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度走過、探詢過同一個地方並不稀奇。令人不堪忍受的是數次的經曆或感覺竟驚人地相似,這是否意味著某種激情的消失或領悟的困鈍?於是你不再問我什麽,我也無需回答什麽,眼瞼同樣堆滿平靜和疲倦。
——但是,那水聲、那趵突泉的水聲、那轟鳴流淌在我們心中意味深長的水聲呢?
一個“突”字,給我們帶來最初的夢幻般的意念——那拔地矗起的巨大水柱,用力向上直問藍天;那驚魄動魂的喧鳴,一刻不停地在靈魂深處濺起無邊的遐想。我們整個身心全力接受它熱情地拍打和搖撼,慵倦沒有理由,生命的活力在血管裏勃發。飛濺的水珠在燈光的照耀中綻放五彩繽紛的夢、我們最初的夢……
動蕩不安的水聲、奔湧不息的水聲肯定在我們心中存活過、在這座城市裏存活過,並鑄成曆史和榮譽的某些部分。而我們總是強調數次到來時季節的幹旱,並依此為借口,企圖回避掉心靈深處的灰暗,回避掉我們存在的不利實事:心靈臨近幹枯幾乎牽不出一條細流的精神實事——無力探詢和感受、無力同大自然進行深層地互聽和勾連,我們甚至不能省察其原因。
在失卻那水聲之後,我們的心很難再承受生活過分的沉靜。我們像兩個夢遊的空殼,在趵突泉的花徑竹叢、柳下石旁遊蕩——但我們正好獲得了“缺口”的意義。緣著這個“缺口”,我們就還有追究什麽的機會——自然、生命以及心靈間越來越少的關懷,並在超出純粹屬於自己的那一部分裏獲得意義。
生活裏發生的一切,都另有一層含義、揭示另一個謎底。我們不得不心甘情願地認定,那布滿苔蘚渴意的泉源,就是我們後來的心境——五顏六色的魚兒,在我們的肆意地歡娛裏,順著手臂疼痛地遊逝了;陷入泥沼的樹葉和花朵,一度是我們情感的小舟、恣意揮灑的情感密碼——人總是在洋洋自得時變得膚淺了,在任意揮灑的時候,就已經喪失了彼此地尊重,歡愛裏便不敢再深望一眼如失明般幹澀的泉眼——那是一聲無望地叫喊停在那裏,它傳達來自地球深處、同時也是靈魂深處的痛苦和疑問:我們的內心還能否贏得一絲回聲嗎?還有那些裸露的石頭——扭曲著、玲瓏著,顯示能工巧匠的意誌,卻丟失了某種大意誌。
……思過、想過、累過,隨又有激情絲絲縷縷地波動,這同時或許湧起另一種悖論:激情什麽也拯救不了,有時它會被天上的滿月所惑、狂奔起來猶如一群烈馬把你扔進深淵般的廣漠,在廣漠中飛翔、上升、墜落……仰躺在趵突泉邊的草地上,仰望著柔和的藍天、飄忽的雲羽,我們無端地喘著粗氣——這是若有所思的姿態,但其實一切無從想起,腦子裏一片空白。而當我們翻身俯臥在草地上,把所有感覺交給大地的時候,我們的心跳通過最細小的草尖和水珠,一直伸向地心——在那裏,我們的心同地球的心一起灼熱地跳動,我們聽到油畫《打破的瓦罐》裏傳出的聲音、對整個人類進行藝術提醒的聲音——心靈之水從打破的瓦罐裏無助地淌泄,淌泄打破者——人類欲望無聲的懺悔、淌泄那位女性——地球之母平靜美麗的外表下深藏的痛楚和悲哀。
隻要心中仍有痛苦,就一切還來得及,隻是不能帶走憂傷。
靜靜地凝視著想同我們說話的泉眼,靜靜地激動著一種難得的思緒——它不再僅僅屬於兩個人之間。我們聽到了彼此內心的鼓勵:隻要精神不再幹枯,終究還會聽到趵突泉奔突的水聲、自然的啟示、生命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