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祖父,就是對一大片土地和糧食的懷念。純粹的懷念散失已久、離開了心已久、站在土地上遠離了土地已久。
由於祖父的故去,或是對土地的徹底皈依、永恒的合攏,現在,土地和糧食就是我的法律,我必須像聖徒一樣膜拜和歌唱它了。祖父葬儀上的幡、跪、禱語,以及在向光明的大路行去的火焰中,我漂泊半生的靈魂沉著下來,降在大地上生靈的旁邊。
久久以來我需要支撐。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寫過有關祖父的文章,我寫過抬著祖父的棺材要經過一條河——這裏沒有河,這裏的土地常年幹旱,這裏隻有溝溝坎坎。比起幹旱在大地上劃出的最清晰最真實的道道傷痕,任何虛構都是羞恥。
我看見過的色彩或許該寂滅了,比起我在祖父葬儀上看見過經曆過的那種白色。在古老的月光下,在黃土色牆壁的大麵部隱現中他披掛在我們身上,並且幽深地進行。我從未像那一刻一樣真正感受過白色——它莊嚴、高貴得令人震驚。它使我所看見的世上的一切顏色顯得那麽不真實。它是原色,是一切色彩的根。現在我明白了,我們天南地北所奔赴、所行進的是原色。
——我需要支撐,但並不是站著就能找到。
祖父的故去意味深長——他趕在了麥收之前,他不能讓他一生所追尋的糧食因為他的死而得不到珍重。所以當我跪在麥地,看見祖父慢慢沉入麥子的根部。我聽見麥穗的內心悄然灌滿生命的汁液,我和麥子如此親近,從前未曾有過。
那些在祖父的葬儀上扛著鎬鍬的人是偉大的,我不能細述;那些趕來哭泣的同祖父一樣卑微的遠方親戚是偉大的,我同樣不能細述,我隻是強烈地感到了這種偉大——他們不用靠知識來研究死亡,他們像大地的一切渾然而行進。他們的哭泣就是廣大的民歌的父母、一切樂音的原色。他們在埋葬我的祖父時所創造的力度和節奏就是最真實的勞動節奏。
在祖父故去之前的漫長歲月,我試圖理解土地和糧食,但我不能——站著理解土地是可笑的——或許我永遠不能,因為我終生在享用糧食。
樸質、寬厚、剛烈,這些品質,不是說說就可以具備的。
祖父是一本大書。因為他過於簡單和平凡。他生於1903年,他所經曆過的時代就像石頭上麵的水一樣流過去了,而石頭還是石頭。他平凡到他在土地上彎腰勞作的時候你看不見他,他和土地就是一個概念。所以,我感到了為匆匆人生所浪費的才情,整個智力和理解力偏離了方向。
祖父的故去是一種啟蒙,要真正理解他是困難的。因為我們不具備的品質恰恰是我們用漢語表現出來的,而祖父就是漢語的一個詞根。
一生像麵對宗教一樣麵對土地和糧食的人——對他的哀悼和懷念,不可能僅是哭泣。
在現存人生中,學會膜拜根本,因為需要支撐。如果不能說出真理,請對誠實的大地保持沉默。
祖父不回答,因為他是一片厚土。