麽!”何平安漸漸收住笑聲,輕蔑地看著劉世銘:“我笑,因為你果然是個懦夫!”“何平安,你胡說什麽!”“如果你不是懦夫,為什麽這麽害怕我是共產黨?還費盡心機,編出這麽多離奇戲碼?劉主任為了給我編圓這套故事,得好幾夜沒睡了吧?”何平安把頭湊近劉世銘,雙眼緊盯著他,壓低聲音說:“還是,你現在更害怕我不是共產黨?”劉世銘陰冷地看著何平安,也把頭湊近了:“不管你是不是共產黨,我都不許你打沈湘菱的主意。隻要我活著,我就會保護她,不許任何人傷害她!”

  何平安沉默片刻,對著劉世銘一笑:“你說得對。我會開槍,而且槍法不錯。這九年,我確實是故意在藏。我老婆和孩子都是我的掩護。我熟悉棠德地形,而且善於山林作戰,更有甚者,我也確實殺過人。這些你說的一點不錯。”

  “好,好。你終於承認你是共產黨了!”

  劉世銘緩緩把身子靠回去了。

  何平安搖搖頭:“可惜,我不是共產黨。我是土匪!”

  劉世銘猛地坐直了,驚詫地瞪著何平安。

  “老子是土匪,誰他娘的跟你講道理!”聚義廳炭火熊熊,混江龍指著海東升的鼻子破口大罵,“老子不管那個何平安說的是真是假,就憑這次你讓我們伏擊國軍,害死我這麽多兄弟,還讓寨子跟國軍結下大仇,你就必須死!”

  混江龍猛地一拍桌子,十幾條槍一起對準了海東升的腦袋。海東升瞪大了眼睛,身後的喬榛緊緊拉著海東升的袖子。海東升暗暗拉住喬榛的手,低低道:“都怨我!師父對不起你,不該把你接上來。”喬榛搖了搖頭:“師父,這幾天我一直在那等你,我腦子想了好多好多,我甚至想,你死了。你不知道,我看見你帶著人來接我,我有多開心。師父,你去哪,我就跟你到哪。這個世上,我再也沒有親人,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海東升凝視著喬榛,眼中含淚。混江龍哈哈大笑起來:“小美人,你可死不了,我要留著你做壓寨夫人!”“你混蛋!”海東升大喊著,撲向混江龍,雙手掐上混江龍的脖子:“死土匪,我跟你同歸於盡!”混江龍一腳踹在海東升心口。海東升倒在地上,才要翻身起來,已經被混江龍死死踩在腳下。

  “你要是敢碰我徒弟一指頭,我就算做鬼也得要了你的命!”海東升兩眼血紅地瞪著混江龍,“下輩子我就算托生成條狗,也得一口一口咬死你!”

  “有種,老子這就成全你!”混江龍一腳踩著海東升,手中的槍直逼上海東升眉心。海東升神色慘變,忽然嘶聲大叫:“混江龍,你就不怕日本人麽!他們說了,讓你們都聽我的,你殺了我,日本人饒不了你!”“放屁!”混江龍猛然用力一踩,海東升悶哼一聲,說不出話來。“什麽日本人!在山上,就是天王老子也得聽老子的,日本人算個球東西!”混江龍話音剛落,一名土匪跑進來:“大當家的,大當家的!出,出大事了,山下……”轟隆一聲爆炸!大門崩飛,煙土滾滾。所有人瞪大了眼睛,煙塵中幾個人影閃現。藤原景虎帶著日本傘兵走了進來,臉色蒼白,緩緩咳嗽,身影卻仍舊挺拔。混江龍一驚。土匪們舉起槍,對著這群日本傘兵。藤原景虎不屑地一笑,輕輕一揮手。身後幾條人影猛然衝上前,全都是同樣的動作,左手上揚,擊打在槍管上,土匪們的槍口陡然衝上,右拳切在對方軟肋。幾聲槍響!全都打空,都是對天開槍,幾名舉槍的土匪慢慢軟倒在地。藤原景虎一步步地往前走,混江龍一步步地後退。藤原景虎一彎腰,拎起地上的海東升。藤原景虎緩緩走到混江龍正中的太師椅前,把海東升往上麵一丟。身後的傘兵開了口:“你們,全部要被收編,聽皇軍的指揮。以後,你們,必須要聽這個人的。”傘兵說的是字正腔圓的中文,指著癱坐在椅子上的海東升。所有土匪都愣住了。二當家跳出來,指著海東升怪叫:“他娘的什麽東西,也配做大當家!我們寨子的事,還容不得……”藤原景虎猛然竄到了他的近前,側身,踢腿!傘兵靴擊在他的喉嚨上!二當家當即喉頭破碎,倒在地上,口鼻淌血,抽搐兩下便再也不動了。所有人都震住了。混江龍驚恐得臉上肉直抖,九年之前的噩夢重現,當年的山寨,同樣這個位置,同樣一個人,同樣飛身一腳,踢死了匪首!那人回頭看著混江龍——赫然是何平安的臉!

  “我想起來了!那個人,那個人!當初就是他殺了老當家!”混江龍失聲叫了起來!藤原景虎扭頭看著混江龍,目光如刀:“什麽人?”生澀的中文此時並不好笑,反倒讓混江龍全身發寒。混江龍的聲音都在顫抖。“何、何、何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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