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風

詞語筆記

　　長度

　　不知為什麽，當我看見一個方向——一條通往遠方的路（隨便什麽路，水泥的，泥土的，筆直的，彎曲的……），都會使我產生一種幻覺：感覺那些從這條路上走向遠方去的人，一定不會回來了，而且將永遠走下去，直至生命熄滅。於是，這條路就從現實世界裏獲得了一種抽象，一種象征——生命的長度。

　　走在路上的人們，隨身攜帶著生命的必需品——水、糧食、還有靈魂。這些事物的長度將是與生命並行的長度。精神與靈魂的長度將因生命的不同質量而參差不齊。有的靈魂陪伴生命走不了多遠就停下來了，像汗水一樣被蒸發掉了，那些繼續行走的生命一定是一些空殼，看上去好好的，但已毫無生命的魅力。而另一些靈魂在行走的生命停止以後，將繼續在路上行走，它無姓無名，開闊而彌漫。有另外一些生命前去詢問它、企圖認領它，而它已不再屬於其他的生命，但它能像空氣一樣，給其他生命以滋養和啟迪。

　　時代

　　在時代拉滿的弓弦上，你可以體驗一支箭蓄勢待發的陣陣激動，但別以為籍此就能準確地感受它的質量和深度——它像一個人，也許隻有到了垂暮之年才能知道它的青春。從一個時代進入到另一個時代之後，才能看清留在人精神上的痕跡，才能證實那已逝去時代的存在是否深刻和真正生命的壽限——就像老屋牆上深黑的苔，不是一、兩場雨水就能造就——時間的請求就是如此沉著，隻有它才是不容置疑的和最終的。但時間本身始終緘默不語，像一個開明的裁決者，它讓我們說話並產生判斷。

　　動物

　　動物不能像人一樣，能運用美麗而清晰的語言表達自己的內心，但這不能說動物沒有自己的內心。也許恰恰相反，動物的內心有著人所不能比擬的浩繁和隱秘，它因此而不能借助準確、生動而清晰的語言來傳達。它更多的是靠一些動作，一些眼神，一次次無限豐富而簡單地鳴叫，一次次沒有消息的離去或永不離開半步的廝守，來表達它們的願望和命運。它們因此而同大地的本質緊密相連——或者是同大地一樣，從不靠語言——我們所理解的語言來完成自己——這是否是人要學習的根本所在？而這一切又必然以沉默作為代價。

　　詞語

　　誰能指出這些詞語——不，這些慨歎的靈魂的色澤、溫度、指向……它們那長滿青苔時光的喃喃自語還和誰有關：斧鉞、枷、拶指、殉坑、陶甄、夔龍青銅鼎、刀幣、陶俑、付獸形懸鍾、繩紋瓦、白臼、編鍾、竹簡、銘文、石紡錘、記名磚、畫像石、夜光壁、乘雲繡綺、水紋綾、刻花金碗、鎏金銀盤、硯池、漆案、細瓷瓶……

　　激情

　　青春同激情的聯係，斷了——在當代的日子裏。

　　在紛亂的現實中，我穿行其間，我觀察著人和事物並體驗它們。有時我非要把一件事做到底，或者中途停下來，這是由於那件事本身所包含的具體方寸和意義所決定的，與我本身無關。那種停止和前行的驅力，如自天國中降於吾身。在我明白我沒有激情而拚命召喚它的時候，在我意識到我需要它的時候，它卻恰恰不在或早已不在了——而在夤夜，當自然界和身體逐漸平息下來（好像是平息下來了），我卻感到了有一種積極的向上的情感猛然地在內心躁動不安，好像要通過各種器官湧上來，支配我的行動。然而，此時此刻，我正好——我正好丟失了任何借口和措辭，我麵對的是虛空，沒有對手毫不具體的思緒如此零亂不堪。也許，激情隻在非具體的思緒中生存著（它同一隻豹子見到一隻小羚羊的情形完全不同），而一旦具體化現實化，激情就難以爬上事物的台階。

　　——不乏思考，然而缺乏富有血性的激情。在個人命運的焦點上，情形恰恰相反。

　　行走

　　獨自行走的時候，最少關注的是行走本身。你隻知道，你正在從一個地點到另一個地點去。

　　泥濘中走路，低頭看著自己的雙腳，一隻怎樣抬起，另一隻怎樣跟上來，你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在摸索，每一步都是對自己精神力量和平衡能力的閱讀——你是被迫的，你不能停下來，停下來的事都怨自己。你要從一個地點到另一個地點去。你毫無辦法停止這種閱讀。

　　走得順暢的時候，你就有了一份閑心看天看四周的風景——你不會走得太快，你被什麽東西所吸引。這時的行走變得不太單純了，你要從行走中獲得點什麽。行走對你已不再重要了，你忘了是在行走，你關心的和正在被看到的，遠比行走更有趣。

　　隻有走沒有被指引的陌生路，你才覺得行走是一件多麽嚴重的事。你忐忑不安，每一步都充滿了不信任。這時行走變得深刻起來，你變得能夠體察了，你已不在乎路本身是好是壞。

　　漫無目的地行走才是真正的行走——而真正地行走，是你從沒想到“路”這個概念。路就是邁開雙腿，路就是一些直線或曲線，沒有所謂路，哪裏都是路。

　　沒有所謂到達。

　　狗

　　在我們的居住裏，在我們民族以往的歲月中，狗是一個倫理誤解的總和符號之一。而整整一百年前，在生活在美洲的基奧瓦人那裏，狗卻是整整一個民族的戰士。狗唱著出征戰士的歌，狗率領著隊伍，狗可以對基奧瓦人說：你身邊是一條狗，發出像狗叫的聲音，唱起一支狗的歌謠。有些狗沒有名字，有些有名字，它們過著自己的生活。基奧瓦人有時不注意它們，但看見它們走掉的時候，他們就會湧起像部落的滄桑曆史一樣憂傷的心情，像失去一位真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