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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刑台之上

  “守住!一定要守住陣地!”

  冷雨還在繼續,江邊破廟前已成一片火海!

  國軍士兵據守戰壕,向衝上來的日軍奮力射擊。

  一個軍官俯身在戰壕後,舉著望遠鏡向外眺望——在炮火掩護下,無數日軍潮水般湧了出來。軍官喃喃自語:“第一道防線。”蜂擁而上的日軍士兵中,衝在最前列的士兵一隻腳才落地,腳下的泥地忽然往下一陷。轟天巨響!雨水中爆炸聲接連不斷,血肉橫飛!無數日軍士兵湧向國軍戰壕,又被子彈和地雷擋了回去。稍遠處的土坡上,一個穿著雨衣的日本軍官放下望遠鏡,抬頭望著天幕,忽然笑了。“雨停了。”這位毒氣部隊的正宗少佐冷冷笑著,“老天留給支那人的時間已到了,該讓他們嚐嚐帝國聖戰的真正味道了。”

  陣地前,呼嘯的炮火聲和瘋狂的呐喊聲忽然都停止了。一個國軍士兵從戰壕裏抬起頭,疑惑地向對麵望去。硝煙彌漫的戰場,隻剩下一具具屍體。“雨停了!——鬼子被打退了!鬼子被打退了!”“鬼子退了!退了!”士兵們紛紛抬起頭,歡呼起來。國軍軍官疑惑地望了望天,又舉起望遠鏡向外眺望:“——真退了?”望遠鏡裏是遠處的戰場:硝煙緩緩散開,忽然另一團更濃密詭異的煙霧擴散開來,緩緩向國軍的戰壕移近。濃霧中,一個個穿著全套防護服的日軍士兵,肩頭扛著毒氣彈和發射器,鬼魅一樣逼近。

  國軍軍官丟下望遠鏡,失聲大喊:“不好!鬼子要用毒氣!”

  幾聲爆炸聲響起!一團團濃霧在戰壕前散開!

  國軍軍官忽然蜷縮起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國軍士兵紛紛倒地,開始劇烈的抽搐,咳嗽、嘔吐!

  國軍軍官勉強站起身,揮手大喝:“堵住嘴,都堵住嘴!”

  他忽然全身僵直,雙手緊緊掐住自己的喉嚨,猛地仰麵倒地!

  滾滾濃霧借著風勢猛獸一樣撲來,籠罩了整個戰壕。

  國軍士兵接連中毒倒地,更多的士兵開始潰退!

  一隻手猛地扯下掛在破廟牆上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一把丟進火裏。正宗轉過身,向身邊的通訊兵下命令:“報告將軍閣下,我們已經拿下支那江邊的臨時指揮部!”通訊兵坐下發電,滴滴答答的電報聲響起。一隻隻軍靴踩踏著地上的作戰圖。

  此時,餘鵬程指揮部裏的電報,也在滴滴答答地響著。通訊兵忙碌地敲打著電報機,幾個作戰參謀卻筆直坐在桌前,手握著鉛筆,一動不動。站在門口的餘鵬程放下手中的望遠鏡,表情沉重地轉向柴誌新:“還是沒有跟那幾個據點取得聯係?”柴誌新搖了搖頭:“也許是正在激戰。”餘鵬程抬起頭,望著桌上的作戰圖,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不要再往好處指望了!隔江布防,無險可守,又是敵眾我寡,這種情況下繼續跟日軍主力野戰,我方的勝算太小了。遲則十日,快則三天,日軍就有可能突破我們的層層防線,直搗棠德!”柴誌新皺起眉頭:“那師座的意思是?”餘鵬程屈起食指,重重叩在作戰圖上。“八千虎賁盡早退守棠德,據城堅守!”

  棠德城內,沈家的汽車緩慢開在街道上。從車窗望出去,到處都是擠在一起的災民。沈湘菱搖上車窗,轉頭望著身邊的周四:“去櫃上,再支一千塊,送去張局長家。”周四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二小姐,還真要救那個姓何的?我看不如找幾個弟兄進到裏麵,打他幾頓,一樣把佛像拿回來!”沈湘菱沉默,少頃,低聲問道:“守城的換成是你,你敢開城門麽?”周四一時無語,緩緩搖了搖頭。“咱們是給了錢,可他也確實幫了咱們。就連城內這些災民,也都是他救的。”沈湘菱把頭倚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照我說的做吧。就當我,還他一條命。“……是!”

  沈湘菱說到做到。當晚,張局長才回到家裏,打眼就看見燈光下兩箱子銀元熠熠生輝,頓時倒吸了一口冷氣。“錢啊,真他媽是好東西!”張局長撿起兩塊銀元一敲,拈著耳邊閉目凝聽,一臉過癮。“可不是麽!”新娶的姨太太湊上來,“這沈家也真是有錢,一出手就是一千塊。我這就去打電話給白襄理,這年月,錢還是存在銀行裏踏實!”姨太太伸手要拿錢。張局長猛然把蓋子合上:“姑奶奶,你是想害死我啊!”姨太太一愣。“這錢不能動!你這就去給我退了。”“退了?憑什麽退。吃到口裏的還能吐出去?”姨太太尖聲叫了起來,“不就是放個人麽,多大點事啊!怎麽著,張大局長還廉潔起來了?”“你懂什麽!何平安這小子犯了大事,放不得。”張局長伸出手掌在脖子間一比劃,“縣長要殺雞儆猴,用他一條命,平息眾怒。”姨太太捂著心口,坐倒在桌前:“那,這人就活不了了……這些大洋真不能要了?”“你以為我不想!”張局長狠狠一跺腳:“今天一連八家糧行被搶了,總得給老百姓一個交代,給糧商一個交代吧?何平安這是趕上了,命裏活該,誰也救不了。我不跟你說了,給我弄碗稀粥喝,我要連夜回去辦公。”“你等著!”姨太太忙站起來往廚房走:“有的是好菜,喝什麽粥啊!”張局長連聲苦歎:“饒了我吧我的小姑奶奶!幾千人正在挨餓,警察局局長卻在家大魚大肉?舌頭根子壓死人啊!”

  然後此時看守所的牢房裏,卻擺著滿滿一桌子的大魚大肉。何平安端起酒杯來:“各位兄弟照顧,我也不客氣了,先幹為敬!”何平安一口幹了,陪著的幾名警察也都幹了。唯獨陳花皮呆坐不動。何平安拍著陳花皮的肩膀:“怎麽,酒都不跟我喝了,怕沾晦氣?”陳花皮端著酒杯,眼圈紅了。何平安笑了:“怎麽哭了啊,大夥兒這是給我衝喜呢。”陳花皮抬起頭,眼睛通紅:“何頭兒,我心小,裝不下這麽大的事。我都跟你說了吧。”何平安一怔,臉色肅然了,意識到事情不對。“得著信了。明天正午,要把你綁在街口,鞭刑……鞭刑六十。這是要活活打死你啊!”何平安臉上的肌肉一跳,擠出一個笑:“不可能。不就是開個城門麽,頂多關幾年。是死了人,可那人不是我殺的啊,槍裏的子彈一顆沒少,誰看不出來啊。”

  陳花皮眼淚流下來了:“這些年,都靠何頭照顧了。今天你該吃吃該喝喝,待會兒給你把最紅的姑娘送進來,花銷兄弟們包了。你有什麽要說的,你都說明白,能辦的一定給你辦到了。嫂子我們一定照顧,小猴子就是我們大夥兒的親兒子。你,你別有什麽放心不下……”

  陳花皮哽咽著,說不下去了。何平安愣住了。手裏的酒杯一滑,掉在桌子上,滾了幾滾,摔碎在地。全場靜寂。一個警員忽然跑進來,神色慌張:“來,來了!”“叫什麽?”陳花皮抹了一把眼淚,對著何平安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請了翠紅樓的頭牌,兄弟們,喝了這杯都散了。讓姑娘好好伺候何頭兒。”“什麽姑娘!”柳芬懷裏抱著一個盒子,背著包袱,兩步走進牢裏,渾身淋得透濕。眾人神色尷尬,訕訕站了起來。“爸爸,爸爸!”小猴子叫喊著,從柳芬身後跑出來。何平安一把抱住孩子。柳芬走到陳花皮麵前,抬手給了陳花皮一個嘴巴。“你沒良心!”“嫂子,我,錯了。我這就讓那窯姐兒回去!”陳花皮一手捂著臉,一手暗中打著手勢,眾人抬腳要溜。“站住!”柳芬一聲喝,所有人都站住了。何平安隻得說話了:“他也是好心,你別為難他。”柳芬不理他,一雙眼隻盯著陳花皮:“我不是怪你叫姐兒,你們男人在外麵花天酒地慣了,我管不了。可你大哥眼看有劫難,你不想著救他,卻隻會喝酒嫖娼!你這是不仗義,沒良心!”說完走上前,一劃拉,滿桌的酒菜全都摔在地上。何平安放下小猴子:“柳芬!”柳芬拿著盒子,往桌子上一倒。白花花的銀元頓時堆成了小山。所有人都看直眼了。“小猴子!過來。給叔叔們跪下。”柳芬一聲令下,小猴子立馬跑過來,直挺挺地給眾人跪下。“磕頭,說話!”小猴子叩下頭,磕得地麵“砰砰”響。“叔叔們,求求你們放了我爹,求求你們放了我爹,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小猴子一個勁磕頭,腦門破了,直流血。“這是怎麽說的,快起來,起來!”

  陳花皮趕忙上前,要把小猴子抱起來,不料柳芬一把按住小猴子,自己也跪下了。

  “這錢我們不要,大夥都分了。隻求你們看在往日情分上放了何平安。我已經收拾幹淨了,我們連夜就出城,再也不回來。求求你們,給我們一家三口一條活路走。要是不放人,我就跪死在這!”

  “嫂子,這麽大的事……我……何頭兒……”陳花皮求助般地看著何平安。何平安歎了口氣,幾步上前,抱起小猴子,伸手拉柳芬。“別這樣,逼他們,沒用。”柳芬突然揮拳,重重地砸在何平安大腿上,兩拳交替,通通有聲。柳芬放聲哭了出來。何平安仰麵歎息,對著陳花皮他們擺了擺手。陳花皮點頭,領著人溜了出去,反手鎖上牢門。柳芬跪在地上,不斷捶打何平安,最後無力地抱著何平安的大腿,嗚嗚地哭了起來。何平安從口袋裏摸出彌勒像,在手中摩挲著。“放心吧,我還有救!”柳芬抬頭,眼中閃過一道亮光。

  沈家大堂,周四把一箱銀元擱在桌上。“都退回來了。”沈湘菱怔住了。“說是抓了幾個賊,賊人供認是從咱們家偷了錢,都給咱們送回來了。”沈湘菱冷冷一笑:“今天一連八家糧行遭搶。魏九峰這是想用何平安一條命把這件事交代過去。張局長這麽貪財的人,都不敢收咱們的錢了。”周四歎了口氣:“看來這個何平安,是救不得了啊。”沈湘菱咬著嘴唇,沉默片刻。“除非,找他。”周四一愣,跟著小心翼翼地低聲問道:“小姐,您要去見他麽?”沈湘菱緩緩搖頭,站起來,背過身去。“當初他那樣對我,我已經決心這輩子不見他了。我寫一封信,你給他送去。敢不敢?”周四把頭一揚:“不就是三青團麽,有什麽不敢去!”

  跟魏九峰的辦公室比起來,這裏實在過於簡樸了。青灰地麵上擺著幾張黑漆書桌,牆壁上掛著一麵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旗上寫著四個鬥大的字:親愛精誠。旗幟下,一眾青年都穿著一色的中山裝,或俯首在書桌前,或來去匆匆,動作幹練而安靜。旗下正中的位置,書桌上擺著一隻縣城裏罕見的綠玻璃台燈。台燈下,一個穿中山裝的青年埋頭批閱文件,看不見臉。隻有他胸前別的一枚胸章在台燈下微微發光。開門聲,腳步聲。一個接一個的匯報聲。“劉主任,災民入城,一個下午,沈家、趙家等十幾處糧行都被搶了!”“劉主任,災民四處聚眾鬧事,還打傷了我們的兩個團員!”青年繼續埋頭批閱文件,手下鋼筆流暢不停。“劉主任,才探聽回來的消息,餘師長部作戰不力,連失幾個據點,正在敗退!”鋼筆微微一頓,青年隻是輕輕“嗯”了一聲,依然沒抬頭。又一個青年匆匆走到桌前,低下頭湊近了他,聲音很低。“劉主任,沈家那個叫周四的丫頭在外頭等著。”他驀地抬起頭,站了起來。

  “嗖”的一聲長鞭破空,屋正中吊的沙袋立刻破了一道口子,沙土簌簌流下來。張局長一手用白手絹捂著嘴,一手指使著幾個警察:“愣什麽?還不快堵上。”陳花皮忙領著人上前堵沙袋。“我說局長,這鞭子也太重了,一鞭抽下去沙袋都撐不住!就何頭兒那身子骨——”張局長一瞪眼:“你擔心他撐不住,那好啊,你替他!”陳花皮不敢說話了。張局長轉過身,一手撐著腰,端起桌上的茶杯灌了兩口水。“我可告訴你們,別再挖空心思拐彎抹角地想替他求情!何平安這次私開城門,還開槍傷人,魏縣長都說了,誰也保不住他!”一個警察匆匆走進來。“局長,三青團主任劉世銘帶著人過來了,說要見局長!”張局長放下杯子,把眼一瞪:“他來幹什麽?一幫毛都沒長結實的小兔崽子,就知道添亂——跟他說我不在!”“這麽深更半夜的,張局長還要去哪兒啊?”話音才落,劉世銘帶著幾個團員已然走了進來。張局長狠狠剜了手下一眼,滿麵春風地迎上去,雙手拉住劉世銘一隻手。“稀客,稀客啊劉主任!這大半夜的,怎麽想到跑我這一畝三分地來了?來來來,去我辦公室,頭兩個月一個兄弟給我捎來罐正宗的美國咖啡,現在可難喝到囉!”“那就不用了。我跟張局長就在這裏說話,正好方便。”張局長四顧看看,滿臉不解:“這哪兒行啊!這裏是刑訊室……”“就是因為這是刑訊室。”劉世銘走到屋正中,抬頭望了望破開一條口子的沙袋。“聽說明天一大早,張局長就要在三岔路口當眾施鞭刑?”

  張局長臉色一沉,跟著皮笑肉不笑地開了口:“是呀。不過不是張某人要施鞭刑,而是奉了魏縣長的命令。劉主任也知道,現在鬼子強兵壓境,餘師長率部正在城外鏖戰,上峰下了死命令不準開門,可那個何平安不但私開城門,放災民入城,還在城內災民聚眾鬧事後,擅自開槍傷了人!唉,說起來都是張某人平時管教無方啊……”

  劉世銘轉過身來,一擺手止住了張局長:“何平安私開城門,是因為城外有土匪襲擊災民,他是為了救災民的命,這個我已經知道了。至於他擅自開槍傷了人……請問張局長,有證據麽?”

  “怎麽沒有證據?那把槍已經被我們查封了!”

  “那好,就請張局長把槍交給我。”

  劉世銘向張局長伸出一隻手。

  張局長怒色顯露:“劉主任,何平安的事往小裏說是影響治安,往大裏說是破壞前線抗戰!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你三青團能管的事。”劉世銘也提高了聲音:“三青團成立的宗旨就是抗日救國!何平安既然涉嫌破壞前線抗戰,怎麽就不是我三青團該管的事?張局長,還是把槍交出來吧。”張局長脖子一梗轉過頭:“鄙人隻對魏縣長負責。劉主任要提取證據,除非有魏縣長發話。”劉世銘冷冷盯著張局長,猛地一揮手。“那我就自己找!如果要我找,我可就不隻找槍了。”劉世銘四顧周圍。“你們這個警察局裏,到底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東西,我就要一一找清楚!到時候,你想不請魏縣長都不行了!”張局長一拍桌子:“劉世銘,誰給你的權力?”劉世銘忽然從胸口扯下那個徽章,重重砸在桌上。“三青團隸屬於委員長直接領導,你說是誰給的權力?”燈光照耀下,徽章上“三民主義青年團”幾個字隱隱發光。張局長臉白了:“……陳花皮!”陳花皮衝上來:“局長,您說,怎麽收拾他?”“把槍給他!”陳花皮一愣。張局長咬牙跺腳:“給他!”陳花皮取出那把槍,雙手遞給劉世銘。劉世銘接過槍,隨手抓起桌上一隻印著“棠德縣政府”字樣的牛皮紙袋,當著眾人把槍放了進去,貼死了封口。一個團員從兜裏掏出印泥,劉世銘朝著張局長一笑:“張局長,請‘高抬貴手’。”張局長猶在懵懂,劉世銘已就勢抓起他的手,一把按進印泥盒裏,跟著“啪”的一聲,紙袋封口上赫然落下一個鮮紅的掌印。“張局長,多謝了。”劉世銘揚了揚紙袋,抓起桌上的徽章,揚長而去。

  車把上拴著一個手電筒,光線探照著前方夜色裏嫋嫋的雨絲。

  劉世銘等一行人騎著自行車,飛快地轉過巷口。

  巷口驀地閃出一個人影,飛快地從手電筒光圈裏晃過!

  騎在最前麵的劉世銘反應不及,連車帶人撞在了那個人身上。

  手電筒掉在地上。光影晃動,映出海東升蒼白的臉。

  後麵的三青團員忙停下車子,有的扶起劉世銘的自行車,有的揪住海東升。

  “大半夜的,瞎闖什麽?你是幹什麽的?”

  劉世銘忙喝止了三青團員:“老鄉,你沒事兒吧?”

  海東升竭力掩蓋住忿恨的神色,故作憨厚地搖了搖頭。

  一個團員從地上撿起那隻紙袋,遞給劉世銘:“劉主任,槍掉了。”

  劉世銘小心翼翼地收起紙袋,拍了拍海東升的肩頭:“大半夜的,小心點兒。”

  說完,他重新騎上車,帶著一行人飛馳而去。

  喬榛抱著肩膀,躲在黃包車裏瑟瑟發抖。海東升快步走到車前,一把掀開了遮棚。喬榛嚇得身子往後一縮:“誰?”海東升手裏托著半塊麵餅,伸到她眼前:“別怕,是我。”喬榛接過餅,委屈地要哭。“師父……”海東升上車,挨著喬榛坐下,把破舊的遮棚往喬榛的上方挪了挪:“快吃,填飽肚子就不冷了。”喬榛抱著餅狼吞虎咽,忽然噎住了,咳嗆起來。海東升給喬榛敲著背,沉沉地歎了口氣:“唉!還以為棠德城能有個活路,結果跟外頭也是一樣!還不如外頭,拿槍的當官的都比土匪還狠!都怪我,把你帶到這鬼地方!”喬榛抬起頭,晶亮的眼睛望著他:“師父,這不怪你。我也以為到了棠德就能有活路。”海東升臉色略顯柔和,跟著又憤世嫉俗起來:“是,不能怪你,也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些當官的,怪日本鬼子,怪老天爺!還得怪你那個鬧革命的哥——他自己跟著共產黨跑了,留下你們一家子被抓的被抓,坐牢的坐牢,要不然也不會把你賣給喬家,受盡了折騰!”喬榛放下了餅,神色黯然:“我大哥也不是有心的,要怪就怪縣政府那些狗腿子太狠了……我大哥平時最孝順了,也疼我,他要是知道爹娘給人那麽害了,肯定饒不了他們!”

  海東升“嗤”了一聲:“那有什麽用?你爹坐縣政府的大獄染上牢瘟,你哥哪見個人影?還有你,你給喬家老爺子綁在樹上打,要不是我去唱戲遇見了,白給他唱三天,換了你當徒弟,你這條小命早沒了!”

  喬榛低下了頭:“這些年都沒消息,我哥大概也沒了。我就剩師父一個親人了。”海東升神色立刻緩和了,他伸手重重地摸了下喬榛的頭:“好了,好了,不說了!快吃吧,吃完睡一覺,師父守著你。”

  喬榛把剩下的餅塞給海東升:“我吃飽了。”

  海東升抓起餅大口嚼了起來。

  喬榛透過遮棚上的破銅,望著夜空裏的雨絲,忽然幽幽問道:“師父,今天開城門的那個警察,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

  餘鵬程的臨時指揮部外,漆黑中透出一點昏暗的火光。

  士兵來回巡邏,戒備森嚴。

  餘鵬程端著一盞油燈站在門口。柴誌新等人都跟在後麵。

  遠處一座民宅,裏麵沒有人,四下也都清空了,在雨中可見朦朧燈光。

  餘鵬程點點頭:“好雨知時節啊,這一場雨,多給咱們贏得了一天的時間。”

  他話音才落,耳邊忽然響起炮彈破空的尖銳聲音!

  一團火光從天而降!

  民宅後方十幾米的地方,一顆炮彈落下,先看到衝天而起的火光,才聽見轟隆一聲。

  眾人麵色肅穆,卻不見驚慌。

  柴誌新苦笑了一聲:“下著雨,河對岸不可能看見光亮的位置。日本人的奸細已經偷偷過河了。”

  書記員捧著本子,迅速記錄柴誌新的話。

  餘鵬程掏出懷表,借著油燈看表。

  炮彈破空聲!

  火光,爆炸!

  炮彈落在了民宅前麵的空地,兩個彈坑。

  餘鵬程歎了口氣:“這些奸細應該還在外圍。百米之內,他們就能發現那處燈光不是指揮部,就是個空殼子,不會呼叫炮火的。”

  書記員奮筆疾書。

  參謀員從屋內跑出來:“報告師長,剛才確實檢測到電波,但時間很短,我們無法確定位置。”

  柴誌新冷笑:“真是訓練有素啊。”

  炮彈破空聲!

  炮彈落在民宅上,土坯房被炸飛了。

  眾人都沉默了,餘鵬程神色肅然。

  雷大虎倒抽了一口冷氣:“他奶奶的,好準!”

  “第一發身後,第二發身前,第三發準確命中,所用不足一分鍾。對麵是日軍的精銳,咱們把對方看低了啊。”

  餘鵬程每一個字都透著寒意。

  書記員停了筆:“師座,都記下了。”

  柴意新命令道:“立即給各友鄰部隊發報。敵軍訓練有素,炮兵素養可達甲等,提請各友鄰部隊注意防備。另,敵軍應已派奸細渡河。”餘鵬程仍舊看著遠處的熊熊烈火,少頃,幽幽開口:“再加一句。預計,明日雨停,日軍會發動總攻。”所有人都沉默了。黑暗中,唯有雨聲不斷。

  魏九峰和張局長撐著傘,在長街上漫步前行,汽車在後麵慢慢地跟著。車燈照著前路,燈光裏細雨如織。張局長滿眼血絲:“昨晚上又死了人,連著鬧了一夜。”魏九峰也是一臉倦容,點了點頭:“難為你了。”“都是為政府辦事,談不上難為。按照您的吩咐,何平安已經押過去了。”“這個何平安,到底是什麽人?”張局長略一沉吟:“何平安,三十二歲,湖南桑植人,九年前逃難來到棠德,八年前加入警察局,立功一次,記過五次,有一妻一子,孩子十歲。”魏九峰點了點頭:“以後孩子上學,可以免去學費。贍養費按照局一級來給。”張局長忙停住步子,對著魏九峰一鞠躬:“是!還是縣長仁厚。我替何平安謝謝您。”魏九峰無力地擺了擺手:“我現在才知道,為官一任,想要不冤枉一個人,終究是做不到的。但願能平息民怨,保住棠德。”張局長直起身,指著前方歎了口氣:“就在前頭,到了。”

  前方是個三岔路口,形成了一個類似於廣場的所在;路口中間搭起高台,上麵立著柱子。高台周圍聚滿了人。

  何平安被帶上來,兩個警察押著他。警察把何平安綁在柱子上,貼著何平安的耳朵低聲說:“何頭兒,兄弟們商量好了,嫂子和孩子大夥一塊兒照顧。你還有什麽要說的?”何平安張了張口,又沉默了。警察把一根樹枝遞到何平安嘴邊:“你咬著點兒,興許能活。”何平安咬住樹枝,絕望的閉上了眼。不知是誰在敲著銅鑼,一聲比一聲急!

  張局長手拿文書走上高台,銅鑼聲立刻停止了。張局長看了看身後綁著的何平安,轉過身,麵向眾人。“警員何平安,當此國難之際,不思盡忠盡責,反而違抗上命,為謀私利,公然搶糧,開槍殺人,罪不可赦!特判處,鞭刑六十,以儆效尤!”台下眾人一片寂靜。張局長看了一眼台下的魏九峰,魏九峰對他點了點頭。

  張局長咳嗽一聲,指著何平安:“這個人,開槍殺了災民,我們決不饒他!”眾人跟著喊了起來:“決不饒他!決不饒他!”“現在是國難當頭啊,你們要相信政府,不要鬧事。魏縣長已經準備好了糧食,行刑之後,立刻開倉放糧,讓你們吃一頓飽飯!”張局長此話一落,眾人一片歡呼。張局長擺擺手,示意眾人安靜:所以,你們不要鬧事。壞人,就綁在這兒,懲治他,是為了告訴你們,政府是公正的。也是為了警告你們!之前的事情,事出突然,可以既往不咎。

  可以後,誰要是再鬧事,這個何平安就是你們的下場!張局長轉頭望著魏九峰。魏九峰又點了點頭。“準備——!”一聲鞭響!掌刑的人一鞭子抽在地上,眾人都是一哆嗦。高台下,周四為沈湘菱打著傘,站在人群中。“這鞭子,非打死不可。人怎麽還沒來?二小姐,要不要咱們出麵?”沈湘菱搖了搖頭:“先看看,挨幾鞭子,死不了。”高台上,張局長大手一揮:“行刑!”“——住手!”柳芬一聲高喝,奮力撥開人群,衝上了高台。何平安一口吐掉木棍:“你來幹什麽!回去!”柳芬不看何平安,走到張局長的麵前。“我來自首!”張局長吃了一驚:“自首?你自什麽首?”“搶糧食的是我,開槍殺人的也是我。何平安是我丈夫,他是代我受罰。你把他解下來,換我上去,把我打死!”柳芬一邊大聲說著,一邊走到何平安身邊。張局長轉驚為怒:“一個娘們,搗什麽亂,轟下去!給我打!”台下眾人也沸騰起來,亂哄哄叫著:“打死他!打死他!”“你們的良心都給狗吃了!”柳芬對著台下的眾人厲聲怒吼,狀若瘋癲,眾人一下都靜了。就是昨天,你們這些人跑到棠德,是這些當官的不給你們開門,要把你們凍死,餓死!

  這個人,他給你們開門,救了你們的命,現在你們卻喊著要打死他!豬狗不如!眾人全都靜了。“我都說了,人是我殺的,糧是我搶的。要打打我,放了何平安!”柳芬說完,竟自顧撲到何平安身前,動手給他解繩子。何平安身子一掙,甩開她的手:“你胡說什麽!局長,這娘們瘋了,你別理他,趕緊打我!”“我沒瘋!這世道,你要是死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怎麽活?我死了,你帶著孩子,興許還能活命。我不是救你,是救孩子!”柳芬一把摟住何平安,兩眼落淚。台下,沈湘菱的眼圈紅了。“小姐,您怎麽了?”周四問道。沈湘菱閉上眼,淒然搖了搖頭:“沒什麽。我,我是羨慕他們。”張局長一時躊躇,不知道該怎麽辦,隻是望著魏九峰。魏九峰也是沉吟不語。“這女的撒謊,就是那個何平安開槍殺的人!”人群中驀地響起一聲厲喝,所有的目光都循聲望了過去。海東升上前兩步,憤恨地盯著台上:“我親眼看見他開槍打死人,我作證,就是他!打死他!”喬榛站在海東升身後,望著何平安。柳芬驚詫地望著海東升。張局長一把推開柳芬:“都聽見了!有人證在,政府不會冤枉好人,給我打!”柳芬撲在何平安身上,拿自己身子護著他。何平安怒喝:“你別犯傻,快走!”柳芬湊在何平安的耳邊:“讓他們打死我吧。欠你的,我今天都還給你。隻盼你以後好好對小猴子。”何平安愣住了。掌刑的舉著鞭子,不知怎麽辦。張局長對著他比兩個手勢,讓他動手。鞭子再次抬起。一串自行車鈴鐺的響聲忽然傳了過來。張局長展眼一望,隻見長街那頭,一隊人騎著自行車冒雨而來,全都是一樣的中山裝。鈴鐺脆響,災民們自動散開一條路。帶頭的劉世銘從車上跳下來,任由自行車摔在地上。後麵的人也跟著跳下,動作統一,猶如一個人。一隊人躥上高台,都是一樣的年青,一樣的意氣風發!劉世銘掏出一隻印著鮮紅掌印的紙袋亮了亮,撕開封口,從中抓出一把左輪手槍,槍口對準了張局長!眾人驚呼。台下,沈湘菱的臉上閃過一絲異樣。周四卻發出讚歎:“可算來了!”張局長看著槍,聲音顫抖,卻強作英雄:“劉世銘,你幹什麽!”

  劉世銘舉著槍,灑然一笑:“我就是來問問張局長和魏縣長,這槍不用子彈,能不能打死人!”“沒子彈當然打不死人。你先把槍拿開!”劉世銘一笑,把槍舉起來:“你們都聽清楚了!”槍響!眾人驚呼。連續槍響!連開六槍!民眾驚呼中,劉世銘舉著槍站在台上,英姿勃發。沈湘菱咬著嘴唇,望著台上的劉世銘:“他沒變。”魏九峰緩步走上高台,站在劉世銘對麵,眼神中帶著警惕:“世銘同誌,你這是什麽意思?”劉世銘看著魏九峰,微微一笑:“請問魏縣長,我剛才開了幾槍?”魏九峰一愣,深深望著劉世銘,沒有說話。“我開了六槍!”劉世銘高舉手槍,對著眾人大聲宣布:“這把槍,一共能裝六發子彈,我剛才,整整開了六槍!”張局長氣道:“那又怎麽樣?”劉世銘驀地轉眼盯著張局長:“這就是何平安昨天用的槍!”張局長愣住了。我去警察局取槍,這把槍根本沒人動過。從昨天到現在,這把槍根本沒打出一顆子彈!

  張局長也說了,沒有子彈,根本無法殺人。這就是說,何平安根本沒殺人,是你們冤枉他!張局長求助般地看著魏九峰。魏九峰點點頭:“劉主任這是說我審查不明,草菅人命了!”劉世銘剛要張口,卻被一聲大喊打斷。“不許你汙蔑魏縣長!”何平安一聲喊,所有人都愣住了。柳芬氣急,去捂何平安的嘴:“你瘋了,他是救你!”何平安拚命轉頭躲避著柳芬的手,嘴裏卻還在說:“人是我殺的,縣長沒有冤枉我,你趕緊躲開,別耽誤行刑!”眾人議論紛紛。周四恨恨跺了跺腳:“他發什麽神經,弄不清楚誰要救他!”沈湘菱皺著眉:“再看看。”台上,劉世銘也是不解地看著何平安:“明明是他們陷害你,你為什麽認罪?是不是他們威脅你?你不要怕,有什麽話都說出來!”“你懂個屁!”劉世銘被罵愣了。張局長和魏九峰也愣了。“棠德是什麽地方?是日本人的進攻目標。你們這些災民來棠德,魏縣長不讓開門,是保護你們。我不懂魏縣長的好心,裝英雄充好漢,把城門開了,恰恰是害了你們啊。”魏九峰好奇地看著何平安。“一下來了這麽多人,都要吃飯,魏縣長總得有個準備吧!可你們呢,砸糧鋪,搶糧食,當街鬧事。還罵魏縣長是貪官,是王八蛋,是豬狗不如的畜生!呸!沒良心!”魏九峰聽見何平安繞著彎罵他,臉上變色。沈湘菱卻忍不住一笑:“他倒真聰明!”周四疑惑了:“二小姐,我不懂。”“他是要給魏九峰一個台階下,同時也幫著安撫民心。這樣才能放他。你接著聽——”“你們有怨氣,隻好讓你們出氣,讓你們順了這口氣,不要鬧事,維持個太平。魏縣長沒辦法,把自己的存款都取出來,整整五百塊啊,親自送到我家,苦口婆心,跪在地上求我,我能不答應麽?我不答應,我還是人麽!不信你們可以去我家查!”何平安猶自滔滔不絕,魏九峰一聲高喝:“何平安,你胡說什麽!”

  何平安作勢大驚:“縣長,對不起,我……我說漏了……不對,我就是胡說!胡說!什麽沒開過槍,沒開槍不能打死人麽!人就是我殺的,趕緊行刑!打死了我不要緊,隻要你們能出了氣,相信縣長,相信政府,我死不足惜!打!快打我!”

  眾人頓起一片議論聲。

  “原來是苦肉計啊!”

  “是打肉靶子,平息眾怒。”

  “唉,也真可憐!”

  何平安閉著眼睛,一副英雄氣概:“打!快點打!誰都別攔著!”

  “不能打!不該打他!”

  一個災民最先叫了起來,跟著眾人紛紛附和——

  “我們聽明白了,他是好人,縣長也是好人,是我們不對!”

  “魏縣長,我們再也不敢鬧事了,都聽您的,不能打啊!”

  劉世銘都愣住了,他看著魏九峰,不知道真假。

  沈湘菱用手捂著嘴,不住地笑。

  劉世銘和沈湘菱眼神相對,沈湘菱立刻恢複了冷漠的表情。

  張局長也忍不住了:“魏縣長,這……這打不打啊。”

  魏九峰歎了口氣:“還打什麽啊!各位鄉親,魏某無能啊,害各位鄉親挨餓。隻能想出這麽個法子,委屈了何平安。希望各位諒解。來人,把何平安放下來!”也是天湊齊,魏九峰這話一落,漫天冷雨居然立刻止住了!“天晴啦!魏縣長是青天!青天大老爺!”何平安頭一個歡呼起來。兩個人連忙跑上去,給何平安解繩子。突然,飛機轟鳴聲隆隆傳來!所有人臉上變色,一起抬起頭。隻見青蒙蒙的天際,兩架日軍轟炸機呼嘯而來!“快趴下,都趴下!”魏九峰一邊大喊,一邊跳下高台趴在地上,張局長緊跟其後。

  幾個三青團的人撲上去,把劉世銘護在身下。何平安衝著柳芬大喊:“快跑!”柳芬想要說話,卻被給何平安解繩子的警察擠了下去。所有人四散奔跑,亂成一團。周四要拉沈湘菱,卻被沈湘菱一把推開。沈湘菱擠開人群,衝上高台。所有人都趴下,隻有何平安被綁在柱子上,沈湘菱站在他麵前,徑直伸出手:“你沒死成。佛像還給我!”何平安剛要說話,頭上的飛機轟鳴。撒下的不是炸彈,而是漫天飄灑的傳單!花花綠綠的傳單猶如一場盛大的慶典,滿天飛舞的傳單下,何平安和沈湘菱默默相對。何平安神色肅穆,抬頭看天,驀然歎息,他的話隻有沈湘菱能聽見:“棠德,完了!”沈湘菱悚然心驚,深深注視著他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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