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褐色的木門上、我是說朝向臥室的那一麵上掛著的那張大兔臉,我是過了好久才偶然看見的。
臥室就像一個人的心靈,注定蒙著厚厚的窗簾。在它之外依次是:居住地的其他通道、整個城市的鱗次櫛比、地球和宇宙……它可以是一個規避之所,一個自我欣賞的孤島,一個夢幻的發祥地,甚至是給你提供必要的黑暗和寧靜、讓你忍住瞬間湧滿記憶之羞愧的那雙蓋住眼臉的手……因為有床擺在這裏、因為這裏是許多秘密事物的源頭——一個家庭,一個人的一生乃至一個國家最根本的事情都要在這裏萌芽、生長和衰落。而對於一個成熟的家庭來說,臥室這個詞的味道,顯然已不似詩人伊蕾在她的《獨身女人的臥室》中所表達的幽閉、曖昧和隱秘。合法的男女之情、之性在這裏更為自由自足,也更加快了衰亡和枯竭的步伐。在這個空間內,床無疑是最重要的角色,它已不再是家什和工具,它是核心和根本。而據說在西方,臥室中除了床、牆上還掛著鏡子和男女雙方的裸照,以便使肉體的激蕩更加神采飛揚——那以後,床第之事成為一種磨礪和修煉。
我和老婆的臥室空間狹小,隻夠擺下一張雙人床。窗子朝向陽台,如果想放些陽光進來,或者把一夜的濁氣放出去,需要打開臥室和陽台上的兩道窗。臥室的門朝北,是一扇很輕的木門。經年累月,開門關門都要發出“吱呀”的響聲。那聲音庸常而單調,已和開門、關門的動作完全融為一體,到了令人充耳不聞的程度。
臥室——美侖美奐的“愛巢”在一點一滴地衰朽。對於已過不惑之年的人,臥室已回歸它的本意,即睡覺的地方,而且必須和另一個人合睡。如果其中另一個人突然抱著被子走出臥室的門,這個家庭或許將要麵臨一場災難。也就是說,家庭對於臥室這個詞有著權威的規定:充斥其間的,必須是倆個人,而且必須是一男一女。這是硬規矩硬道理。
臥室的門推開、關上,已有多少個來回?我無法記清,但完全可以估算——除了新婚那幾年進出的淩亂無度,以後的日子,進出臥室則越來越清晰和規律了……
對於臥室,我越來越熟視無睹。除了床和四周白色的牆壁之外,我不知臥室裏還有什麽。就像兩個枕上越來越少的悄悄話——庸常的生活磨損了一切,或者說麵對這樣的生活,人根本沒有能力保持自己。關窗子、拉窗簾、關燈——這些機械的動作,每天都要在臥室上演。背靠背而眠,偶有夢的重疊——柴米油鹽、孩子教育、人際關係……共同的話題也有,但沒說幾句,白天的疲勞帶來的困意便取消了談話的衝動。共同的手舞足蹈,莫過於半夜三更一骨碌爬起來逮蚊子了,而那種不約而同的激情表演,一年也不過兩三次。更有無數遲歸的夜晚,摸著黑爬上床。老婆早已熟睡,雖然是背靠著背,但這一天就算是誰也沒見誰。
臥室的門在它自己的半徑裏來回地重複,就像是我們日常生活的一個隱喻。就是在這扇門上,有一天我躺在床上,不意間就看見了門上方的那張大兔臉——我斜躺的目光正好與門相對,如此天長地久,但我還是不知它是什麽時候跑上去的。
那是一張由發光的塑料紙畫了又剪出的兔臉——逗人的一對白門牙、上翹的長胡須、可愛的大耳朵,唇齒間充滿了滑稽的微笑。那雙誇張、快活的兔眼看著我,仿佛在逗我發出笑聲。
帶著一天的疲憊、煩惱回到家裏,躺在臥室的床上,我就不由自主地看見它,不由自主地感到有一絲絲快樂來到我的心上、爬到我的臉上。
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我的生辰屬相:兔。一隻四十歲的“老兔子”。
我沒有問老婆,這是不是她的親筆“傑作”,但我肯定這是她貼上去的。看著兔臉,我心裏突然湧滿一陣莫名其妙的感動——柴米油鹽的老婆,她肯定是在內心深處感到了什麽,或者說,她的內心並沒有被這庸常的日子徹底壓垮,一絲天然的心性被保存下來——還有,對於我的悄然的、不易察覺的愛……
仰躺在臥室的床上,我已很少看著天花板出神,因為,那種深陷於一種事物的青春式的深刻遐想已經失去。在寂靜的夤夜,有時獨自醒來,我模模糊糊,像夢醒般的突然渾身打一個激楞——看看身邊的這個人:正睡得香甜的這個女人是誰?我為什麽同她睡在一起?而且,這一睡就是二十多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這話有點俗,但其中卻含著禪意。趁著夜深人靜,細細想來:倆個性格、脾氣完全不同的人,走進同一個臥室,日複一日地忍受單調、重複的生活打磨,睡在同一張床上,從過去睡到現在,而且還要繼續睡下去,還真的非要有點神性不可。或者說,持久地躺在同一張床上的,就是兩尊神。
不錯,在如此庸常的臥室裏,人就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