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是一個節氣,也是一個節日,一個活人與死人共有的節日。
關於清明有多種解釋和比喻:清明是一個故事。名臣介子推的耿忠逸卷狷和晉文公重耳的厚情眷念,肇始了一段陰差陽錯生死別離的千古傳說。
清明是一首詩。細雨霏霏,行人斷魂,循著血脈之路且行且吟,從漢唐走到了今。
清明是一幅畫。小橋流水,熙熙攘攘,張擇端的妙手把生命中的喧鬧從宋捧到了今。
而我說,清明是一棵樹。氤氳世事,滄桑生命,枝幹和根須輪回著生與死、靈與肉。
天亦有情,依然是春雨拉開了清明的序幕。於是,對故鄉的牽念就化作了匆匆而歸的腳步。
雨潤萬物,田地的麵色由此濃重厚實,麥苗亦秀麗生動,如初潮少女,欣欣然心事多彩的樣子。清晰的腳印丈量著久違的鄉情。
春雨之於清明並無必然的前提條件和因果關係,都是大自然的派生物,當二者成為人文載體時,人們驀然覺得二者邏輯上的對應是那麽相得益彰。於是,“清明時節雨紛紛”就成了一種宿命定式,雨是後人的淚滴,清明是故去先人們的顯影劑。
村邊的楊柳依然精神抖擻,幾棵年輪清晰的樹樁剖露出生命的橫斷麵。它的軀幹已變成棺材隨村裏的某個老人一起壽終正寢在田地。新增了幾棵樹樁,便知道村裏走了幾位老人。在此,人與樹是對應的。
樹和人一樣,都經曆一個從小到大的生命過程。樹記載著莊稼人的日子,一圈圈年輪蕩漾著莊稼人的喜怒哀樂。漸漸,人老了,樹也老了,其中的某一棵與某個老人一同走入土地深層,其餘的全成了子孫頭上的綠蔭,樹是村莊的一部分,也是人的一部分。
老樹的軀幹和老人的軀體攜手走後,樹樁的周圍又衍生出許多小樹,纖柔的小樹與老人遺留在世間的子孫就成了夥伴,根的延伸和生命的循環又是一個開始。
生命在時間的直線上滑行,田野是它縱橫馳騁的平台,人、鳥獸、村莊、莊稼、樹木花草是它的軌跡。
樹終究抵不過時間的速度,年輪在一定的時候變得遲緩起來,不如年幼時的迅速,去年還是細細的一條胳膊,今年卻變成了小腿一般。這與人一樣的道理,原來一個小不點在你眼皮下晃來晃去,一年或幾年不見,猛不丁站在了你麵前,讓你逼視或仰視生命的朝氣。所以,麵對那些一臉狐疑的孩子,我又一次感到了對土地的陌生。一一詢問著他們的父輩或祖輩的名字,然後按照他們的答複,快速搜尋篩選自己的記憶,並按照自己原有的印象儲存,從眼前稚氣的臉上一一驗證他們長輩的痕跡,比如臉型、嘴、眼。然而扭轉身我卻難再將他們認出。這種無意識的遺忘,和孩子們“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尷尬是對應的。生命在某種程度就是一個遺忘的過程,因親近而繁衍,因遺忘而更迭。若幹年後我的記憶消失,那時收留我靈魂的是城市的鋼筋水泥,還是鄉間田野?我不敢貿然揣測。
春雨後的陽光嫵媚著田野,燦爛如火的油菜花和熾白如雪的梨花都忘情恣肆地隨風舞蹈,如故去的先人們的張張笑臉,在墳頭歡天喜地迎接著親人的團聚。
田野上的墳是村的根,村莊是墳的軀幹;故去的先人是活人的根,活人是先人的軀幹;如樹一樣的道理。祭奠先人是綠葉對根的情誼。
蒼煙落照,人神相擁,這是世間最熱鬧最混沌的一天,活人與死人會晤,死人與活人共享。種了一輩子莊稼的莊稼人,最後化作一粒種子植入泥土,沉入曆史的厚層,延伸著生命的根須。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言之諄諄。
我跪在母親墳前,點燃世俗的紙箔,這是我報答生命之恩的唯一直接的方式。冥冥中我看到了母親滄桑的臉。祭奠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思念是我一生的情結。
母親生前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我知道,是貧窮讓母親不敢有照一張相的奢望,當然親人們也沒有意識到母親會走的那樣匆忙。於是我就在記憶裏尋覓。院中的棗樹應該記得母親在初春月光下紡車搖出的歎息,幹枯的磚井應該記得母親冬天洗菜時皸裂的雙手,風應該記得母親為生活奔波的斑白霜發,田地應該記得母親躬耕的彎腰。這些都刻在她52歲的年輪中,也定格在我17歲的記憶裏。
至今,24個春天,24個清明,每圈年輪都有母親的音容笑貌和操勞的身影。我知道,我是母親栽植在田野上的一棵樹,我延續著她老人家的生命。
樹杈上的窩巢依舊在等待著候鳥的歸來。我就是家鄉的一隻候鳥,可我隻有一年一度的清明才能歸來。又是來去匆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為生計役使。在這點,我不如候鳥對家鄉的傾情。我知道,隻要安有親人的靈魂,即使最荒涼的地方,也是後人眼中詩意盎然的杏花村。
可回望村莊我又悵然若失,因為在那茂密的樹木中卻沒有一棵屬於我。雖然我的根在這裏,可我的軀幹卻成了城市世俗中的一個擺設。我覺得自己愧對母親,愧對土地。回城的路上不時有酒家閃過,我卻不敢把目光停留,因為城市的燈紅酒綠紮不下我精神的根須,不能茂盛我的軀幹。樹猶如此,人何以堪?沉甸甸的心思又在明年的日曆打了一個結: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