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於展台上的燈盞,安安靜靜的,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披著一層暗淡的外衣,僅僅用古樸來形容,是淺薄的。那裏麵蘊含著多少歲月的真諦啊,陽光從窗外斜著身子,匍匐在它們的腳下,以一種膜拜的方式,仰視斑駁的鏽跡,仿佛看到了多年以後的自己。
在民俗館,在葫蘆山莊內,清淨的一隅,燈盞就像一根韁繩,用無聲的目光,拴住了我這匹離開家鄉的野馬。
追溯,沿著光線的脈絡,戰國時出現燈的雛形,宛若最老的祖先,懸於塵上。而我的麵前,銅質的燭台,必定是從貴族的殿堂之上,逐步流落到民間的,好似一位落難的宮女,甚或是哪位達官顯貴,和我們一樣相信,燈火能夠帶來未來的光明。至於燭台之上,點燃過的蠟燭,早已化作一縷青煙,扶搖直上再也不肯回到凡間了,一如它們的主人,一去不返,生命原本如此之輕,貴賤並沒有實質的區分。我看見陽光暴露了展廳裏灰塵的影子,它們無名無姓,無朝無代。
一根棉線臥倒在一盞燈碗裏,其姿溫婉,這是唐代出現的“省油燈”。哦,這燈盞,你可曾出入長安,詩歌意氣風發的古都,歌舞升平,我們的大詩人,穿街過巷,飲酒做詩,李白安好?杜甫安好?王維安好?也許,你並不熟悉他們,這些讓後人記住的文人墨客,畢竟是莽莽大唐眾生之部分。也許,你所陪伴的是那鄉野間,大風欲破的茅草屋內,勤勞的漢子,他修理著農具,而他的妻子在昏暗的一側縫補衣衫。讀書的孩子有點瞌睡,依然在堅持,科考的道路上隱藏著他們惟一的曙光。也許,你是那廟宇裏的一盞酥油燈,佛祖通過你照亮了修行者的心,大乘或小乘的經典,於閃爍的燈火中透出大覺大悟,智慧是這樣的微微發光,這樣的明亮。
在大唐之燈的身邊,幾盞煤油燈,讓我看到了離今天較近的日子。在灶台和火炕之間是一堵牆,牆的中間挖個窗口,煤油燈端坐在那裏,天黑下來之後,母親在灶台那邊忙著燒飯,我在這邊的炕上借著燈光寫作業,童年的很多夜晚就是這樣度過的。煤油燈的光亮不大,在近處尚好些,離遠點就有一絲朦朧了。有的時候,母親借一半燈光,借一半月光,縫製布鞋,姥姥則抽著旱煙,她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家長裏短。燈光最模糊的地方,姥爺和父親已早早進入了鄉村的夢境。在沒有電的年代,無數家庭都依靠煤油燈的光亮,度過一輩子這樣的夜晚。
至於馬燈,它不僅僅懸掛在馬廄裏,在屋簷下,在行進的路途中,在值班室,在桅杆之上,都有它的身影。這是在中國產生的一種照明工具。它以煤油做燈油,配上燈芯,在玻璃罩的保護下發出自信的光芒。底下是全封閉的,滴油不漏。夜色四合,馬燈陪著趕路的人,行走在天地之間,大地空闊,天空浩渺。銀河太遠,星光適宜做夢,隻有這盞隨身的燈,驅趕一路的寂寞,甚至野狼綠森森的寒光。
如此種種燈盞,它們被時代的列車丟在了廢棄的站台上,我看出了它們憂鬱的眼睛,茫然無措。這是一些有功之臣啊,有情義的雙手,從民間的牆角,在塵土幾乎掩埋文明的時刻,把它們安放到了後人的麵前。作為生活民俗的一部分,在展廳中閃耀出非凡的光彩。畢竟這是光芒的使者,溫暖的中轉站,承接了過去和未來。
離開民俗館裏的燈盞時,我向它們低頭表達了敬意。在夏日明媚的展館外,我告訴靜候的陽光:到裏麵去吧,看看你們的親人,是燈盞傳承了光陰的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