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妞妞是一隻小母狗,是被稱為“京叭”的那類不算名貴的品種。提到品種一詞我就感到別扭,也為妞妞感到不平——妞妞不是一個物件,它不是瓷、鐵、木頭……它是一個活潑的小生命,它是我們家中的一員,和我們一樣正在經曆著歡樂,痛苦、寂寞……稱呼它就必須叫它的名字,它的名字叫妞妞,就像你招呼張三或李四。有時候我真想大聲勒令所有人——對它恭敬點兒,否則,我會感到一種超越倫常的痛苦,當然也會爆發如對人一樣的憤怒。
我們家從前並不養狗,也從未留意過任何家養的狗。但我曾看見那些一夜間爆富的闊老闊少,尤其是闊老闊少的年輕女人們,突然之間神氣活現地牽著各種奇形怪狀的狗在大街上遛來遛去。我也曾為她們感到一陣悲哀,因為她們的情形也不過一隻供人玩賞的小狗的命運。我尤其為那些她們牽著的小狗感到悲哀,因為它們在年輕女人的寂寞中,很少被視為一個平等的生命,多數時間是一個器皿,像她們興致所致不斷翻看的首飾盒什麽的一樣。在一家晚報社的廣告部裏,我曾看見一位老板的夫人不惜天價重金登報尋找她丟失的愛犬而麵無哀色。而在我生活的小區裏我也曾知道,有一戶人家因為愛犬不幸患病至死而悲傷不已,家裏的孩子三天不吃不喝。後者更令人同情,也更真實可靠。
妞妞被抱來時剛滿兩個月,我以為我不過是一時興起玩玩而已。我整日忙於工作,回家後還要忱於幻想和寫作,絕無工夫和一隻小狗有過多的糾纏。然而我錯了,妞妞不僅征服了我、使我產生了與它交朋友的強烈衝動。慢慢地,它還使我的性情變得溫軟,對生活的理解也更寬容,妞妞帶來的偎依之情讓我向善和懂得尊重。
首先征服我的,是妞妞那一雙眼睛——它有著無與倫比的清澈,像深秋天空中的一輪明月。它圓圓的,眼球有著溫潤的突鼓。它撲閃出的天真無邪是人世間難以尋覓的,即便是少兒的眼睛也難以企及。每當我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家,還沒有徹底把門打開,妞妞就輕捷而熱切地跑過來圍在我的腳邊,用頭拱我、用鼻子嗅我、用尾巴搖我,用扭動的身體表達它無限的依戀和興奮之情。當它的興奮稍稍鬆退,它便坐在我麵前,用那雙晶瑩剔透、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看著我,還不時地歪歪它好看的腦殼。那雙眼睛永遠像是在詢問、像是在關切、像是在問候、也像是在審視。從這雙眼睛中傾瀉而出的持久不變的善意使我不安、使我震驚。我常常不敢過久地凝望它——我的遭遇、我的心靈、我的人性將暴露殆盡,究竟配不配麵對它?而我不必訴諸任何動作,就這樣麵對這善與美的導師,隻一會兒,我的靈魂就轟然得到徹底的解放。
誰忍心傷害這樣一雙眼睛呢?!而人類在傷害它的過程中積累了太多的罪惡——人類的罪惡就是每個人的罪惡,當然也包括我。
令人感到僅有懺悔還遠遠不夠的是,妞妞那雙毫無遮蔽永遠敢麵對、在任何時候都可以正視你的眼睛永無猜忌、永無仇恨。妞妞不懂得傷害,在受到訓斥、無禮而委屈的時候,那雙眼睛雖然無助,但依然真誠、明亮。妞妞的內心並非感受不到痛苦,它眼睛裏包含的寬容和憐憫可以成為人類進步的向導。
現代都市生活與動物之間的不和諧,是動物的悲劇更是人類的悲劇。文明的權杖將大自然的造化驅趕、分離、疏遠,妞妞根本的寂寞就是由此而來。
妞妞在我們家的表現,就像人小時候在大人們麵前一樣。如果我們隻顧自己說話、歡笑,冷落了它,它馬上就會表現出一副懨懨的樣子,獨自臥在一邊眨著不解的眼睛,仿佛受了委屈。或是汪汪叫上兩聲,一示抗議。城市的家庭生活——住高樓、門緊閉,鄰居間互不認識。上班上學都走了,撇下妞妞獨守空房。時間久了,不要說開門,就是我們穿外衣、換鞋子做出門的準備,妞妞都敏感地感覺到了。它早早地等在門口,用乞求的眼神望著我們。在我們帶門離去的刹那,妞妞那可憐的眼神總是深深地刺痛我的心——這是一個生命最合理的要求,它也渴望到戶外去,去找找自己的夥伴,去草地上呼吸新鮮的空氣。但在城市生活的妞妞被剝奪了這些起碼的自由(連人都是無奈,更何況妞妞)。所以,每當我們歸來,看見妞妞搖動著身子的高興勁,我總是第一個把它抱起來,同它說話,安慰它,就像安慰我自己一樣。
住在六號樓一家的黃黃,是妞妞的好朋友。黃黃比妞妞稍微大一些。開始它們在宿舍區後麵的草地上相見時,彼此的陌生使它們小心翼翼,有一種對抗的情緒。它們在綠草上追逐、撕咬。黃黃是一隻公狗,力氣比妞妞大,但妞妞總也不服輸,被撞倒之後重新站起來同黃黃對抗。漸漸地,它們的對抗變得溫情了,撕咬變成了嬉鬧(在它們中間,也許對抗就是嬉鬧)。時間長了,帶妞妞下樓來,一旦見不到黃黃,妞妞就若有所失,以至於在家裏一提到黃黃兩個字,妞妞就睜大眼睛豎起耳朵,一副馬上下樓去找的急迫。妞妞和黃黃作為兩條生命來到世上尚不足一年,但它們異性之間彼此的吸引也是天然的,它們也是青梅竹馬。如果運氣好,沒有人為阻障,它們會成為一對,相親相愛懷孕產子。我想,作為妞妞的主人,盡我所能讓它擁有一個生命正常的命運,並保護這樣的命運不被阻斷,乃是我的天職,不容質疑。
妞妞給我們帶來了歡樂,它的善解人意比人猶過及。如果家裏的氣氛是愉快的,妞妞會又竄又跑,眼裏撲閃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光彩。而當我們遇到了煩心事,彼此不言語地坐著,妞妞會敏感地察覺到,老老實實地伏在腳邊,用詢問關切的目光看著我們,不出一點聲響。有一段時間,我們曾因工作太忙無暇顧及妞妞而醞釀將它送回它母親身邊。但一想到它和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情緒已融為一體,離開我們它將遇到難以適應的困難,我們最終放棄了這一想法,我們避免了牽腸掛肚。
晚飯後帶著妞妞下樓能多呆一會,對於獨守空房一天的妞妞簡直就是節日。它在樓房與樓房之間拚命地奔跑、撒歡,直到累得整個身體都趴在地上。充滿驚奇的眼睛四處看到處嗅,可怎麽也看不夠嗅不夠。它像人一樣酷愛自由,它像小孩一樣玩起來不思回家。我帶它回家時,它不情願地跟在身後,離我有三米,我走,它就勉強地挪步,我停,它扭頭就往草地上跑、往空曠的路燈底下跑、往人行道上跑。最後我不得不快跑幾步追上它,抱起它回家。我能理解妞妞,我匆忙抱起它,不僅因為我還有收拾家務之類的事要做,這一切遠不如讓妞妞盡情享受自由更重要。但是,我離開妞妞、哪怕是片刻,在這車輪碾碎人心的城市裏,妞妞會死、會丟失、音訊全無。而且,我常常聞聽大院外公路上的警察時不時地將狗搶走,甚至打死。說狗攪亂衛生、傳播疾病等等。其實,傳播“疾病”、汙染人心的正是他們。連人都得不到尊重,更何況一隻狗。
妞妞也會生病。在抱來兩個月後,它先是患了感冒,動物醫院的醫生說小狗患感冒,症狀之一就是鼻子發幹,其餘同人一樣,不想吃東西,蔫蔫的。我們心裏發毛,不知所措,家裏的氣氛驟然緊張起來。我們帶著妞妞跑動物醫院,因為不了解情況,也不知哪家水平高、服務好,真有點亂投醫的莽撞和焦慮。我們來到離我們的住地最近的一家,獸醫是一個長著滿臉粉刺疙瘩的年輕人。還沒等我們說完妞妞的病狀,他就抽了針藥,仿佛有氣似地一把抓過妞妞,按在桌子上就是狠很地一下。妞妞疼得亂叫,眼裏含滿了恐懼,一絲血從妞妞脖頸上的白色毛發裏滲出來。
仿佛幹獸醫、給動物打針吃藥虧了這位年輕人的才幹和宏大抱負,他對妞妞的態度讓我們心寒和憤懣。一個對待動物如此惡劣的人,他對人也必定好不到哪裏去。一個醫生如果不是滿懷憐憫對待一切生命,即便他的醫術再高明,他也不配成為一個令人尊敬的人,更何況那位粉刺先生連打針的手法都如此惡劣。
我們換了一家醫院治好了妞妞的病。像所有生命的本能一樣,妞妞不會裝。它的病稍好一點,就又歡快起來,滿屋子跑跳。它那逗人的眼睛重又蓄滿了光亮,並滿含了感激。
望著妞妞眼睛裏一覽無餘的天真、望著它病愈後輕盈、歡快的樣子,我心中的憂慮不但沒有消泯,反而更強烈了。汙染的城市生活、朝不保夕的人性、孤獨和寂寞,無時無刻不在損害著它的健康成長,威脅著它的生命,而我並沒有足夠的精力和足夠的人性來保護它。妞妞給我們帶來的歡樂加重了擔憂的分量,我甚至在夢中夢到了可怕的一幕——妞妞的屍體躺在草叢中,眼睛緊緊閉著,肢體上流著血,可惡的蒼蠅圍著它,它潔白的毛發在風中被吹得絲絲縷縷。冥冥之中我感覺這一天遲早會到來,而我無力挽回,眼睜睜看著它發生。更可怕的是,妞妞不知道危險,不知道傷害,它將會天真到底。
然而,人性是可以學習的、對於那怕是最卑微的生命的愛是可以學習的,我堅信這一點。
妞妞曾經出生、交配、生育、歡樂、痛苦……我將為它完整的生命過程而付出自己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