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沉穩的,還是輕浮的,是否可以說,木筏是雙重性格的。當雪域悄然融化內心的創傷,流水再次以涓涓流淌的歌聲,走在大地的富有磁性的呼喊中,木筏的身影像一枚飛出包囊的箭矢,射中河灘的原點。誰在預備收獲的希望,它就在那裏恰到好處地出現。
木筏,當它閑置在房前屋後,和雞鴨鵝狗爭奪陽光下的地盤時,從手指的蒼老依稀可以回望一個快樂的童年,無憂無慮的歲月,斷然不是山頂上永不融化的冰,那樣冷峻。有誰注意一個木頭筏子的過去未來,哪怕是一時情緒的波瀾起伏,人們都在有事無事找事做,金錢和感情,環繞著他們那顆蓬勃的心,至於有什麽真正的意義,誰都有一大堆貌似理直氣壯的道理。木筏就不明白,失去了樹冠和樹根,都不曾戚戚,對於智慧的人類,輕鬆活著有那麽難嗎?思想和瘋狂之間,肯定有那麽一段安靜的所在,就像河水已經盈盈的攤開了圍巾,浩蕩的時候終於再次來臨,去年風雪喝斷的地方,流浪的生命又回來了,木筏拍手叫好,我看見它的手上掉下來一些時光的老繭。
在遙遠的南方,綠陰如墨,竹子清空所有的煩惱,穿梭在青山秀水間。北方沒有竹子可以做成竹排,但是大興安嶺的茂密森林,提供了木筏出沒的理由。這是一種最簡易的工具,它的古老可以追溯到亙古洪荒,第一個發明者一定是最偉大的,第二個製作者是值得傳誦的,以後的逐漸歸於落寞的平淡,過了新鮮的時間,疲勞感讓多少人和事情淹沒在泛濫的追逐途中。
在水中,木筏模擬著海獅浮遊在水麵上,這裏不是北極,不用擔心北極熊沉重的巴掌。水是麵朝天空還是河底,這木筏可以清楚地看見,河水仰泳、翻轉、俯身,他也一再研究水是如何照料那麽多的魚和蝦兵蟹將,在那一刻它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幼年的孩子,所以即使陽光要洞察所有陰影裏的秘密,在那麽短暫的一刻木筏發出大聲的喊叫,它喊家鄉,喊親人的名字。木筏忽然加快,探頭的浪來不及躲避啊,水花紛飛,涼爽浸入木質的心脾。
那個晚上,岸邊的篝火,炙熱了周圍的空氣和瘋狂的人群,瘋狂的人群周身燃燒著熊熊的火焰,證明他們青春還在,激情還在。木筏在一邊,身體的深處一把比月光明亮的刀子,搜刮骨頭,那是無聲的哭泣,在念著送給篝火中木頭的悼詞。人群散去,一堆灰燼虛脫地散落一地,殘存的靈魂絕望的眼神,木筏把頭埋進了水裏,久久不肯抬起。
浩瀚的大海,洶湧的大河,水勢湍急的地方,與木筏基本無關。木筏是輕靈的雲雀,適合風輕雲淡,山川中委婉的小河,這個凡夫俗子做著平凡的事,過著平凡的生活。這讓我想起居住在鄉下的父母,不肯到城市裏來,說是沒有那麽高貴的骨頭,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地方。
承載適當的重量,木筏根據自己的肩膀,在自己的疆域悠閑自得。當我坐在河灘上,木筏或等在那裏,或剛剛離開岸,它不急不緩的模樣,憨態可掬。在最初的清晨,一頭老黃牛,慢吞吞地拉著木筏,走出家門,經過田間的道路,一排排白楊,上坡又下坡,誰聽到它痛苦的聲音呢,像一個做錯了事情等待懲罰的孩子,嚶嚶地哭。一直到進入水中,誰知道它立即發出咯咯的笑聲。
木筏,終日沉浸在水的清冽裏,心中卻揣著一團火焰,呼喚著閃電有意的點燃。我受不了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看到風雨一層層剝離支離破碎的木筏,停止了奔跑,被遺棄在河流轉彎的地方,衰老的樣子,淒涼一地,我寧肯取出打火機點燃這辛苦一生的木筏,解救痛苦的靈魂,聽它大聲喊出:讓這疼痛來得更猛烈些吧,還我飛翔的翅膀,舉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