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嘎嘎,一群鴨子撲棱著失去飛翔功能的翅膀,誇張地驚叫,笨拙地逃進了水塘,然後就像獲得新生似的快活悠閑起來。它們驚呼,來源於一聲豆腐的叫賣聲。而叫賣的人,未及看到身影,聲音的洪亮早已從村子的這頭傳到了那頭,和貫穿村子的土路一樣透亮。而他本人卻並沒有動彈半步。
這人,年逾六十歲,臉上泛著光澤,麵上總是帶著微微的笑意,看起來更像五十歲,有人說他太愛笑了,所以二十歲的時候就像五十歲,但是一過了五十歲反而比同齡人年輕起來,自然大家懂得了,心態好真的是好。他姓郝,大家就很適宜的稱呼他,老好頭。
老好頭,很特別,在別的地方,賣豆腐的要穿街走巷,累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豆腐賣完;可他卻把毛驢車停在村口,把驢拴到樹上,割回一捆青草,讓毛驢悠然地吃著,他則盤腿坐到樹下乘涼,大聲喊幾嗓子,就不再喊了。也怪,就這幾聲,村子裏但凡想吃豆腐的都拿著盆,趕到村口買他的豆腐,一副來晚了搶不著的架勢。老好頭笑眯眯的給大家稱豆腐,收錢,和大家閑談。
這是北方的小村,坐落在肥沃的鬆嫩平原上,黑土地養育了優質的大豆,這裏的人們從古至今都喜歡吃豆腐,不過自從磨豆腐用上電磨,豆腐的味道不如從前好吃了。遠近的豆腐房都用電磨,又省心又省力,卻隻有這位老好頭,依舊堅持用傳統的方法做豆腐。所用的豆子,他都要親自挑選,洗幹淨充分地浸泡,一頭小毛驢,一盤老式石磨,天還沒亮,就起床幹活。每天隻做兩盤豆腐,他說多了就難以保證質量了。就這樣保持著豆腐的原汁原味,保持著他做人的本色,聽到誰的誇獎,他還是很不好意思地笑。
當我經過他的身邊,看到他一身衣服春天穿,秋天穿,我就問他是不是沒錢買新衣服。他說,你沒出生的時候我就做豆腐了,我能沒錢嗎,錢我不多也不少,剛剛夠花,衣服我穿不破,幹淨就行。
夏日,他在一棵大樹的樹蔭之下,坐在地上,螞蟻們從他的身上爬過去。而一把二胡被他粗糙的手,輕輕地握著,仿佛是一個孩子被他溫柔的嗬護著。二胡如泣如訴,我們都知道那裏麵,有他因病早逝的妻子,其容貌依然青春,語氣溫婉,一隻手臂搭在他的腰間,輕輕的耳語,他不曾續娶。他妻子留下的小男孩,剛剛會叫爸爸的小男孩,爸爸不在家,三歲的他被餅幹噎住,他死後一隻小手放在嘴裏,一隻小手伸向門口。我們也隻有在老好頭拉起二胡的時候,才深深地讀懂一個笑微微的男人,內心潛藏的巨大悲傷。但是,一旦他放下二胡,我們又會看到他陽光一樣的笑臉。
這樣的一個男人,忽然有一天沒有按時出現在村口,人們拿著空落落的盆子,他們才知道這個男人的魅力,是難以割舍的,隻有人格的力量才會讓人留戀而難忘。而一個每日都來買豆腐的女人,在那個上午忽然大聲痛哭。一次缺乏勇氣的失之交臂,讓兩個人失去了有緣的一生,並也許永遠不會相見。回頭望一望啊,誰沒有過這樣的失散,再也找不回一個人,一個村莊,一份壓在心裏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