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聲轟鳴中,整個指揮部都在搖晃。
電話響個不停,作戰參謀們忙做一團。
餘鵬程端著水杯站在作戰地圖前,穩如泰山。
柴誌新手裏拿著一份傳單,站在他麵前:“師座,日軍的飛機沒有轟炸,而是撒了傳單,從陣地一直到棠德城!”
轟隆一聲,灰塵紛紛落下,落進了餘鵬程的杯子裏。
他竟似渾然不覺,仍舊低頭喝水:“念!”
柴誌新大聲念道:“大日本皇軍第十一軍司令橫田勇將軍昭告支那軍民。我部將於今日日落之前突破長江封鎖線,向南挺進。大日本皇軍之戰力,實非支那軍隊可與之抗衡,橫田勇將軍統帥大軍,將於十日內攻陷棠德,兵指西南……”
餘鵬程靜靜聽著,一動不動。在柴誌新冷峻的聲音中,他仿佛聽到了前線的炮火轟鳴,子彈飛梭,看到了虎賁們前赴後繼,血流成河!
“……大日本皇軍宅心仁厚,特告知棠德地區軍民,盡早逃竄,以免無謂之死傷。若有開城門者,賞錢一萬,賜大和姓氏;若取支那軍師級將領之人頭投誠者,賞錢十萬,賜大和姓氏……”
“砰”的一聲,茶杯被重重摔在桌上,殘茶濺了餘鵬程滿手。
眾參謀都是一驚,柴誌新卻毫不停頓,繼續念道:“棠德必亡,天皇萬歲!保有此文者,城破之日,可保不死!”
他放下傳單,抬頭看著餘鵬程。
指揮部內全都沉默了。
“報告師座!”一個作戰參謀大步走了進來:“東側和西側都已經被日軍突破了,友鄰部隊似乎在有意保存實力,並沒有全力封鎖,我們的防線也支撐不了太久了!”
“轟隆”一聲,房頂一塊泥磚掉下來,把桌上的茶杯打得粉碎。餘鵬程突然抬起頭:“都叫進來吧。”柴誌新點頭,轉身走到門前,推開大門。門外雨中,昂然站著四個人,最前麵的正是雷大虎。他身後站著一名身形彪悍的軍官,少年英武,透著一份幹練和冷酷,這是二營長秦嶽。秦嶽身後,是一名相貌英俊的青年軍官,笑容頗為倜儻,這是三營長馬瀟。站在最後的卻是一名老兵,頭發花白,短須,但腰板筆直,目光剛毅,一看就是老而彌堅的角色,他是四營長黃景升。四個人依次走進來,對著餘鵬程挺身敬禮。餘鵬程點點頭:“誌新,你來說吧。”柴誌新轉身直視四人:“黨國軍隊之精銳在我虎賁,虎賁八千之精銳在哪兒?”四人異口同聲:“在我團!”“現在這個戰局,不用說你們也明白了。”柴誌新傲然地掃了眾人一眼:“日軍步步緊逼,是時候進兵棠德了!”黃景升:“現在棠德城裏魚龍混雜,要進去,就得先把他們請出來。”柴誌新點頭:“黃營長說得對!棠德城的百姓已經亂了,還混進了災民,亂上加亂。所以必須把棠德清空,一是為了保護百姓,二是為了積蓄作戰物資。大虎,這件事我交給你辦,兩天時間!”雷大虎把胸脯一挺:“團座放心,完不成任務你拿我腦袋!”“完成任務就好,”柴誌新冷哼一聲:“你那個腦袋早就不是你的了,都不知在我這兒存了多少回了!秦嶽,你去協同,盯著他點兒!”秦嶽:“是!”雷大虎小聲嘟囔:“又派監軍管著我。”柴誌新瞪視他:“這次你要是再辦砸了……”餘鵬程冷不丁插話:“再辦砸了,你也不舍得殺他!”雷大虎嘿嘿一笑。柴誌新臉色驀地肅然了:“師座,這次我一定不會再替他求情。軍法怎樣寫的,我就怎樣辦他!”“參謀長放心!”雷大虎大聲應道:“這次是萬無一失!他們要是不聽話,我就架起機槍突突了他們!”“你說什麽!”柴誌新一瞪眼,雷大虎縮回了身子。秦嶽笑著拍了拍雷大虎,對著柴誌新和餘鵬程敬禮:“我一定全力配合,保證完成任務!”“就是就是,有老秦配合我,一定完成任務!”
汽車緩緩開過空寂的長街。沈湘菱獨自坐在後排,手中捏著彌勒佛像,默然不語,若有所思。忽然,窗外傳來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響!她目光一跳,往窗外望去,果然見劉世銘騎著自行車從路口衝出來,車把一轉,突然橫在了路中心!沈湘菱驚呼:“快停!”一道刺耳的刹車聲!車頭堪堪停在劉世銘身前。劉世銘騎在車上不動,沈湘菱坐在車裏不動,兩人一時間僵住了。“你既然沒撞死我,怎麽不出來見我!”他忽然開了口。車內,沈湘菱咬著嘴唇,冷冷對前排周四道:“撞過去!”周四為難地回望她一眼。“我說撞過去!”汽車再次發動,緩緩向前蠕動。劉世銘仍是一動不動,雙眼死死盯著車裏的沈湘菱:“你要走,就撞死我!”汽車終究又停了下來。車門忽然打開,沈湘菱昂然走下車來,神色冰冷地站到他跟前:
“劉主任攔著我的車,有何貴幹?”
劉世銘默默看她一眼,從左胸前的衣袋裏拿出一封信:“這五年,我給你寫過一百四十八封信,你沒回我一個字。終於等來你一封信,卻讓我去救別的男人!我不顧一切闖刑場,把人救下來,你一句話也不跟我說。我……我就是想跟你說說話。”
“你話也說了,我也聽見了。”沈湘菱微微仰起臉:“你讓開吧,我要回去了。”“那個何平安究竟是什麽人?你為什麽要救他?”“你問不著。”她轉身要走,卻被劉世銘一把抓住了手。沈湘菱惱怒地轉回頭,卻正撞上劉世銘那雙失落又癡誠的眼睛,不禁一怔。劉世銘語氣低柔地像是在乞求:“我就是想問一句,你好麽?”一股酸熱從心頭湧出,隻襲上眼底。沈湘菱緊緊咬住嘴唇,神色淒苦地笑了笑,猛然推開他的手臂,轉身上了車。汽車發動,劉世銘沒再阻攔,眼看著汽車揚長而去。“你好麽?”他望著遠去的汽車,喃喃自語。
“好啊!真好!”堂屋裏支開一張圓桌,桌子上擺著幾個菜,陳花皮等幾名警察圍坐兩旁,何平安坐在中間,拍案大笑:“想不到,我何平安還能坐在這兒跟大夥喝酒!來來,都幹了!”“何頭,你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陳花皮高高舉起酒杯:“兄弟們敬你。”眾人幹杯。何平安一時興起,把小猴子抱在腿上,用筷子蘸了酒,往他口裏送:“乖兒子,你也嚐嚐!”“不許嚐!”柳芬端著菜出來,伸手打掉他的筷子:“剛活過來就沒個正經!”
陳花皮忙抬起半個P股:“嫂子,別忙活了!我們說出去吃,你非要來家裏做,也不差這幾個錢。”柳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是,嫂子對不起你們,沒讓你們出去吃,沒請了這個頭牌,那個姑娘的!我該給你們賠不是!”陳花皮頓覺尷尬:“哎……這個……”柳芬卻是一笑,壓不住心裏的喜悅:“行了,都吃吧!有錢也得省著花,多給家裏留點兒!”“提到錢,我差點忘了!”何平安起身,打裏屋搬出一個小盒子放在桌子上:“來,大夥分分!”他說著掀開盒子,赫然露出滿滿一箱白花花的銀元,眾警察頓時眼都直了。“沈大小姐答應的五百大洋,都在這兒了!”“別啊何頭兒!”陳花皮頭一個反應過來,上前扣死了盒子:“你遭了這麽大罪,說好的這錢不分了!”
何平安又把盒子打開了:“那是我死了,這錢留給你嫂子侄子。現在我不就是個停職麽,該分還是分!可我得拿大頭,你們一人抓兩把,剩下就是我的,手大手小全是胎裏帶,誰也別爭。”
眾人看著錢不禁眼紅,可卻沒好意思真下手。“都動手啊!怎麽,看不起我?”“既然何頭這麽說了,那兄弟們就不客氣了。”陳花皮嘿嘿一笑,第一個把手伸進盒子裏,一邊瞪著別的警察:“都小著點啊,不許多抓!”他一把抓了十幾塊,眾警察也都伸出了手。何平安又倒了杯酒,笑盈盈看著大夥抓錢:“錢可是分了,兄弟們也得幫幫我。”“瞧這話說的!何頭兒就說啥事吧!”何平安臉色一冷:“那天不是我開的槍,是有人故意冤我,有仇不報那不是咱爺們的作風!你們給我留意著點,咱得把這人揪出來。”眾警察呼啦一聲:“沒問題!”柳芬的臉色卻沉了下來。
入夜了。圓桌已經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張簡陋的木板床,何平安坐在床頭,手裏捏著個打火機,默然想著心思。裏屋的門開了。柳芬抱著一床被子。輕輕走了進來。何平安飛快地把打火機塞進褥子裏。柳芬走到何平安跟前,定定地看著他。何平安討好地一笑:“怎麽了?”“能不能別鬧了?”何平安沒聽明白,不解地望著她。柳芬又說:“誰開的槍,跟咱們有什麽關係?好不容易過去了,你別給再招回來!”何平安歎息:“我這不是咽不下這口氣麽!”
“你這話留著給外人說。”柳芬把被子放下,惱怒地剜了他一眼:“你就是想把開槍的人揪出來!咱們好不容易過上了太平日子,他們開槍也好,殺人也好,跟咱們有啥關係?我看不如找個機會,離開這兒!”
何平安連忙點頭:“你說得對,我聽你的!”
“你騙我!”
何平安怔住了。
“你說,你是不是又看那個打火機了?”
“……沒有。”
柳芬凝目盯著他,半晌才歎口氣:“都九年了,那些事,就不能過去麽?”
何平安沉默了。
“我知道你的性子。表麵上嘻嘻哈哈的,腸子比誰都熱。你是想把那些人抓出來。可昨天進來那麽多人,你怎麽查?萬一要是土匪呢?是日本人呢?”何平安臉色一沉:“那就更得查了!”柳芬動怒了:“查查查!你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娘倆怎麽辦?”何平安沉默不語,少頃,背轉身躺倒在床上:“你睡去吧,我心裏有數。”“我明白,你終究還是沒把我當自己人。”柳芬幽怨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進裏屋。何平安歎了口氣,重重翻過身來,兩眼望著窗外出神。一牆之隔的另一張床上,柳芬摟著小猴子,睜大雙眼凝聽外麵的動靜。直到那陣熟悉的鼾聲漸漸響起,她才麵露微笑,翻身睡去。
夜深了,沈家糧行前的粥棚卻依然擁擠。棚前的電燈照耀著一張張慘白的饑容,還有一張張慘白的傳單。“一張傳單換一碗粥!”陳花皮一手抓著厚厚的傳單,一手拎著粥碗,衝著擠在棚前的饑民高喊:“一手交傳單一手接粥喝!留傳單保命那都是日本人的詭計,大夥別上當!”“我交!我交!”海東升高舉一遝傳單,奮力擠到了最前頭。陳花皮搶過他手裏的傳單,塞回了半碗稀粥。海東升小心翼翼地捧著粥碗,轉身遞給身後的喬榛:“快,趁熱喝!”喬榛看了一眼熱粥,吞下口水:“師父,你先喝……”兩人相互退讓著,突然衝上來個壯漢,一把搶過粥碗,撒腿就跑!海東升追趕不及,隻好再次拚命擠到粥棚前,抓著陳花皮的手苦苦哀求:“我,我被搶了——再給一碗吧,就一碗……”陳花皮不耐煩地推開他:“沒傳單,不發粥!這是縣長的命令,存心想當漢奸的,不許吃中國人的糧食!閃開閃開!”海東升還要去討,卻被身後的幾個人狠狠搡開,踉蹌著栽倒在泥地裏。喬榛慌忙上前扶起他,咬緊嘴唇,低聲道:“師父,我不餓……”
她說著,一道冷淚卻順著臉頰掉了下來。“放心,師父不會讓你餓死!”海東升淒然撫了撫她的臉,“怎麽著……師父都得養活你。”
天蒙蒙亮了。
何平安躡手躡腳地穿好衣服,他輕輕地拉開門閂,生怕發出一點動靜。
“你幹什麽去?”
簾子一挑,柳芬從裏屋走出來,站在身後看著他。
何平安尷尬一笑:“沒什麽,我就是出去走走!”
柳芬一把拉住他:“你要幹什麽,我替你去!”
“我知道我瞞不過你。”何平安低下眼,默然歎息:“可我總得知道,是誰開的槍。”
“你就不能忘了你自己是誰?”
停了良久,柳芬才說出一句。
何平安不禁怔了。
粥棚前仍舊擠滿了人,警察們已經喊啞了嗓子。
街頭隨處可見倒在牆角的災民,人們相互依偎著取暖。何平安也混在這堆災民裏,四顧查看。當日的一幕,走馬燈般在何平安的腦中再現。槍響,災民胸口中槍,受傷,死在人群裏。他忽然站起來,沿著子彈的軌跡找到牆邊,用手在牆上一寸寸地摩挲。磚縫裏夾著一顆彈頭!他蹲下身,掏出小刀挖出彈頭,捧在手裏仔細觀察。
日過正午,災民縮在牆角,開始打盹兒。一隻手偷偷伸向災民的口袋。冷不丁劈空裏閃出另一隻大手,死死攥住了它。“哎呦,何爺!”小偷嚇得一哆嗦,抬眼一看,訕訕笑道:“我今兒出門忘看黃曆,這不,又栽您手裏了!”何平安不說話,掐著腕子把他拉到一邊:“我問你話,你老老實實回答,不然我就辦了你!”小偷怪異地瞅著他:“何爺,昨兒您差點挨了打,怎麽又出來辦差啊。”何平安猛一抬手,小偷嚇得縮起脖子:“別打別打,您是爺!您問什麽我說什麽,還不成麽!”“這兩天,有沒有什麽人看著可疑?”“這滿大街的人,我哪兒看得過來!”何平安手一緊,小偷頓時嚎叫了起來:“輕點兒,何爺輕點兒!還指著這雙手吃飯呢。”
“再敢偷東西!我毀了你這雙賊爪子!”何平安手收得更緊了。“我說,我說!”小偷四處瞅瞅,壓低聲音道,“有一票人,昨晚上到處鬧事,還說一些江湖口,都是黑話!我聽見他們說,今天在聚福樓碰麵。”“你怎麽知道的?”“我不是不開眼偷了他們麽!差點被打死——您快鬆手啊!”何平安一抖手,小偷一P股坐倒在地,“哎呦哎呦”地揉著腕子。
這是棠德縣裏最出名的酒店。煌煌然三層小樓,綠牆紅柱,登頂便可俯瞰半個棠德城。此時雖然門庭冷落,但仍舊開張營業。何平安走到樓前,抬頭向上望去,入目便是大門上懸掛的那塊紅邊黑匾,鎏金的“聚福樓”三個大字剛勁有力,落款則赫然是“魏九峰”!他低頭走進酒樓大堂,脫下褂子,徑直往櫃台上一放:“掌櫃的,用我一件衣服,換你一件衣服!”“呦,何長官!”掌櫃的一眼認出他,又低頭看了眼那件褂子:“您這是?”何平安沒說話,順手往跑堂的小二身上一指。掌櫃的怔了怔,頓時連連擺手:“何長官,街麵上都知道您仗義,你不能為難我啊,小店有小店的規矩!”
“怎麽叫為難你,掌櫃的,我現在是停職了,可好歹還有幾個街麵上的朋友,他們跟我不一樣,就愛吃東西不給錢,還得倒從飯店往外拿錢。”何平安說著,把褂子又往他跟前推了推。
“何長官,何爺!”掌櫃的臉色更為難了,伸手往樓上一指,“魏縣長就在上麵雅間,您不看僧麵看佛麵!”何平安一拍櫃台:“你不提他還好,昨天差點給他打死!我告訴你,我這件衣服是給你了,你要是不還我一件,我的朋友可不答應!”掌櫃的歎了口氣:“也就是您了!您等著,我這就給您拿行頭去!”
二樓天字號雅間裏,圓桌上擺著一個銅鍋,熱水翻騰,肉香四溢。眾土匪圍坐在桌旁,喝酒吃肉,拍桌叫好:三當家的好本事!鐵山頭坐在正中,撈起一塊肉丟進嘴裏:“我這不算啥,咱們大當家的才真是神機妙算!趁著災民逃難,咱們混進城裏,是大發財源!來來,先報報收成!”身邊站起來一個土匪,對著眾人抱拳:“兄弟們,這兩天,咱們得了五百斤糧食。真金白銀的首飾足有五斤半,大洋六百塊,其餘的小物件也就算不清了!”“兵荒馬亂年景好,老天爺賞飯啊!”鐵山頭樂得抓起酒碗,一腳踩上桌子:“哥幾個,為這好年月,幹一碗!”眾匪舉碗大笑,一飲而盡:“好年月!”“說起來,這兩年是越來越不好過了!”鐵山頭放下碗,歎了口氣:“魏九峰這老王八把咱們逼得不善!他奶奶的,要不是大當家的不讓惹出大亂子,老子我單槍匹馬,就去摘了他姓魏的腦袋!”“說得對!早晚要了姓魏的腦袋!”“三當家的一身功夫,殺個魏九峰還不是手到擒來!”“幹脆殺他個七進七出,把棠德城翻個個兒!”眾匪縱聲大笑,得意忘形。鐵山頭更是得意了:“趙子龍我是不敢比了,可這棠德城不是長阪坡啊,他魏九峰也比不了曹孟德,真要是動起手,老子一個人踏平他的縣政府,把他腦袋揪下來當球踢,眼珠子挖出來當泡踩!”隔牆有耳。緊挨著天字號雅間的小屋裏,桌子上擺著幾樣精致小菜,一個人正自斟自飲,正是魏九峰。
他對麵坐著一位中年女子,雖然徐娘半老,依然風姿綽約,正是這聚福樓的東家鳳老板。可惜此時她那對嬌媚的細眉緊緊蹙著,滿懷擔憂地望著魏九峰:“你聽聽,這都是什麽人呀?”
魏九峰眉頭一跳:“什麽人?土匪!”
“那你還不快走,我送你出去!”
“這裏是棠德,我是棠德的縣長,該走的不是我,是他們!”魏九峰說著,拿出一個本子寫了張字條,撕下來,又從懷裏掏出印章:“有印泥麽?”“有倒是有,可怎麽去給你拿……有了!”鳳老板夾起一顆紅果,放在碗裏,用筷子壓爛了,遞給魏九峰。魏九峰一笑,就著果泥蓋了印章:“你拿這個,找到附近的巡警,給他們看,讓他們調人過來!”他又撕下來一頁,在上麵寫了兩筆,蓋了印:“找個夥計,讓他拿著這張紙去城門,把城門封了!”鳳老板定定望著他:“那你呢?”“我在這兒等著!人到了就動手,我看看他這趙子龍怎麽殺個七進七出!”“犯得上麽?陪著這些人玩命。”鳳老板伸手握住魏九峰的手:“你有多少大事要辦!”“這幾天連著出了多少大案,今天卻讓我撞見了。我不能走,傳出去是縣長怕了土匪!”
魏九峰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我知道自己的命金貴,警察不來,我不出這個屋,總行了吧?”鳳老板見勸不過他,隻能咬牙收起字條,匆匆走了出去。才轉下樓梯,迎麵就見一個夥計低著頭往樓梯上走,幾乎正撞在一處。鳳老板無心計較,避開夥計快步下樓。那夥計等她走出大堂,這才抬起頭往樓梯上的雅間打量——原來,他正是何平安。
“大當家的就是高啊!”又是一碗酒灌下去,鐵山頭的臉全紅了:“跟著災民進城,趁亂發大財,神不知鬼不覺。誰能想到咱們在這大吃大喝啊!等他們明白過來,咱早出城了!”“就是!都是當家的們英明!”眾匪逢迎聲未歇,忽然響起了敲門聲。“誰啊?”鐵山頭捏著筷子,蹲在椅上,神色警惕。“客爺,送菜的!”“奇怪了?”一個土匪低聲道:“我們沒多點菜呀!”鐵山頭使了個眼色,兩個土匪偷偷把槍掏出來,站在門兩邊。“進來吧!”門開了,一身夥計裝扮的何平安走進來,手裏端著菜,一臉諂笑:“各位爺,應該是頭回上門吧,小店的規矩,頭回來的貴客都有贈送!”他一邊說,一邊把菜擺在桌子上,偷眼打量著:牆角放著包袱,裏麵露出一角,看得出是金銀首飾;在座的幾個人腰間鼓鼓囊囊的,明顯是帶著槍。何平安心頭盤算,臉上卻不動聲色:“各位嚐嚐,都是小店的特色。”鐵山頭猛然伸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腕子。何平安愣了一下,隨即笑了:“客爺,您這是什麽意思?”“我看看你這雙手啊。”鐵山頭猛地翻過他的手——手指甲裏麵是黑的。何平安臉上變色。“這麽長的指甲蓋,裏麵還有泥,朋友,我看你不是夥計!”鐵山頭一拍桌子,咣當一聲,門關上了。兩個土匪守著門,拔出槍來,指向何平安。何平安額頭冒汗,卻突然大笑,挑起了大拇指:“好眼力!橋來橋上走,腳踢腳下消,當家的哪一路?”鐵山頭一愣:“鍾相楊幺1的後人,不知道城裏麵還有同道!”何平安當胸抱拳:“當家的,敢到城裏喊金子,兄弟佩服。”鐵山頭也抱起拳:“兄弟什麽字號,有何貴幹!”何平安毫不考慮,脫口而出:“房上沒瓦,非否非,否非否,江湖路上風大浪急,當家的別問。你們走了風了,我是來給你們送信的,還不趕緊扯呼!”一串兒黑話一句不錯,鐵山頭點點頭,竟然信了:“兄弟,謝了!江湖上風大浪急,來日再會,交個朋友。咱們撤!”“不對,三當家的,咱們上當了!”一個土匪指著何平安大喊:“我認出來了,這小子是昨天挨打的那個警察,叫……叫何平安!”眾匪變色,紛紛掏槍,一起對準了何平安的腦袋。
相傳常德一帶是宋代鍾相楊幺起義之地,也是楊幺水寨遺跡所在。因此常德地界上的大小山匪水賊,都覥顏自稱是“鍾相楊幺的後人”。聽得鐵山頭自報身家,何平安也當胸抱拳:“當家的,敢在城裏喊金子,兄弟佩服!”
鐵山頭一聲:“他奶奶的,宰了他,趕緊出城!”“慢著!”何平安大喊一聲,所有人都停了手。黃豆大的汗珠在他腦門上滾落。“各位英雄,你們既然認得我,就應該知道,我昨天差點給那姓魏的打死!這狗官是收了人錢,故意冤枉我,要我的命啊。我是警察不假,可我真心來投各位。你們快走吧,馬上就有人來抓你們了,這魏九峰,就在隔壁啊!”何平安指著牆,一聲暴喝。“當”的一聲,魏九峰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
一輛舊吉普車行在棠德城外的山路上。車窗外,一隊隊士兵快步行軍中。雷大虎“嘩”地扯上車窗簾子,重重地“唉”了一聲。秦嶽端然坐在他旁邊,眼皮都沒動。雷大虎斜了他一眼,再次“唉”了一聲。秦嶽轉過頭:“我說大虎子,你要是暈車不舒坦,就下去跟那些大頭兵跑兩步。”“我哪是暈車不舒坦,我是心裏不舒坦!”雷大虎悶悶道:你說不就是去清一清棠德城麽,有我老雷在,還有這麽多兄弟,哪還能辦不下來?這可倒好,還得加上你個“協助,這明明是對我老雷不放心!雷營長,你大概沒聽清柴團長的命令,我是來‘盯著你’,可不是‘協助’。”“我知道你是‘監軍’!我說老秦,咱倆也不是第一回搭伴幹活兒了,你說你哪回當‘監軍’真幫上我忙了?還不是管手管腳,讓我老雷有本事也施展不開!”
秦嶽“嗤”一聲笑了:“那你老兄說說,哪回是沒有我這個監軍,靠你自己把活兒辦漂亮了?是上回偵查鬼子動向結果給鬼子發現了攆得滿山亂跑呢,還是頭兩天去擋住災民不準去棠德……”
雷大虎臉“騰”地漲得通紅,一拳搗了過去:“姓秦的,這麽多年兄弟,你居然看不起我老雷!”秦嶽伸手一把攥著對麵而來的拳頭:“這不是瞧得起瞧不起,我是執行軍令!如果大虎子你覺得自己這拳頭能快過我的槍,那大可以不聽我的。”
雷大虎的手鬆開了,轉眼又是嬉皮笑臉:“咱哥兒倆這麽多年交情,老秦還不知道我的性子?我哪兒是想違抗團長的命令?我是想把這差事真正辦好啊!老秦你想,棠德城裏那幫臭當官的,平時淨在後方享福,狗仗人勢耀武揚威的,要不給他們點厲害看看,他們絕對不會聽咱的!我還聽說了,那個縣長魏九峰在棠德混了多少年,黑白通吃水火不進,更不是個善茬兒!”
秦嶽皺緊了眉頭:“你這都哪兒聽說的?”
雷大虎嘻嘻地笑:“那我來辦這麽重要的差事,能不事先打聽麽?”
“我看你不是虎,是塊開水滾不爛的老狗肉!”秦嶽皺著眉頭看他半晌,歎了口氣:“行了行了,隻要別犯大錯,都由著你。”
上百名警察蜂擁而上,把聚福樓團團圍住了。張局長端著槍,站在酒樓前,大聲吆喝:“上樓抓人!前進的賞!後退的罰!動手!”幾個警察打頭陣,先衝進了大門。隻聽得一聲槍響,當先的警察中槍倒地。眾警察都大驚,紛紛後退。“都怕什麽,衝啊!”張局長嘴上喊著,人卻往後躲。樓門“轟隆”關上,二樓的窗戶卻豁然打開了。鐵山頭探出半個腦袋,大聲喝叫:“下麵的人聽著,樓裏麵幾十條人命,都在我們手裏,你們再敢靠近,我就殺人了!”張局長也提高聲吆喝:“你們趕快投降,不然就是死路一條!我數十個數,不投降,我們就衝上去了!”鐵山頭人影一閃,從窗口消失了。張局長才鬆開氣,轉身對跑過來的鳳老板說:“放心,有我在,就這幫小毛賊……”鳳老板忽然驚叫一聲,張局長回頭一看,隻見一個人從窗口被拋下來,正落在自己跟前,當場摔死!張局長嚇得腿都軟了,幾乎坐倒在地。鳳老板慌忙拉住他,聲音都變了調:“張局長,我所有的夥計都在裏麵!何況,他——魏縣長也在啊!”張局長悚然變色:“什麽?縣長沒出來?”鳳老板急得哭也哭不出了。張局長一拍大腿:“我的縣長大人,你這不是要我的命麽!”
“有膽子,你們就要了我的命!”魏九峰被死死按在牆上,猶自冷麵怒目:“何平安!我本來欣賞你有點聰明,想不到你現在甘當土匪!”何平安走上前,甩手給了他一個嘴巴:“姓魏的,你差點打死老子,我就是要報仇!我跟了當家的,以後是吃香的喝辣的,誰願意給你當這麽個小警察!”“何老弟說得好!”鐵山頭抽出一把匕首,遞給何平安:“你現在就殺了他報仇,以後咱們就是兄弟!”何平安接過刀,手心裏滿是汗:“當家的,殺不得啊!”鐵山頭一瞪眼:“為什麽殺不得!”我當過警察我知道。他們是不會管這些老百姓死活的。唯一忌憚的,就是這個魏九峰。
現在殺了他,恐怕咱們出不了城!他斜眼看了看魏九峰,“更何況,有這姓魏的,咱們還能再發一筆!”鐵山頭眼睛亮了:“怎麽發?”“您瞧我的!”何平安用刀頂著魏九峰,把他推到窗戶邊:“下麵的都看見了吧!魏九峰在我們手上!”樓下,眾人大驚失色。張局長嗓子發抖:“何平安,是你!你勾結土匪!”“什麽勾結土匪,樓上的,都是劫富濟貧的英雄!我任勞任怨當警察,差點給你們打死,老子不幹了!”何平安大喊:“你們聽著,給我們準備一輛卡車,裝滿了糧食。再準備兩千大洋,一個小時之內送到。要不然,我就把魏九峰扔下去!”張局長破口大罵:“何平安!你個混賬王八蛋!老子扒了你的皮!”“一個小時!東西不到,我準時扔人!”何平安不理他,猛地扣上窗戶,把魏九峰扔到一邊。鐵山頭大笑著拍打他的肩膀:“老弟,有一套!”“以後還靠當家的提拔!”何平安滿臉堆笑。
聚福樓外的人越聚越多,眾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張局長頭上的汗也越淌越冷。
陳花皮湊上前:“局長,怎麽辦?”
“怎麽辦怎麽辦,我他娘的知道怎麽辦。”
“這麽多人看著,總不能真不管裏頭的人死活!何況,縣長也在他們手裏!”
張局長一跺腳:“按他們說的辦,備車,找糧食,籌錢!”
陳花皮叫苦:“一個小時,哪兒找去呀!”
街口忽然響起一陣汽車喇叭響,眾人緩緩分開,沈家的汽車徑直開到了樓前。
沈湘菱下了車,徑直走到張局長跟前:“張局長,我是來幫忙的。”
他不由得一愣,沈湘菱這勢頭顯是有備而來。
“聽說出了事,這些綁匪一定會趁機勒索。”沈湘菱說著一抬手,身後的周四打開了車後廂,“我帶了兩千塊錢來,不夠還有。”張局長一把拉住她:“說真的?糧食有沒有?”
沈湘菱不回答,隻是一笑。張局長直拍腦袋:“看我!沈家是幹什麽的呀。”“政府有事,我們這些糧商一定會幫。可也不能讓我們白出錢。”沈湘菱說出這句,又停住了。張局長連忙道:“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別家我不管。沈家的糧行經營,政府永遠不能幹涉,獨自買賣,並且三年不征稅!”張局長目瞪口呆:“你,你這是趁火打劫啊!”“張局長,打劫的可是他們!”沈湘菱往聚福樓上一指:“我可聽說,連魏縣長都被劫了?”張局長:“可這,我也做不了主啊!”“文書我帶著呢,我派人上去,跟土匪們談,找魏縣長簽字,隻要簽了字,土匪要什麽,我們糧行給什麽。相信縣長也不會拒絕,畢竟是為了救那十幾個老百姓。”張局長依然猶豫著。仿佛湊趣似的,二樓的窗戶又打開了!“趕緊的,準備好了卡車,上麵裝滿了糧食,越滿越好!停到下麵!就給我停到這兒!”何平安說罷,伸手往窗戶下的空地一指。沈湘菱抬眼望見他,愣了片刻,竟然一笑:“你放心,我全都聽明白了!”何平安見是沈湘菱,竟也是一笑。沈湘菱轉眼望著張局長:“您都聽見了,再不答應,他們可要扔人了!”張局長一跺腳:“何平安這個王八蛋!行,我都聽你的!”沈湘菱轉向周四:“現在就去拉一車糧食,裝得滿滿的,停在樓下!”
沈家糧行名不虛傳。周四很快便拉來整整一車白麵,停在窗戶底下。
何平安趴在窗口一看:“不夠!再加!”
沈湘菱眼神示意,大袋的白麵繼續往上倒。
“不夠,再加!加不到一人高,我現在就把魏九峰扔下去!”
眾人看著沈湘菱。
沈湘菱抬眼望著何平安,嘴角突然一笑:“加,按照他說,加到一人高!”
白麵越堆越高!
周四走了上來,拍了拍胸口:“二小姐,我準備好了,文件就在這兒。”沈湘菱點點頭:“四丫頭,你要是有事,沈家給你奶奶養老送終!”周四笑了笑,走到聚福樓前,對著上麵大喊:“樓上的聽著!你們的條件都答應,糧食也已經運到了。我要跟魏縣長履行個手續,讓我上去!”半晌,樓上傳來一聲:“上來吧!”
“魏縣長,您簽了字,我們二小姐保證,各位朋友要什麽,我們就給什麽,保證您的安全。”魏九峰看了一眼周四遞上的文件,卻笑了。鐵山頭嚷嚷:“姓魏的,趕緊簽字!”“簽字?魏某人一生不受脅迫,回去告訴你們二小姐,糧商把持糧價,囤貨積奇,是國之大害!”魏九峰猛然奪過文件,撕得粉碎。“老東西!你找死!”鐵山頭一拳打在魏九峰肚子上。魏九峰疼得蜷縮在地。“當家的,讓我宰了這老混蛋!”何平安伸手拿過身邊一個土匪的槍,走上前,一把抓起魏九峰:“你簽不簽字!”
魏九峰閉眼大吼:“你殺了我吧!”
“好,我這就殺了你!”
他拎著魏九峰,大步來到窗戶邊,壓低聲音道:“對不住了!”
何平安猛然一用力,竟真把魏九峰從窗口扔了出去!
所有人大驚,鳳老板驚叫一聲,癱倒在地!
魏九峰從樓上摔下,正落到麵粉堆裏麵,漫天的麵粉飛揚!
何平安回身連開三槍!
三個土匪中槍倒地!彈無虛發!
槍聲響徹聚福樓!
沈湘菱豁然抬頭,看著二樓的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