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在喊我,喊我吃飯,喊我睡覺,喊我上學,喊我吃藥,喊我回家,喊我洗澡,村子裏每天都有她喊我的聲音,不是很大,剛好我能聽見。
早晨喊我起來洗臉吃飯,等我上學,她就跟到大門口,看著我上學,一直看到沒了影,她才回去吃飯。中午放學,她算好了時間,我一進村子遠遠地就看見她,站在院子的大門那,邊抽煙邊等我,身邊是刨食的雞和拱土的豬。下午照例這樣,如果在學校值日,在路上再玩一會,她就會在村口等著,望著,遇見一個人,不管是不是學生,就算是外鄉人,她都會挨個問人家:“看見我們家小洲了嗎?”同學欺負我,有時候就在班級裏重複這句話,我就追著打,由於身體弱,跑一會就追不上了。回家和姥姥說別找我丟不了,她嘴上說行,下次還是老樣子。
姥姥七歲就沒了爹媽,還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她媽死的時候,她弟弟,就是我的舅老爺,什麽都不懂,趴在他媽身上還吃奶呢。弟弟每天晚上都找媽媽,姥姥就抱著他,想辦法哄著,弟弟總是流著眼淚在小姐姐的懷裏睡著了。他們姐弟三人到姑姑家生活,姥姥就開始洗衣做飯做家務,她姑姑家是大地主,家裏人多,種地的人也多,活怎麽都幹不完。幹活她心裏還惦記妹妹和弟弟,能不能摔跟頭,能不能吃飽。如果她們生病了,姥姥就像媽一樣的端水拿藥,用酒退燒。
姥姥和姥爺結婚,門當戶對,都窮。姥爺性格倔強,人老實。他們一生隻生兩個女孩,大姨和我媽。而我爸是上門女婿。所以我的出生,他們就跟自己有了孫子一樣。姥姥在十多歲的時候,被日本兵嚇壞了,進村子就讓各家給做飯,慢一點就當場殺死,一個和姥姥要好的女孩,從外麵回來被日軍追到院子裏,一刺刀就給殺死了。所以她怕天黑,怕穿軍警服裝的,怕我生玻
冬天,姥姥不能出來等我放學,天氣太冷了,比現在冷,雪下的也很大。姥姥就在炕上,趴在窗台隔著玻璃張望。回到家,就把我拉到炕上,坐在最熱的炕頭,如果姥爺躺在那裏,就把姥爺趕到炕梢去。姥姥把我的鞋和襪子脫下來,把我冰一樣的腳放到她的肚皮上。很多年我都是這樣過的冬天。我的棉鞋,在外麵玩,進屋雪一化,就濕了。姥姥每天都給我烤鞋子,第二天早晨一定是腳底暖和的上學去。有十年時間,晚上我都是枕著她的胳膊睡的,就像舅老爺小時候一樣,我後來想,姥姥一定常想起她弟弟。
舅老爺是最讓她揪心的。他一輩子娶了兩個媳婦,第一個讓他休了,第二個生完孩子就死了,孩子讓他喂餅幹沒喂水噎死了。他老了死在二姐家,臨死舉著手不放下,當時姥姥和姥爺還在交通不便的路上。
就算是從小把我們兄妹三個伺候大的,姥姥在我們幾家都不安心,總是怕我們給她花錢。她說孩子的錢掙得都不容易。現在她在北京,還是我們連哄帶騙的,她才去。小妹妹生孩子,最後還是看在最小孩子的麵子。她的心裏就是孩子,哪一個都是心頭肉,恨不得天天都在她身邊,而這是不可能的,一想到這,知道她的心裏始終是憂傷的。半年不見了,她一定在北京喊我喊了很多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