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爺,是我們村子裏,最受愛戴的人。
我們一幫小孩子,愛聽他講故事,那些具有英雄出現的情節,讓人摩拳擦掌,各個眼睛鋥亮,不肯落下一個字。回頭誰沒有聽到,就有人主動上門,照本宣科地學上一遍,也可以進行二次創作。這給我們帶來了無窮的樂趣。
男人們愛戴二大爺,是因為誰家有個糾紛,兩口子吵架,婆媳不睦,鄰裏之間唇齒相碰,在不可開交誰都解決不了的時候,二大爺就會被請來,就像戲曲裏那個包公一樣,什麽難纏的問題,他總有辦法解決,並且還能讓當事人明白一些道理。這些道理,並不是多麽高深的,甚至不是什麽道理,隻是一種正向的引導,讓雙方把話都說完,很少下絕對性的斷言,但是效果確實是顯著的。
二大爺說,道理是要靠自己琢磨出來的,老的東西,陳舊的思想都要改造,沒有新鮮的蔬菜,一年隻能啃土豆。一個老頭,博學而智慧,自然會受到大家的敬重,何況他的經曆,是誰也無法超越的。
女人們敬重二大爺,和男人不一樣,在貧窮的村子,再沒有接受多少文化課程的女人,骨子裏一輩輩遺傳下來的感性和多情,是女人之所以是女人的尺子。二大爺,十五歲參軍,現在看都是孩子,從生存的角度看就很正常了。他在參軍以前,就和鄰村的女孩訂了婚。他天南地北的打仗,音訊全無。複員以後大家才知道他一直未娶,可是鄰村的女孩已經變成了別人的女人,那女人的男人殘疾了,女人也一身的病,二大爺就幫他們生活,白天去她家幹活,晚上回自家睡。後來那個男人死了,女人病重,在女人臨終的時候,二大爺收養了她的孩子,並一直養到大。
在附近的村子裏,二大爺的愛情故事,在無數個夜晚,在做針線活的時候,在火盆的旁邊,被一遍遍講述並進一步構思了具體情節。有女人想嫁給他,但是他說自己習慣了,不肯娶,實際上他的心裏就裝不下別人了。
二大爺的養子到了成家的年齡,介紹人自然不少,主動上門的也有,但是二大爺一直很慎重。女孩們已經很實際了,她們除了看重人品,同時更加重視二大爺的價值。這價值一方麵是虛榮,另一方麵是二大爺有一個寶貝。那就是虎骨。老虎在山上,一根骨頭怎麽會跑到二大爺的箱子裏呢,當然有故事。這是二大爺的父親傳承下來的,老爺子開個雜貨鋪,相當有錢,買根虎骨是因為他有嚴重的腰腿痛,也就是現在說的風濕,但是沒用上就因為別的病去世了,二大爺的母親不到半年也鬱鬱而終。財產被二大爺的叔叔繼承了,虎骨沒敢動,因為老爺子說了,兒子長大要他自己打開,誰要擅自動彈,他就來找他。這是很嚇人的,所以二大爺的叔叔想想,有那麽多財產,這個骨頭就給孩子留著吧,還覺得挺仁厚。
直到有一天,二大爺的養子,喜歡上了一個女孩,眼裏就裝不下其他女孩了。二大爺說那就娶吧。娶是娶了,進門以後,二大爺才發現,這是個好吃懶做的孩子,而且還把原本勤奮的養子也拐帶壞了,總是變著法子玩,家裏家外的活計,一團糟。二大爺忽然感覺老了,因為他的理論和辦法對於兒媳婦不管用,用二大爺的話說,沒法讓一陣風聽話。
兒媳婦,心裏實際最惦記的是二大爺那根虎骨,她想出了很多辦法,比如說她的某個親人得了什麽病就缺少虎骨,可是二大爺就是不為所動,這讓她很惱火,但是為了得到虎骨,她也都忍下了,一來畢竟丈夫不是人家親生的,二來虎骨以後終究會成為自己的。誰都知道虎骨現在是比金子都貴的寶貝,就看二大爺那個箱子的大小,足有一米長,半尺高,裏麵的虎骨肯定不會小了。這麽一想,她就不著急了。
二大爺在這件事上,似乎很不爭氣,他那麽壯實的身體,竟然在一個早晨倒在了水井沿上,並不是他想自殺,而是一下子滑倒了,送到鎮醫院,又轉到縣醫院,再轉到省醫院,時間都用在了路上,到省醫院不到半天,二大爺就西去了。醫生說是腦出血。葬禮前後,本村和鄰近村子,好多人都來吊唁,我們一幫孩子也哭得死去活來。
在葬禮結束的晚上,我們幾個小夥伴,想著二大爺想得不行,就悄悄地趴在他家的窗跟下,似乎心裏好受點。我們怕鬼,但是我們不害怕二大爺,他不會嚇唬我們。
我們聽到了撬開箱子的聲音,就在窗子的一個角偷看。二大爺的兒子和兒媳婦,把二大爺的寶箱打開了,我們也想看看虎骨的樣子,可是那媳婦忽然嚎啕大哭起來。我們才知道,二大爺沒把鑰匙給他們,而且箱子裏根本就沒有虎骨,他養子在屋裏絕望般的念著一個字條:摸摸你的骨頭,看看是不是虎骨。
回到家裏,我給父母說了這事。父親笑了,他說:這才是你們的二大爺呢,他把虎骨帶到棺材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