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秋衣
一回頭,那件大紅的秋衣還掛在刺槐樹的枝柯上。
一陣刺鼻的樟腦味把我嗆得直想流眼淚。潮濕的季節剛過,妻子要晾曬陳年的衣被,滿屋子劈劈啪啪的拍打聲,仿佛是對這個季節,進行一場意味深長的命名。
在一隻從未翻動過的木櫃的最底層,一件大紅的針棉秋衣浮現出來——它是那種舊式的小開領式樣,皺巴巴的、瘦削單薄,仿佛穿過它的人剛剛發育不久,領口和腋窩處還隱現著沒有洗去的白色汗漬。
但那大紅的顏色讓我眼前一亮。
妻子嘟囔著、搖頭:這是誰的衣服……我拿過來,使勁地聞——除了能隱約地嗅出秋衣上的汗味和經年的黴味混合而成的一種怪味,我還聞出了遺忘……
我已經忘記了過去的氣味,但青春找上門來了。
那個場景是否真的存在過——告別父母,在偏遠的鄉下代課教書的那個小學校,一根木頭支起的沒有球網的籃球架下,我光著膀子在打球,從下午放學一直打到天黑。
——沒有人看,也沒有喝彩。空空的球場上,隻有我和我的影子在醉心地晃動,在太陽下狠命地跑、跳、投……一至於我把最心愛的大紅秋衣都忘記了。
——一回頭,它掛在刺槐的樹枝上訕訕飄動,像一小片寂寞的晚霞。
瓷貓
除了農具,祖父留下來的就隻有他枕著睡覺的瓷貓了。
祖父的一生很簡單:在太陽下的田地上幹重活流大汗。大口大口地吃飯。枕著瓷貓打呼嚕。
一想到無論春夏秋冬,祖父都要枕著一隻硬邦邦的瓷貓睡覺,我那睡慣了絲絨軟枕的脖子就本能地起反應。若說酷夏,涼滋滋的瓷貓可以消暑,那冬天呢——祖父說,慣了,沒有瓷貓睡不好。
我注意過鬥笠下祖父的脖子:黑紅、粗硬。作為一家之主,他靠出大力流大汗立命。脾氣爆,不服輸,稍有不對付的事,他就耿脖子揚臉。看慣他低頭幹活不出聲的樣子,乍一揚臉露凶,確實嚇人。
帶著一生的倔強祖父謝世,卻留下了這個散發著滋滋涼意的瓷貓。現在想來,沒有讓瓷貓隨祖父一起入土是一個錯誤——我曾請搞瓷器研究的朋友看過它,它不僅造型粗陋,瓷的質地也很普通,是典型的大路器物,民間多得是,沒有什麽收藏價值。但它畢竟是自己先輩用過的,隨便扔了也就沒有了念想。而要再去使用它,在夏天裏枕著消暑,不僅房間裏的空調不願意,我那在單位裏點頭哈腰養起來的文明柔軟的脖子也會抗議……
北灣
……舊物,有的在變大,有的在縮小——北灣屬於後者。當我二十年後再看到它時,它簡直就像是一片小水窪,靜靜地憩息在藍天下。
其實,北灣沒有變,既沒有變大,也沒有縮小——它碧清的水麵上的波紋沒有變,水麵下蕩漾的暗綠色水草沒有變,一灣如蓋的荷葉沒有變,就連我走近它時、青蛙跳入水中的聲音也還是那麽迅捷、清脆……
北灣曾是我少年的樂園。它沒有名字,因為在村子的北麵,村裏人都叫北灣。每當夏季來臨,北灣就是我和小夥伴們的家。我們在北灣裏比賽遊泳,比賽捉魚,渾身糊滿泥巴,從水裏站出來,一起向過路的人亮出小雞雞……一個猛子紮下去——仿佛是一個長長的夢——當我在對岸鑽出水麵的時候,我已經長大成人。
北灣有多大啊——它容得下我少年時代所有的歡樂和夢想——悔不該在西湖蕩舟、東海航行、在青島的海濱暢遊……我知道,那讓北灣變小的,正是它們。
北灣裏本來沒有那麽滿當的荷葉,隻是在灣的東北角有稀疏的幾蓋。那一年,公社裏的幹部來到我們村子裏,號召(逼著)村裏人打狗。打死的幾十條狗埋在了北灣的灣邊上。那一年,北灣裏就忽然長滿了碧綠碩大的荷葉,茂盛的荷綠漲滿了整整一灣,漲得我和夥伴們渾身生疼。
也就是那一年,我們離開了北灣的水和泥,離開了故鄉。然而,那日後令許多人羨慕的好水性卻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身上。在我的記憶裏,我並沒有跟誰學習過遊泳,我是跳進北灣就開始遊的,就像北灣裏隨便哪一隻青蛙一樣。
令人不解的是,我那腦筋聰慧、學習良好的兒子,卻怎麽也學不會遊泳。我曾經在海水裏教過他,在安全設施健全、寬敞明亮的遊泳館裏用手托著教過他,甚至還專門請過遊泳教練……
也許,在他的生命裏,缺少一個北灣?
站在北灣邊上,我想得和北灣一樣大。
合影
二十五年前我同兄弟姊妹的合影照片,是我幫母親收拾舊物時偶然發現的——黑白照,四寸,皺巴巴的,邊角已殘破。這張照片,是我同弟妹們在縣城唯一的一家照相館,用老式座機拍的。
後排右:我。大哥。站著。十歲。身穿橫條紋背心,海軍的那種。褲子露不出來。文靜的眼裏含著笑意。
後排左:大妹。站著。九歲。上身穿白色長袖夏衫,下穿碎花裙子。繃著臉。
前排右:二妹。坐著。七歲。穿白色連衣裙。娃娃臉。甜甜的。
前排左:小弟。坐著。三歲。穿小翻領海軍服。虎頭虎腦。
二十五年後,我在一家新聞單位工作,工作成績平平。兒子已上大二。大妹下崗,成了個體戶,加油站老板。二妹,一家製鞋企業的政工幹部,自己帶著孩子。小弟,一家大學美術係的團幹部,脾氣暴躁,父母常為之焦慮。
我專門買了精致的像框,把這張我們唯一的合影鑲起來,擺在書桌上。
看著這張合影照片,有時候就像是看一張“尋人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