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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夫當關

  江南冬月,江水茫茫,蒹葭蒼蒼。青灰色的江霧如煙如紗。晨風乍起,蘆葦連綿起伏,露出埋伏其間的十數個裹在蓑衣下的彎曲脊背,時隱時現。幾雙瘦而結實的腿杆插在冰冷刺骨的江水中,一條巴掌大的魚油滑地在這一條條腿之間遊來鑽去,眼看就要突出重圍,卻被劈空而下的一雙大手緊緊抓住了。年輕漢子興奮地直起腰,一手高舉那條撲騰掙紮的魚,衝著對麵的蘆蕩叢中興奮地大喊:“爹,我又抓到了——”他臉上的笑容忽然凝固了——遠處,隨風起伏的蒹葭叢忽然劇烈地搖晃起來;“哇”的一聲,烏鴉仿佛沉重的黑雲般自葦蕩中騰空而起,在江畔上空怪叫盤旋著。同伴們紛紛奇怪地抬頭。蒹葭叢像是活了,如突現的伏兵般洶洶湧來。年輕漢子眼睜睜瞪視著一道蘆葦飛快地向自己逼近,張大嘴還沒來得及喊出聲,猛地仰麵撲倒在蘆葦叢中。整片蘆蕩像暴風下的海濤般劇烈地晃動,農民一個個地倒下,金黃的蓑衣一一沒入蘆蕩中。一條魚翻白肚皮浮上江麵。江水紅了,血腥味撲鼻。震蕩終於停止了,死一般的靜默。忽然,一領蓑衣從江水中浮起,緩緩走上了江岸。緊跟在他身後,十幾襲蓑衣相繼而起,卻再沒有那個笑容憨厚的年輕漢子,一張張陌生的臉滿溢著彪悍暴戾之氣。最前方的男人停下腳步,麵對南方,陰鷙的目光越過遍野荒草,仿佛已然看見了晨霧深處的那扇城門。他忽地露出一個殘忍微笑,伸手向半空中的烏鴉一揮:“去告訴棠德吧,我們來了!”——竟是日語!

  烏鴉盤旋在墨黑的天際,黑雲中隱隱滾著雷。大地上卷著狂風,天地似又回到了混沌,蒼茫一片。逃難的人群,如同崩穴的蟻群。所有的螻蟻都湧向唯一豐足的土地——棠德。天公造化,在多山的湖南衝積出一處平原,即是棠德。棠德位於湖南湖北之間,水域紛雜,交通便利,是中國西南首屈一指的糧倉,俗稱飯碗。如今難民如同黑壓壓的群蟻,湧向了這碗白飯。人人喊苦,個個呼難,遍野哀嚎,時不時就有人掉隊倒下,旁邊的人都顧不及拉上一把。如此龐大的隊伍,人人爭先恐後,越發混亂。

  就在此時,初時低低切切,仿佛鳥語鶯啼,溪泉嗚咽,漸漸地,音色愈亮,曲調愈揚,教人想起盛夏歡蟬,鄉音笑語……這笛聲裏有一種魔力,像是雪地裏的一團火,很快驅散了人群中不斷蔓延加重的哀苦與疲憊。

  誰也不知笛聲的來處。隻有一個纖瘦的少女,雙眼晶亮地仰望著自己身邊的男子——她素來知道師父的本事,一手笛子可以吹得百鳥和鳴,卻沒想到還能有這個功用。一領長衫,一支長笛,一頭長發。頎長的手指在笛孔間騰挪。海東升眼睛盯著遠方,像是看著天際層層黑雲後麵的什麽東西,全然沒有留意喬榛崇拜的眼神。他清秀的麵龐因逃難而染了泥汙,眉宇間難掩濃濃的倦意。依舊瑩白得隻剩下牙齒了,想到這,他嘴角浮起一絲苦笑。笛聲中,難民已經有序了起來。海東升放下笛子,習慣性地挽了個花,朝著少女故作輕鬆的一笑:“不怕,棠德就是咱們的活路,師父都看見了。”少女停住腳步抬眼望著他,忽的眼圈紅了:“可我們走了那麽多地方……到處都一樣。”“棠德不一樣。喬榛,師父給你保證。”男子一手撫上她的肩膀,“怕什麽?我海東升就不信,這世道再亂,還沒個地方能容下兩張戲子的嘴!”

  他話音才落,驀地一道刺眼的燈光晃過,有輛汽車直衝了過來。他慌忙把喬榛往身後一推,自己卻整個兒撲倒在車前。“師父!”一道刺耳的刹車聲!車停下了。海東升上身伏在車前蓋上,一張臉幾乎貼上了前窗玻璃——玻璃後是一雙漆黑冰冷的眼睛,無動於衷地對著他。

  急促的馬蹄聲中,數個背槍的壯漢奔了過來,護衛在汽車前後,帶頭的手裏還挑著燈籠,上麵一個“沈”字在風中搖晃。其中一騎徑直跑到車窗前,彎下腰大聲道:“你怎麽開的車?——小姐,您沒嚇著吧?”聽聲音竟是個年輕女人。不等車裏坐的人回答,她抬頭看了車前的海東升一眼,又彎腰低聲補了一句,“放心,沒撞到他。”

  車窗搖下。一隻修潔的手伸了出來,“嘩啦”往不遠處拋出三兩塊銀元。災民“呼”地一聲,蜂擁而上俯身搶拾。海東升憤怒地一拳捶在車蓋上,正要衝到車窗前把那人揪出來;卻見那隻手掌一翻,手指在風裏撚了撚,車裏便傳出一個冷漠的聲音:“周四,要變天了,快走!”

  海東升不覺一怔:這聲色清澈又深沉,太像一支好笛了。

  這一恍惚的功夫,那輛車已經輕輕頂開他,轟鳴加速,繼續向前衝去。前頭的災民紛紛讓出一條路來。海東升狠狠甩開攙扶自己的喬榛,正要追上去,卻被一個老人拉住了:“算了,這是沈家的車!那是沈二小姐……不要你半條命就不錯了!”

  “什麽沈家?”海東升一把扯下頭頂的風帽,冷冷笑了一聲,“走南闖北這麽多年,還怕一個女人?”

  “嗨!沈家頂著棠德一半天,她就當著沈家大半個家!”那老人擺了擺手,打斷他的話:“怎麽,你連沈二小姐都不知道,還想進棠德城討活路?”

  海東升還要說什麽,忽然聽見前方人群一片嘈雜——“沈家的車被當兵的攔了!”“坑死人哪,當兵的不讓人進城!”他心頭豁地一跳,大步跑上前。不出半裏地,果然看見那輛汽車被災民密密麻麻地圍著,正停在路口;對麵十數米外,則橫著一排長長的路障,還有上百名荷槍實彈的士兵。

  “我爹病發了,我今天必須進城。”車裏的聲音依舊冷靜,“說,要多少錢?”

  “多少錢也不管用!這是軍令!”一個滿臉絡腮胡的粗壯漢子從士兵裏走出來,一手提槍,一手叉在腰間的武裝帶上,大聲喝道,“我,169團1營長雷大虎!奉師座的命令,不許放一個人進城!棠德,現在已經不歸政府管了,歸閻王爺管!想活命的,都給老子改路!”

  他的話如同一聲驚雷落地!頓時風雲慘變,漫天黑雲化作冷雨,對著遍野災民澆頭而下!

  棠德城外,江邊的一座棄廟,此時已經改成了國軍57師的臨時指揮部。連日的雨水順著開裂的磚牆滲進來,濡濕了那副懸掛在牆上的巨大的青天白日旗;旗下,挺立著一個戎裝中年,此時正雙眼緊閉,語氣鏗鏘、一字一頓地念道:

  “國民革命軍五十七師奉令阻擊敵軍,鎮守棠德。自師長餘鵬程以下,務當堅決抗戰,誓保棠德,奮勇殺敵……”

  滴滴答答的電報聲響起。一個軍人挾著滿身風雨,大步走了進來。他顯然是有要情匯報,但看到這幅情景,隻能站在桌前停住了。

  “為黨國盡全忠,為民族盡全孝順!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餘鵬程驀地睜開眼,深深凝望著麵前的旗幟,毅然下令,“發電,致全軍!”

  “師長——!”

  餘鵬程回過頭,望著剛剛進來的軍官:“參謀長,看來你給我帶來了壞消息。”

  “我作戰不力,請師座治罪。”來的正是餘鵬程的心腹愛將,57師參謀長兼169團團長柴誌新。“快要擋不住了!橫山勇集中主力突襲我軍江邊防線,這場雨一停,他們就會衝破第一道防線,渡過長江。”頓了頓,他又低聲說道,“數萬同袍浴血半年,此次會戰成敗與否,就看棠德的大門能否守住了。”

  “守的不是棠德的大門!”餘鵬程斷然喝道:“而是重慶的大門,是整個西南戰場,甚至是東南亞戰場的大門!”

  柴誌新略感驚異地望著餘鵬程:“師座,言重了吧?”

  餘鵬程搖了搖頭:“珍珠港事件後,日軍陷入三線作戰,疲於支撐,進攻棠德就是他們敗勢顯露後瘋狂的反撲。而且棠德是湘北重鎮,川貴門戶,更是武漢失守後重慶大後方的唯一物資補給線。一旦被攻陷,重慶就會直接暴露在日軍兵鋒之下,徹底成為一座失去軍事屏障和物資補給的危城、困城!這還隻是其一。”

  餘鵬程快步走到桌前,一把扯過參謀手中的地圖,鋪到柴誌新麵前:“看這裏!眼下,我軍對雲南和緬甸的反攻也對他們造成了很大壓力,此時進攻棠德,就是為了鉗製我方軍力,迫使集結雲南的遠征軍回師救援!”

  他抓起紅藍鉛筆,在地圖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巨大的三角號,一個點是“重慶”,一個點穿過緬甸,最後一個點指向棠德。他拋下鉛筆,一雙眼睛犀利地望著柴誌新:“千鈞重擔係於一線!從今天起,重慶的安危、西南乃至整個東南亞戰場抗戰的成敗,就全壓在你跟我,還有八千虎賁將士的肩頭了!”

  柴誌新豁的挺直身,行了個軍禮。

  “柴誌新與八千虎賁必將拚死力戰,不惜一切代價守住棠德!”

  餘鵬程又搖了搖頭:“棠德不但要守住,還要打得漂亮,贏得徹底!要知道日軍進攻棠德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切斷我軍和英美聯軍的聯係,打擊盟軍對我國抗日局麵的信心。眼下委員長正在開羅與美、英兩國元首會盟,此時棠德一戰的戰況,最能體現我軍對日作戰的作用和地位,這將直接影響到委員長能否爭取到美國的進一步援助,爭取到戰後我國在國際上的有利地位!因此,這一仗不但關乎一時之成敗,更關係到國家和民族的未來命運!”

  柴誌新悚然抬頭,望著牆上的青天白日旗,不由自主引了一句蔣介石的話,也即是剛才餘鵬程方才通令全軍的“軍令狀”——

  “為國家盡全忠,為民族盡大孝!”

  餘鵬程卻沒有說話。他隻是伏低身,沉默地注視著桌上的作戰沙盤,歎息似的自言自語:“現在,橫田勇在想什麽?”

  他閉上了眼睛。滿室的風聲雨聲中,他似乎看到,就在江的對岸,一個中年人身著和服,正閉目端坐在炮火隆隆的指揮部裏。篝火熊熊,映出他那張黝黑消瘦的臉頰和左手中緩緩扳動的佛珠,如果不是仁丹胡下冷酷下勾的唇角,以及眼角一條條利刀似的皺紋,這個與石原莞爾、飯村穰並稱為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第21期的“三羽鳥”,因“戰績彪炳”而獲勳一等旭日大綬章並榮升關東軍第4軍司令的侵華屠夫橫田勇,看起來隻像是個疲憊老衰的鄉農。而與他對麵而坐的,卻是一名麵容俊雅、腰杆筆直的青年人,這應當就是昭和天皇的幼弟,以皇室身份擔任日軍南京總部大尉參謀的崇仁親王了。

  “將軍閣下力主突襲棠德,恐怕不僅是為了打開西南門戶,貫通占領區吧?”崇仁親王微笑著,將上身微微傾向橫田勇。

  橫田勇睜開眼,倨傲地對崇仁親王淺淺低頭:“親王殿下有何指教?”

  唔,太平洋戰場的巨變已經讓帝國措手不及,現在遠東地區又陷入了麻煩。攻占棠德,兵逼重慶,就可以牽製中國政府,讓他們暫緩對緬甸的支援。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叫做……

  ‘圍魏救趙’。

  “不止於此。懦弱的蔣氏政權一直仰仗美國人的支援。如果他們不能向緬甸出兵,必然遭到美國人的唾棄,從而減輕我軍的壓力。”橫田勇望著升騰的火苗,撿起地上的木柴丟了進去,“騰”的一聲篝火躥高了數寸。“這一把柴,就是要用閃電戰術,把棠德外圍的守軍盡快衝開,我軍就可以長驅直入,一周內拿下棠德!”

  崇仁親王:“支那軍隊已經在棠德周邊經營半年有餘,想速戰速決怕是不容易吧?”“所以我要加上第二根柴。”橫田勇把又一根木柴丟進火裏,熊熊火光映照下,他的雙眼發出鬼火一樣的亮光:“讓一把饑餓的火燒向棠德,讓棠德不戰自潰!”

  “是災民!”餘鵬程猛地睜開了眼睛,“他們是故意讓各地的災民湧向棠德,耗光棠德的存糧,甚至引起內亂,打亂我們的防守計劃!”“原來師座令雷大虎阻擋災民進棠德,並不隻是避免他們陷入危城!”柴誌新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可能擋得住麽?”“無非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餘鵬程沉重地歎息了一聲:“如果他擋不住……就隻能靠棠德城的那兩扇大門了!”

  棠德郊外的茫茫雨地裏,雷大虎正與災民對峙。周四正趴在車窗上,眼瞥雷大虎低聲說道:“……都退了子彈,槍口衝著天。看來是上麵下了死命令,不許傷人。”說完又補了一句,“頂多一百人。”車裏靜了少頃,跟著傳出一聲斬釘截鐵的命令:“鳴槍,開路,衝過去!”“是!”周四大喊一聲,八條大漢同時上了馬,槍口對天,轟然八聲槍鳴!災民驚恐地紛紛讓開一條路。周四領著八條大漢驅馬前進,那輛汽車緊跟其後,緩緩逼向了路障。馬踢翻騰,全是小碎步,馬蹄聲卻是震天響。雷大虎怒道:“奶奶的,敢跟我們較勁!”說完將手一揮,“殺!”他身後的上百士兵轟然一聲應和,踢著正步逼向了沈家的馬隊,軍靴聲也是震天響。“殺!殺!殺!殺!殺!”槍口仍舊高舉。本來巍峨的高山變成了出鞘的利劍。果然是虎吼聲聲,殺氣逼人!八匹馬人立而起,四散退開,沈湘菱的隊伍一下散了。雷大虎又一揮手,所有的士兵全都站住了。“你,什麽人?敢跟虎賁師叫板?”汽車門猛地被推開了。一把嫣紅的油紙傘花朵般撐開在雨地裏,傘下立著一個修長身影,滿頭長發高高挽起,一襲素色風衣顯得窈窕又幹練。“是我!”她微微仰著臉,毫無懼色地看著雷大虎。“沈家糧行的二小姐,沈湘菱!”“你就是這麽個——女的?”雷大虎愣了一愣,隨即把槍往她眼前一晃,“女的也不行!違反師座的軍令,女的我也敢打!”

  沈湘菱微一冷笑,對周四低聲吩咐句什麽,隻見兩個壯漢彎下腰,將四隻手臂緊緊握在一起。沈湘菱抬腳踩在手臂上,隨著壯漢“嗨”的一聲怒吼,她身體升高,舉步一邁穩穩站在了汽車頂上,對著災民高呼:“知道他們為什麽不讓我們進棠德麽?因為棠德有糧!他們不讓我們去,就是怕我們吃他們的糧!這些當兵的要把我們餓死!”

  災民轟然大嘩。雷大虎憤怒地瞪圓了雙眼:“胡說八道!我是為了救你們!”“救我們?”沈湘菱冷笑,“大夥看看,我的車,我的馬,哪一樣不是價值千金?我是沈家的二小姐,我們家的錢能買下半個棠德城!棠德要是有危險,我會回去送死麽!”雷大虎一時啞口。沈湘菱乘勝追擊:“可是他們!要獨占棠德的糧食,不管老百姓死活,他不讓我們去,我們就偏要去!想活命的,就跟著我!回棠德!”眾災民不禁揮臂大聲應和:“回棠德!回棠德!回棠德!”一聲槍響!災民們悚然一驚,再次安靜下來。雷大虎高舉著手槍,槍口直指沈湘菱:“妖言惑眾,老子斃了你!”周四一聲厲喝,擋在沈湘菱跟前:“有子彈,衝著我來!”沈家的八條槍立時舉了起來,對著雷大虎。沈湘菱嘴角上揚,這一笑竟帶了幾分嫵媚。她轉身從車上跳下來,對著災民大聲喊道:

  “他們怕了!我說了實話,要殺人滅口!要活命的,跟著我的車!”說完她便鑽進車裏,周四跟著坐了進去,貼身保護。汽車緩緩開動起來。雷大虎把手一揮:“給我攔住!”士兵們紛紛跑上前,一層層堵在車前。“開槍!”沈湘菱咬牙低聲道。周四怔了:“小姐,真打當兵的?”“打災民。”沈湘菱低聲道,“打傷一個,不要出人命。”周四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緩緩把車窗搖下一條縫,槍口在人群中搜索著,終於落在海東升身上。周四正要開槍,海東升卻如有感應似的猛然轉過了臉,驚愕地望著指向自己的槍口!是一張蒼白卻極為俊秀的麵容。周四看得一怔,槍口不由得移開了。一聲槍響。海東升身邊的一個災民肩膀受傷,倒在泥地裏大聲呻吟翻滾著。周四搖下車窗大喊一聲:“當兵的殺災民了!”海東升怔了一怔,恍然大悟,跟著大喊:“當兵的殺人啦!當兵的殺人啦!”車外的沈家家丁也跟著大喊起來。仿佛一點冷水蹦進熱油鍋裏,災民全亂了!“當兵的殺老百姓了!”“——跟他們拚了!”沈湘菱趁機命令司機:“開車!”汽車轟鳴著,往前闖過去。

  災民們隨著汽車一起撲了上去!

  士兵們隻能退讓。

  雷大虎揮槍大吼:回去,都回去,去棠德就是送死!

  他的呼喊最終被災民淹沒。

  路障被推開,災民們跟著沈湘菱的汽車往棠德跑去。

  “劉主任,這是要出大事的呀!”此刻,棠德城內的縣長辦公室門口,警察局局長張信隆正苦著臉向劉主任哀求,“鬼子打了這麽久,城外頭那些災民,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憋著一口氣都想擠進棠德找活路!可縣長卻要封城,一個都不放進來,萬一……”

  “沒有萬一。”劉主任背著手,看著張局長似笑非笑,“魏縣長話說得很清楚,進來一個災民,就罰你一年的餉,進來十個災民,張局長的官兒就不用當了,隻能下大獄吃不花錢的飯囉!”

  張局長急得幾乎要跳了起來:“可我擋不住啊!硬擋著不讓災民進城,真要是餓死了太多人,或者激起民變,擾亂了前線抗日,那是多大的罪?”他瞥了眼緊閉的辦公室大門,低聲說道:“說不準就得上軍事法庭,槍斃!”

  他話音剛落,忽然門後一聲爆響,跟著就響起縣長魏九峰憤怒的咆哮——“押上軍事法庭,砍頭槍斃,遺臭萬年,都是我魏九峰一個人的事,還輪不到你來害怕!”張局長嚇得渾身一哆嗦,下意識兩步撲到門前,抬手想要敲門,手一抖,又縮回去了。“縣長!我,我錯了!”張局長抖著嗓子道,“我這,這就去找人守城門,一個都不會放進來!”靜了良久,門後才又傳來魏九峰的聲音,這次卻是一片冰冷的平靜:“找個可靠的人。隻要放進來一個,你坐牢,他槍斃!”張局長瞬間想到了一個人。

  棠德城頭上,瞭望台裏黑壓壓站著一隊警察,都是全身製服,手提步槍,顯然是準備應付一場大陣仗。隊列前,張局長身披雨衣,背起手緩緩踱著步子,努力模仿著縣長魏九峰訓話時的語T情態——

  “棠德,西南門戶,米糧重鎮。戰局艱難啊,大批的災民都往棠德跑,他們來了,就要吃我們的糧。可我們的糧食,不是給那些刁民吃的!我們的糧食,要留給重慶政府,要留給國軍精銳。故,為天下計,當緊閉城門!”

  張局長猛地轉過身,目光炯炯地注視著跟前的警察:“你們守住棠德的大門,就是守住重慶的大門,守住委員長的大門!有什麽問題麽?”“有!”一個警察緩緩地舉起手,諂笑地看著張局長。張局長皺起眉:“何平安,怎麽又是你?你要問什麽?”

  何平安促狹地看看身邊的警察,衝著張局長一笑:“給委員長看門,是不是也不發工錢?”張局長臉一下綠了:“何平安!我就知道你又要鬧事!今早我說了要緊急集合,就你來得晚!你是不是存心的?”“報告局長,家裏斷糧!”那個何平安上前一步,把步槍往胳膊底下一夾,兩手比劃了個碗口的形狀,“我女人把左鄰右舍都借遍了,才湊出碗刷鍋水打發我出門。”張局長更生氣了:“你斷糧還怨我?要不是你把那個赤化分子給看丟了,上個月我能扣你的餉?”何平安不笑了:“您扣的是上個月的餉,這個月的呢?”這話音剛一落地,陳花皮等眾警察紛紛迎合。“是啊,局長,我家裏也揭不開鍋了!”“局長,我們餓啊!”“再不發餉,兄弟們都要下去當災民了!”一群警察竟像叫花子似的嚷了起來。“願意當災民的就下去,省得我槍斃!”張局長扶著腰間的槍,惡狠狠罵道,“實話告訴你們,縣長下了死命令,守不住城門,統統吃槍子兒!”“那,局長,對不住了。”何平安把槍往地上一撂,轉過身衝陳花皮等一揮手:“兄弟們,走!下去,當災民!”陳花皮等紛紛擱下槍,拖遝著腳步,跟著何平安要往城下走。“都給我回來!”張局長一聲厲喝,何平安、陳花皮等轉回頭。張局長狠狠瞪視著何平安,一時憤恨難平,卻又無可奈何:這個警察隊的小頭目,向來吊兒郎當,甚至偶爾“犯上”,但偏偏在警察裏一呼百應。眼下時危任艱,這個何平安是最合適為自己擋箭的活靶子,隻能暫且容忍。“守住這個大門,這個月給你們發雙餉!”張局長一聲令下,何平安立刻立正,腰板拔得筆直:“是!保證守住城門,一隻老鼠也不放進去!”說著,他衝陳花皮等擠擠眼,放開嗓子大聲道:“為黨國盡忠職守!”陳花皮等警察立刻齊聲應和:“為黨國盡忠職守!”張局長背手走到何平安跟前,狠狠刮了他一眼,壓低聲音道:“棠德的這道大門,就壓在你身上了!”說完,他悻悻走進外麵的茫茫雨地裏。“呸,什麽東西!”眼看著局長大人走遠,陳花皮往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咱們的獎金都被他拿去放高利貸了。還得說咱們何頭兒仗義!”陳花皮對著何平安挑起大拇指。眾人跟著附和,紛紛上前拍著何平安的肩膀。何平安笑了笑,推開眾人,低頭撿起地上的槍。

  一陣沉重的敲擊聲忽然響起。何平安探出頭向城門下一望,神色立時變了。

  “——他們來了!”

  城牆下,冷雨中,成群的災民已經擁堵在城門前,一雙雙手奮力拍打著緊閉的大門——

  “開門,開門啊!”

  “求求你們,給口糧食!”

  “發發善心,給條活路吧!”

  淒厲的哭喊聲穿透了雨幕,城門卻仍舊緊閉。

  沈家的汽車緩緩駛進人群,在城門前停下了。

  周四走到車窗邊,俯下身低聲道:城門關了,人都截住了。

  車內的沈湘菱麵色一變,忙推門下車,抬頭看著大雨中的城樓。城牆垛口處,隱隱露出一個警察的大蓋帽和他手裏的步槍。“看來,是要死人了。”沈湘菱冷冷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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