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放羊的時候,他就是一隻羊,他走到哪,羊就走到哪,似乎他是羊群的首領,也好像他被羊群放著。如果不是天黑了,必須回家,他能和羊一起在草原過夜。
草原上有一溜房子,孤零零的,裏麵住著知青。姥爺的羊每天中午都要到那飲水,而姥爺在那吃午飯。有人在知青點賭錢,讓他在門口望風。公安來檢查,看見老老實實的姥爺,就問:屋子裏的人幹什麽呢?
姥爺說:“沒幹什麽。”
“沒幹什麽,是幹什麽,是在賭錢嗎?”
“是”。
“那你在幹什麽”。
“望風”。
公安逗樂了,哪還有這麽望風的。進屋把一夥人都帶走了。
姥爺以後在草原上啃窩頭。
自然災害那年,吃不飽啊,都在幹活的時候藏玉米棒子。姥爺也餓,也在收過的玉米秸稈裏藏了些。等到檢查的人一來,問姥爺藏了沒有,姥爺就說藏了。幹部說這麽老實的人都藏,這不都得藏。以後姥爺就差點餓死。但是他不後悔,他一輩子沒有撒過謊。
姥爺放牛的時候,他就是牛。用姥姥的話說:你姥爺就缺一對犄角。
他認死理,你說什麽,他要是認為不對,堅決把你揪出來。生產隊長依仗權勢,把兄弟媳婦提拔為婦女主任,她連名字都不會寫,沒事坐在牆頭上罵人,罵丈夫罵兒女,罵路過的什麽隨便的一個人。姥爺就上公社把隊長告了。
姥爺因此從羊倌被貶為牛倌,牛是不好放的,特別是發情期的老牛,容易動怒,隊上的人誰都不願意幹這個差事。大家都說這老楊頭要倒黴。但是,大家卻經常看見姥爺和牛練習摔跤,先和小牛練,最後和牤牛練,他原本就力氣大,舉起過石碾子,經過這麽一鍛煉,老牛沒有一個不乖的。
這回把隊長嚇壞了,怕姥爺報複,試探性地問姥爺,姥爺說:那可沒準。一句話把隊長的魂都嚇飛了。
姥爺不愛說話,但喜歡放羊的時候和羊說話,放牛的時候和牛說話。姥姥說姥爺跟牛羊一起過行。姥爺和我說:它們活著也不容易。
我們遷到我爸的老家,二百多裏的路,送走搬家的車,姥爺說自己走,橫穿草原,說是能近點。姥姥知道他倔,隻好讓他走。他走了一次就上癮了,除了半路遇到狼,他和狼較勁,展示肌肉,一吼把狼嚇跑這事,沒有任何意外,以後來回辦事就走這條沒有路的路。
全家進入城市,家裏經濟緊張,姥爺就撿廢品,我的學費都是他賣廢品的錢。他一輩子沒有被什麽困難嚇倒過,也沒看他有一次的垂頭喪氣。姥姥做的飯,硬了他就少吃一口,軟了就多吃點,一句埋怨都沒有。
姥爺80歲,吃不了飯了,半個多月不進水米。去醫院,上車都上不去,他就是不讓人攙扶,搖晃著自己爬上去的。做檢查,他也不讓人幫忙,還說沒事死不了。他耳朵基本什麽都聽不見,這天大夫說的話都聽見了。大夫說,到壽了。
回到家,姥爺自己安排後事,明明白白,誰也不相信他能死。
第二天上午,輸液針都紮不進去了,他告訴大夫放心紮。有了輸液反應,他還是不讓拔針,結果這回他沒有強過死亡。
姥爺活了80歲,死前他還說:我知足,小時候沒了爹娘,沒餓死;一輩子沒兒子,老了有外孫子養活;一個村子裏歲數大的小的,沒有活到這歲數的,就屬我長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