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石凳——一個默念者。一個匆匆人影中的楔子。沒有繽紛的落葉詩意地靠近它,人們棄約似地從它身旁掠過——高根鞋、平底鞋、紅鞋、黑鞋、黑風衣、白風衣、大步、小步、亢奮的、委瑣的……一切都有期待,一切都飄忽、匆忙、順從——調整步幅節奏同目的達成和諧一致。一切都是柔軟的,隻有它——空空石凳,固執、不動。
迎麵,一張老夫人的臉,像一塊幹薑。
街燈——一柱兩盞,仿佛城市新婚的豪華裝飾,在黃昏尚未到來時點亮。其中殘破的一盞,像是一隻因癌症割除的乳房。
被囚禁在人行道水泥方磚中間排列整齊的樹,因水土不服發出尖叫、呻吟。綠意從被鋸斷的枝杈開始消退,一直退到軀幹——黑黃、皴裂、奄奄一息。它們是街道裝修的飾物,被從很遠的森林或苗圃中挖來。它們的死亡讓人恐慌和懷疑——城市蒼白的曆史、貧窮——與霓虹閃爍的餐館的多少沒有關係。
一隻被某位貴婦人丟棄的狗,神色慌張地尋找故主。它仰著臉詢問行路人,它被一家又一家店鋪的主人哄趕出來,它的焦慮傳遍布滿了異鄉人的街道。
年輕的臉、木然的表情——在一家家單位或居民院的大門口,他們身著製服,腰係皮帶,作為門衛坐在一張破舊的木頭桌前萎靡不振。他們全都十八歲、二十歲,身體結實,麵部有棱有角,說話聲音粗壯有力——但他們無法釋放他們的力量。圍繞著那張桌子,有一隻無形的籠子,他們要在這籠子裏白白耗幹他們的青春、生命……
拉著巨幅商品廣告牌的宣傳車隊在街道上周逰——在此以前的許多年,這裏的街道上曾周逰過兩種宣傳車:拉犯人遊街的和歡送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車頭上大喇叭裏的聲音,已由人工當場播放,換成了錄音播放。音調也由高亢、嚴厲的喊叫,變成了親切、和藹的訴說,仿佛過去這條街上的人們欠著“大喇叭”什麽,而現在“大喇叭”欠著大家什麽。
一隻黑洞洞的孤眼在冒水——下水道溢出的黑水漫漶公路。迅急的汽車掀起高高的水幕,仿佛一聲傲慢的嘩笑。有的人徑直從水上跳過去,大多數人小心翼翼地繞開,嘴裏發出低微的咒罵聲。
大紅匾額上醒目地寫著“蜂蜜大麻花”字樣——新開張的這家店前,人們排起長隊,又有一種飲食新貴調起整個街道的胃口。
在“蜂蜜大麻花”右側的一段低矮的磚牆上,“殺活雞”三個一米見方的大紅字讓人頓生寒冷。字用大排筆寫就。筆畫薄而鋒利,似砍刀,幹淨利落,酷似多年前街道牆壁上法院所貼布告上的紅叉——紅,匪夷所思的顏色,它出現哪裏,哪裏要麽是喜慶、要麽是死亡。
一隻鐵籠子裏剩下最後幾隻公雞,他們呆立著,等待自己的命運。
一隻被剝光皮的羊被掛在路旁的樹杈上。旁邊,烤羊肉串木炭煙火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另一隻待殺的羊看著這一切,等待滿足眾人的口腹之欲。
歌星神經質的歌聲,隨著一盆洗頭的髒水流向公路旁的便道,並在水泥磚縫中迂回、消失。留在地麵上的,是一片片洗發膏的白沫。
最後一抹並不明亮的殘陽,照射在某個單位大門口擺放的兩塊牌子上。左側一塊寫著:“一切為了方便群眾”,粗壯的黑體。右側一塊上寫著“嚴禁小商小販入內”,結字隨意,富有民間書法的趣味——一手軟一手硬。
暮色、霧氣、煙塵混合在一起,覆蓋了街道,像一幅逐漸暗黑的畫麵、一個黑場。少傾,空間裏已分辨不清哪是暮色、哪是霧氣和煙塵。暮色,最終也將霧氣和煙塵一起覆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