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呀,呀吱吱,聽到聲音,就知道姥爺起來拉磨了。
天還是黑的,我把手指頭從被窩裏拿出來,抓一下,伸直,沒看見手指頭。我睡不著了,摸黑穿衣。
姥姥說:“躺下。”
我說:“我撒尿。”
姥姥不說話,等我從炕上下來,她又打起了鼾聲,很響。誰要是和她在一個屋睡覺,就得比她先睡著了。
咳咳咳,咳咳。姥爺的氣管遇到點涼就不安分。一盞馬燈掛在棚頂,正好罩在磨盤上方,燈光昏黃。小毛驢拉著磨,一圈一圈地轉。石磨是兩片組成的,下麵的不動,周圍有水槽,磨出來的豆漿,從兩片石磨相接的縫隙緩慢地流下來,流到水槽裏,再從一個漏口流進桶裏。上麵的石磨,是毛驢拉動的,在中間有個洞,泡好的黃豆從這裏進去,磨碎。磨的這個洞正上方,是個水滴漏,裏麵盛水,可以控製水流的大小,如果沒有它,磨盤轉起來就廢了。
我讓姥爺休息一會,接過刷子,看好豆子,確保順利進入磨盤。一邊吆喝毛驢,有時候它也打盹。
姥爺說:“咳咳,你咋不睡了。”
我說:“想幹點活,讓你休息會兒。”
姥爺就樂了。他用慈愛的目光看著我,看著磨盤。我們都是他心上的,我從小就在他身邊,他走哪我就跟到哪。而這個豆腐坊,是全家的惟一收入來源,姥爺看磨盤,就像看寶貝一樣,每次磨完豆漿,做完豆腐,都要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姥爺很小就沒了爹娘,這樣的日子雖然緊吧,他卻已經很滿足了,從九歲起給地主幹活,他就是拉磨的驢子,到現在肩上還有老繭子。姥爺常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雖然他沒有成為人上人,卻能靠自己的力氣吃飯,有尊嚴。
上學,我要買本子,姥爺掏出分幣,一個個數給我。他的手,皸裂的地方能看見肉的紅色,像小嘴似的。每次我從姥爺手裏拿錢,都心酸,恨不得馬上長大。姥爺就喜歡我上學,他隻念過兩個月的私塾。
縣城離家有百裏路,我的學校就在那。姥爺把我送到村口,直到看不見才回去。在學校,我吃姥姥做的豆包、窩頭,就鹹菜,不夠了或天氣熱不好保存,才去食堂吃。周六回家,周一回來上學。從家裏走十多裏路,到大路上等車,一天一趟的客車,在土路上顛簸的就快散架子。轟隆隆地走著,這時候姥爺已經趕著毛驢車走村串戶,賣豆腐去了。買豆腐的幾乎沒有給現錢的,都窮,拿黃豆換。換回了黃豆,姥爺再去城裏賣出去。
姥爺的咳嗽越來越重了,勸他看病,說啥都不去。他說:“我命大,死不了,咳嗽幾天就過去了,明天我挖點草藥去。”
我們村子周圍的草甸子上有很多種草藥,姥爺出去了天黑還沒回來,而我還在學校。姥姥就找了村子的人,去找姥爺。最後在一個土坑裏找到了他,身上都是傷,流了不少血。手裏拿把鏟刀對著坑外邊兩眼發直。是姥姥她們的到來把兩隻狼趕跑了,姥爺和它們搏鬥了大半天,如果沒有這個坑作掩護,兩隻狼前後夾擊,早把他吃了。這件事,讓我們都後怕,我和姥姥找大夫才緩解了姥爺的病情。大夫說姥爺得的是肺氣腫,就是肺子腫大壓迫心髒,這病隻能維持,治不好。我和姥爺說不上學了。姥爺生氣了,他說:“你不上學,姥爺這輩子就過不上好日子了。”我還能說什麽呢。
我上高中的最後一年,姥爺病重,沒有辦法幹活了。我堅持退學,接下了豆腐坊。我把毛驢賣了,買回了電磨,這時候村子已經通了電。白天我賣豆腐,晚上寫散文和小說,然後讀給姥爺聽,他高興,誰來了就和誰誇我,在他的眼裏,這世上的孩子就他外孫子最優秀。
這麽多年過去,姥爺早已不在,我的耳邊在後半夜,還能時常聽見磨盤的聲音,還有姥爺的咳嗽聲。醒來,枕頭濕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